话说茶马古道上的幺店子和背夫
杨辉祥
水口蔡家河，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当地人告诉我，它地处茶马古道到康藏的要冲。过去到新街（金川，小金），翻越夹金山，都要从这里经过。里面遍布着几十条石头垒成的墙，因此被人称为石头寨。其中石头墙保存最好的有两家，那是过去的幺店子。它们是由蔡友能，蔡友娥两家开的。现在除了石墙尚好外，各自遗留着几间间穿逗结构的房子，但都已经非常破败了。
茶马古道其实不是一条独路，它是一个路网，它密如蛛网，犹如毛细血管，互相交汇贯通。路网宽的范围，有的达几十里路。如果把这些道路的长度都统计起来，恐怕是一个天文数字。一千多年来，每时每刻，都有马帮和背夫，在这些道路上跋山涉水。每天有多少人在路上，恐怕也无法统计。人们在谈到茶马古道时，偏重于它的行。但是，人行途中，除了行，还需要吃和住。而吃和住，总会与旅馆，客栈有关。在茶马古道上的马帮，行商，背夫，他们需要在途中落脚休息。因此犹如长藤结瓜一样，沿着茶马古道上密密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旅馆，客栈，马店。而其中最小的但却是最多的，就是像石头寨蔡姓两家这样的幺店子了。
幺店子名称的来历。说法很多。四川话，幺就是一，而一是最小的数字。幺店子就是小店的意思。邛崃人还把它们称为鸡毛店。还有人认为，幺就是腰，中间的意思，这些店往往处在两个比较大的场镇之间。所以称为幺店子。
我感到奇怪，石头寨的幺店子离水口场只有五里路，水口的住宿条件更好。那些住店的为什么不住水口而选择这里。当地人告诉我说，住在幺店子的，基本上是背夫。背夫都是很穷的，靠卖苦力为生。场镇上的那些旅馆他们住不起。另外，五里路，现在看起来很近，晚上也可以走，但那时候不行，临近擦黑，路窄坡陡，时有土匪出没，很不安全，所以要“未晚先投宿”，先住下来再说。
现在在很多人的脑海里，一说到茶马古道，一定会出现在崇山峻岭之间，山间小道，簿雾弥满，一行马帮隐隐约约行在其中，马蹄嗒嗒，马铃悠扬，赶马人唱着赶马调，很有诗意。其实这种情景比较少见的，我考察了纸房沟等几条茶马古道的路况，询问了当地人，他们说，当时在这些茶马古道上过往的，最多是背夫，或者叫脚夫，或者叫背子，他们每天都看到“背子”牵索索地经过。有马帮，但不多。应该说，在茶马古道上，或者说在四川境内的茶马古道上，再具体说，在邛崃境内往西南西北山区的茶马古道上，主要的运输力量，还是靠人力，主要靠背夫。
为什么四川茶马古道上会产生众多的“背夫”。有人认为，首先最为重要的原因在于四川没有云南那样善走山地高原的骡子和马；其次，四川人口众多，劳动力廉价，而川人又善于背负；从茶马古道四川必经的地方，很多险要的地势不适合于骡马通行，背夫适合走崎岖陡峻的山路，似乎也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另外，骡子和马是大型的生产资料，日常维护成本非常高，导致运输成本也高。我曾经考察明清时代有关马的政策，明清时代，骡子和马是战略物资，政府为了防止有人利用骡子和马与政府作对，像现在枪支弹药一样，管控是非常严格的。所以，背背子成为邛崃茶马古道上的主要运输方式。
邛崃人称背背子运输为赶山。有专门背背子为生的，但更多是利用农闲时间，临时挣点脚钱的农民。他们主要为客商运货，有时也捎带点货，做点小买卖。他们的工具，有背夹子，丁子拐，脚码子。背夹子上宽下窄，像v字型，夹子上堆放装有货物的麻袋。丁子拐，平时做杵路棍，要休息时支撑在背夹子的下方，托住背子，以便休息。脚码子为铁制，有齿，绑在脚掌上，防滑。还有不用背夹子的。把货装进长麻袋，中间用绳拴，状如香肠，直接用搭鞭子，套起背着走。
背夫们运输的货物，进山的主要是内地产的茶叶、绸缎等，背出的主要是康藏地区产的药材皮毛等，到了民国时间，鸦片也成了重要的贸易物资。背子的计重单位称为斗，一斗分新斗和老斗，新斗30斤，老斗40斤。一般背夫负重为2斗半，约100斤左右。背子里除了货，还要背上自己在途中吃的粮食和用品。
很多老年人现在谈起背子，他们都流露一种同情，他们说，背子苦，都是穷人，没得法的人才背背子，那是一个又苦又累的有可能随时丢命的活路。背夫以男的为主，但因为生活所迫，也有些妇女和儿童加入背夫的行列。
我找到了南宝山镇的王大久大爷，请他讲背夫的事情，他今年80岁，他说，当年背背子中流行一句话，“要过镇西山，把命交给天”。背背子很危险的，一是路途险峻，二是经常遭土匪抢劫。他说，那是1945年，他当时才15岁，也曾经去赶山，当背夫。他原在水口街上高佐臣舵把子家里当“家政”，即端茶倒水、洗衣煮饭、扫地，洗被子。这年春天，高佐臣舵把子准备发背子去新街做生意，雇用了十多个脚夫，每人人背了120斤的货物，叫他也用有盖的竹编扁背篓背二十来斤电池、肥皂、糖果一同前去。他们踏着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的红砂石石板路，经余水碾、蔡家河、彭家营、金山寺，南宝山顶上的风洞岩，一步一步地走向新街，就是现在的金川和小金县。
他们走到了一个叫桅杆槽垭口的地方，他看到了几个横挎长枪的土匪在树林边上走动。这些是在桅杆槽一带专门从事抢劫来往商客财物的“棒客”，之所以没有抢劫他们，那就是因为有人在前面打点和交涉，打通了关节。他们到了杨坎门，水很急，没有桥，涉不过。当地人把两根直径一、二十公分大小的树子从河的两岸伸向河心，用磊起来的石头压住树头，再用绳子捆住重叠在一起的树梢。用同样的方法，再做一个扶手，便可以过人了。当地人叫的这种桥为“弓弓桥”，但要过这样的桥，还是需要一些技巧，否则就会掉下河去。他当时人小，不敢过，最后在其它背夫大叔的帮助之下，才胆战心惊地过了桥。
过杨坎门就进铜厂河。进了铜厂河之后，就是两边高山夹一条雪水河的峡谷地段。这里没有路，只是有用钢錾子在岩上打起一个一个的洞，插进一根根在外面还留有一米长的木头，铺上木板，做起扶手的栈道。当地人叫的“偏桥”。走在栈道上，下面是那波涛汹涌，响声巨大的雪水河，使过往行人人胆战心惊。
离开雪水河，就要翻翁顶山，翁顶山上山三十里，下山三十里，一年四季冰雪覆盖，走到半山上就有凌冰，要穿凌爪子才不打滑。雪地上只有人踩出来的50公分宽的脚印路，不能乱走，一不小心掉进了雪槽，只有死路一条。这山中途没有人烟，必须当天走完，不能住宿。上山要慢走，不能引起气急、如果出现气急、困乏，千万不能坐下，要鼓起劲走，或让旁人拉起走，一但坐下，就起不来了。在山上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打枪放炮，把山惊了，就是黑风黑雨、下雪蛋子冰雹。走拢半山，中午时分，空气稀薄，大家都不说话，憋住气，振作精神赶路。
突然，王大久看见前面的路上睡着一具尸体，脸很黑，他当时很害怕，身上起鸡皮圪垯打冷颤，没敢多看。他鼓起勇气跨过去之后，便快步离开开，吓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因为金川打仗，他们没有到达金川，决定回家。在返回的途中，路过翁顶山时，见有人已经把那个死人就地掩埋了，成为一个坟堆。由于茶马古道的艰险，有很多人，特别是背夫，经常客死在这条古道上，司空见惯。他们的尸骨抛撒在异乡。有的地方，甚至还出现了“万人坑”。沿途死于非命者无法运回家，只能拖进洞中，年复一年，洞内旧骨未黄，白骨又复。 王大久说，茶马古道路途上所看到的，遇到的的艰险，是他这个只有15岁的少年无法承受的。所以当在雪水河栈道上遇见他的当女背夫的表婶时，他只喊了一声表婶，眼泪便一下子夺眶而出了。
在那些悬崖峭壁的狭窄的山路上，很多地方没有搁背子的地方，要小便，男的用丁子拐托住背子，站着方便。而像他表婶那样的女背夫，则只能随身带几片笋壳，用笋壳接尿导尿，站着小便，笋壳用后，不能丢，风干下次再用。
王大久还谈到了茶马古道上的幺店子。
他说，这些幺店子一定都紧靠路旁。他们都是路边的农户腾出自己的房间办成的，一般只有两三个房间，很小。他说，在现在九里泮牌坊修水厂的地方，也有一个幺店子，是一个孤寡老太婆开的，只有一间空房。当然，也有专门修的幺店子来赚钱的，他说，翁顶山脚是一处深山老林，没有人户，但有一个有权势的人在那里搭了几间个字形的茅草房，架起几个连连铺，供过往的人们在这里宿食。这些幺店子没有店招，没有标识，因为沿途经常赶山的背夫非常熟悉。他们会自己进店来。王大久和他的老伴回忆出了附近的很多地方的幺店子，如纸房沟，马崖顶，合江店，田铺头，白家店。。。。这些幺店子都是当地人所开，土匪不打窝边草，不会去骚扰他们，当然，也可能这些店主平时要向那些土匪地头蛇交纳保护费。
幺店子的条件非常简陋，，一般是用树条绑成连连铺（通铺），或者干脆是地铺，上面铺了些谷草，很多幺店子没有棉被盖，盖的棕毯，睡的是棕垫，臭虫跳蚤很多。幺店子提供锅灶，由背夫自己烧水做饭。背夫很多带的是玉米馍馍，在灶头火塘里烤一下，拍一下灰，就吃了。下饭菜，基本是背夫自己带的红豆腐。有的幺店子也向背夫卖些豆花，盐菜，麻花之类的食品。背夫付现钱作为住店费，也有用米来抵费用的。应该说，幺店子的整体设施和卫生条件还是比较差的，但是因为便宜，穷苦的背夫们能够承受，背夫们一般都住这种幺店子。而这些幺店子也满足了人的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首先是安全，还可以遮风挡雨，有喝的，有吃的，休息，睡觉，歇歇气。刚刚还被沉重的背子压着，弓着腰，汗水遮住了眼睛，在充满危险的崎岖的小道上一步步艰难行进，累死累活的背夫，到了幺店子，对于他们来说，好像到了温暖放松的港湾。所以，我在问到王大久对那些幺店子的感受时。他说，当时每次到了幺店子，就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终于有饭吃了，可以睡觉休息了。
茶马古道上幺店子，成了背夫们临时的但不可缺少的“家”。
当我调查背夫和幺店子的这些状况时，我有一种感觉，历史上的茶马古道，这条金子般的经济带，是背夫们马夫们商贩们用汗水，甚至鲜血生命筑成的。当我们在回顾茶马古道的辉煌时，不应该忘记了他们，他们是茶马古道的真正灵魂。
随着社会的进步，交通的便利。茶马古道上已经没有了背夫们喘息的回音，那些岩石上他们踏出来的深深的脚窝，也长满了青苔，残存的幺店子里，已经闻不到背夫们烤玉米馍馍的香味，没有了他们半夜甜蜜深沉的鼾声。
茶马古道正在渐行渐远，一个个幺店子正在破败消失，只有石头寨里的那屹立不倒的石墙，可能还记得络绎不绝背夫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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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12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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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12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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