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 记
川剧梨园有四句“顺囗溜”：唐三千，宋八百；唱不完的“封神”、“ 西游”，演不完的“列国”、“ 三国”。 此话虽是形容之词，然川戏剧目之丰冨、多彩，是毋用质疑的。川戏大的流派――川西、川北、资阳河、下川东，各有“一槽戏”；同一河道的不同班社又有本班的“看家戏”； 师承不同，也有一些“私房戏”，若说川戏剧目“多如繁星”， 亦不为过。。
剧目，愚下认为：不应该仅仅是只有台词的脚本，它应是包含了历代伶人日积月累、无以伦比的绝妙手法和唱念做打的精湛艺术，是吾辈义不容辞当即传承后世的。鉴于此，鄙人起了《夏庭光演出剧本选》的试写“邪念”。在酷喜川剧友人曽祥明先生的“煽动”下，其念更坚。
“演出剧本选”， 所选之剧目的宗旨乃八个字：人无我有，人有我异。并附上表演的大概叙述、戏中涉及到的有关知识的浅说。若可能，还附上一两张人物造型照和剧照以及个别戏的唱腔曲谱。提供给年轻艺友作参考，也为川剧专门家奉上半砖一瓦的研究素材。
此品种能否于世有用？作法当否？敬候指教回音。
作 者
2012年3月
1、抱 尸 归 家
（高腔）
夏长淸 传授
剧情简介：陈采见裁逢潘林妻起意，假与潘结拜，又出资同林贩盐米，于西关渡谋害，火化其尸，送尸骸归潘家。潘家顿生疑窦，陈采卖弄唇舌，巧掩真象，使疑团化灰。此乃全本《西关渡》之一折。
人 物：陈 采（小丑）
尤 氏（青衣）
潘 父（老末角）
潘 母（老旦）
潘 龙（娃娃生）
潘 虎（娃娃生）
【舞台中设一桌，两旁各二椅，素色桌围椅帔。潘父、潘毌、潘龙、潘虎上。
潘父、潘母 （同唱【水荷花】）
乌鸦高叫叫声怪，
叫得人慌心乱怀。（坐）
◎潘父戴白抓子，穿“麻布衣” 捆绦，古桐色裤，白统袜，古桐色夫子鞋，挂麻二满满囗条，拿蛾毛扇；潘母，麻发，着古桐色老旦素装束绦，白裙，泥巴色夫子鞋；潘龙、潘虎戴孩儿发，穿茶衣、裤，布鞋。
◎“老末角” 乃川戏须生（生角）行之一种。现时戏曲界将演员的分行，简称为生旦净末丑，于川剧不大适合。川戏分行是：小生（太子会）、小旦（娘娘会）、花脸（财神会）、须生（文昌会）、小丑（土地会）。若简称，川戏应叫生、旦、净（花脸）、须、丑。
陈 采 （內喊：“潘林……”继上场）好贤弟！三魂七魄不要跟到来啊！
◎陈采，头戴红栏梳，身着红褶子，下穿“鸡把腿”的玉色彩裤，足登粉底朝鞋，一根数尺长的白绫孝帕横搭栏梳交叉下坠于胸前左右，手捧搭有白色方巾的骨灰匣。画有“豆腐干”的商人陈采，浑身红色戴孝，形成较大的反差；“戴孝”的陈采，与“三魂七魄不要跟到来”的台词又形成另一亇反差；再听听下面的词句，反差就更大了——
陈 采 （唱【不是路】）
喜降天外，
金屋顷刻藏乖乖。（入潘家）
◎情绪低沉的【不是路】，适宜表达真正披麻戴孝人物的情感——自然不是这位假戴孝的陈大官人。他预谋害夫夺妻的计划即将宣告成功，“金屋藏姣”近在顷刻。他亲送骨灰匣儿到潘家，自然要“表演”一番啊！
潘父、潘母 （同唱）
君归来，
为何戴孝愁满怀？
———————
陈 采 （唱【调子】）
二老请坐且忍耐，
千万千万要节哀（呀）。
◎“哀” 字约带泣声唱。
潘父、潘毌 啥子事哟？
陈 采 （唱）西关渡令郎失足归阴界（呀），
火化其尸匣内埋。
【潘家二老惊闻噩耗，昏倒椅上；潘龙、潘虎急下报信。尤氏内：“夫哇！”冲上……抱尸匣痛泣……
◎陈采一见尤氏，色眼顿开……即时抑情，移步至椅坐下，以袖作拭泪状。
尤 氏 （唱【红衲袄·二流】）
抱尸匣咽喉——
俱哭坏，
尤 氏 （唱）颗颗珠泪湿胸怀。
那陈采假善心肠歹，
无故施恩怀鬼胎。
临行时妻要夫多防戒，
不料今日遭祸灾。（转对二老）
奴夫死其中情难解，
不搬尸回更疑猜。
———————
潘 父 （唱【二流】，稍快）
越思越想――
人气坏，
陈采莫坐站起来。
我儿随你做买卖，
活人变成死尸骸。
既然我儿命不在，
就该将尸搬回来。
火化其尸有谋害，
要打官司才下台。
打官司！打官司！
潘 毌 对，打官司！走！走！
◎陈采在【凤点头】锣鼓中安慰潘父母坐下，左转身至尤氏身边步止乐停，一双色目凝视尤，脸上出现胜利者的奸笑，右肩挑逗式地微微耸动……锣鼓续奏前曲伴陈采至台中结束。
陈 采 （唱）一家人都在（吔）怪陈采（哟）――
怪陈采……
◎“都在”出口，紧随发一惊诧的“吔”字，右手从左袖內取扇猛开——
锣鼓配以单锤“壮”，再接唱“怪陈采”。
陈采从袖内拿出的折扇非其他戏用的白纸扇，而是一柄扇骨扇叶清一色的黒
纸扇。先父亲自传授此戏时再三叮咛：你师爷吴东山（川北名丑）演陈采要自备一把黒纸扇（那时，包括现在的剧团都没有全黒色的齐纨），不用白扇子。红色衣帽挂白孝，再配漆黑的纸扇，更能外化陈采其人。
陈 采 （唱）他二老气得嘴巴歪。
◎随“歪” 字歪嘴，在鼓板运行中稍停，无声嘻笑后再唱——
一见尸匣眼哭坏，
小房内哭出一个玉人来。
◎双目斜视坐于右边的尤氏（视线不离地直唱到“一颦一笑多自在”）。
你看她秀发如墨不佩花儿戴，
柳眉杏眼粉桃腮。
唇红齿白逗人爱，
十指如笋动情怀。
杨柳腰枝风流态，
三寸金莲步尘埃。
丽质天生把王蔷赛，
恰好似广寒仙子下瑶阶。
一颦一笑多自在，
哭脸儿更比笑脸乖。
◎“你看她” 左手持扇头角慢展扇，向右挽花、右脚退左脚后半蹲斜身
接唱；“柳眉……”一句，扇移左手，右手食指近腮；“十指如笋”右手收扇一小花抚左手颈，左手自幺指到拇指顺序屈形地随行腔转动；“动情怀” 右手扇把于胸微划一小圏；边唱“哭脸儿……”渐左转身面对观众，紧接收敛笑容。
◎ “王蔷”，即王昭君。（详见后《活捉李甲》的“知识浅说”）“广寒仙子”，指
月宫嫦娥。
怕的是佳人把体哭坏，
我陈采人财两空划不来。
◎“两空”扇拍左掌，速分摊 ，“不” 字延腔配头部急左右摆动，收于
“来”字——双手握扇于肚前。
这件事怎能把我陈采怪，
怪只怪美貌佳人起祸胎。
◎按强盗逻辑，正大光明地叙述：我行劫，是你有诱我动心的珠宝；我谋夫，是你有引我起意的漂亮老婆。
那一日闲游至潘林的店门外，
一见佳人我足难抬。
想方设法与潘林来结拜，
又骗他盐米大船往下江开。
那夜晚船停泊西关渡界，
正遇端阳佳节来。
劝吃酒我费尽唇舌使潘林开了戒，
三杯酒醉得他偏偏倒倒连眼睛都睁不开。
◎“偏偏倒倒”——身躯微晃，醉眼茫然；“睁不开”—— 眼眯于“开”，随发出“嗤” 声的冷笑……
又诓他船头赏景图凉快，
脚一绊乒乓就往水头摔。
一篙竿送他二世做买卖，
掩痕迹用火化尸骸。
◎“脚一绊”抬右腿即落于“乒”，左脚即起即落于“乓”，“ 水头摔”，两食指绞“棒棒扇”（收拢之扇）一圏，扇头向下；“一篙竿” —— 双手擎扇，“送他”―― 扇朝前戳；“掩痕迹……”开扇从下向上微抖，左掌配之。
盘尸回他们疑心我有谋害……
◎收好的扇儿移左手横握，右手食、中指拍额——顺势下滑至下巴，双眼先转后眨——鼓眼以“打、打打打……打”相配，计上心来：“哼！”鼓师亮板接唱——
不说他们几句只怕是幺不倒台。
非夸口只需我舌尖摆一摆，
管教他疑团化冰灰。
陈采上前把舌卖……
◎唱“陈采” 后，以扇戳巾；“把舌卖”：左手执扇，右手食指于“舌”字时，举于唇前，随“卖”字的行腔，指尖向前转动，遂在“把舌卖”帮腔后的锣鼓中拿扇、右脚踢褶、以扇绞褶，下意识地步向尤氏、扇抛褶，展扇欲为尤摇……警惕地收扇，转向潘家二老——
二老莫坐……请起来。
你令郎品貌端庄人实在，
屈做裁缝埋其才。
我大绅粮跟你们裁缝结拜失体态，
◎开扇过头、双足掌垫起，随下句唱词蹲躯——
高长子突然矮下来。
我出钱他去做买卖，
盐米大船往下江开，
端阳节他要把宴摆，
我劝他反说我惜钱财。
三杯下肚好爽快，
他还要一瓶才开怀。
酒后船头去小解，
呵吙！
失足就把跟斗栽。
西关渡水急通大海，
◎“波浪扇”—— 扇开平抖――随“海” 字腔。
三天三夜才把尸首捞起来。
◎左右手划动，再由下往上作捞状，继而收扇，两手拇、食、中指握扇头扇把拟尸。
天气炎热怕尸坏，
水打棒臭了（哎哎哎……）哪个抬。
火化其尸出无奈，
一路给他端灵牌。
◎扇开三分之一—拟灵牌，双手捧。
大绅粮为朋友我把孝戴，
◎左手携胸前孝示。
哪一个不说我陈采呆。
一拢屋反说有谋害……
哎！
◎“哎！”左手食指，右手的扇尖同挑胸前孝向身后（鼓眼——打）继左手
扯孝绫（打）狠狠地往地上一甩（壮——【单锤】），紧接——
（唱快【二流】）
谋害二字从何来。
谋你的田园莫半块，
谋你的铺面都是佃来开。
谋你的灰包捻小菜，
谋你的尺子剪刀把衣裁。
谋你的骨头车钮子卖，
谋你的头发绷罗筛。
要打官司也不睬，
前头去我后头来。
千两银往衙门甩，
看公道朝倒哪边挨。
打官司拖得你爱不爱，
弄得你倾家荡尽财。
做好事（吔）反不识好歹（呀）！
◎手抓褶前襟、跺足、气得嘟嘴喘气，扇猛摇……
自作自受自跳岩。
◎一段“风头板”的快【二流】，展示陈采惯耍“嘴皮子”的技巧，亦表现他习用呵哄骇诈征服对方的手腕。
帮腔帮“自作自受自跳岩” 是帮腔功能之一――代表观众的心声，亦为恶人陈采“恶有恶报”作预示……
潘家受陈采蒙敝，更为生计，不得不将媳尤氏改嫁陈。中秋节，陈携尤氏及潘子赏月，潘二子持竹杆池边玩耍，将一蛤蟆挑得四脚朝天，触动陈采以篙戳潘林的记忆，彼时神智错乱，“坦白”出谋夫夺妻阴谋。尤氏具状上告，八府巡按将陈采绳之以法。全本《西关渡》，故有《蛤蟆报》另名――此是后话。
陈 采 气人！怄人！嗯！
◎端椅重放出声响，坐椅跷“二郎腿”， 黒扇猛扇，气得不停地出粗气……
潘 毌 大官人，大官人！
陈 采 走，打官司！
潘 毌 大官人，打啥官司哟！
陈 采 常言道：钱官司，纸道场。你屋头有好多银子跟我打官司？！
潘 毌 是啥！
陈 采 再说，谋害安得上吗？我谋你们啥？你东边有田？
潘 毌 莫得。
陈 采 西边有土？
潘 毌 莫得。
陈 采 那就有金山银山？
潘 毌 更莫得！
陈 采 未必你屋头出了活――宝哇！？
◎“活” 字同时，双目视尤氏，“宝” 字后转面对潘毌于语气词“哇”。
潘 毌 那里有啊！
陈 采 那我谋啥呀？！
潘 母 我那老头子怄气气糊涂哪，吊起下巴乱说。大官人大人有大量，莫跟他一般见识。
陈 采 这屋头总有一个懂事的。儿子死了他怄气，兄弟死啦，未必我不——怄气呀！？要是把我怄得个有好有歹的，你们一家又靠哪个哟！
潘 毌 是呀，就靠大官人啰！
陈 采 好！潘林与我虽是结拜兄弟，但情同手足。他的二老就是我的……
潘二子 爷爷、婆婆！
潘 毌 乱说！
陈 采 就是我的亲爹亲妈。
◎为达目的，不惜厚颜无恥。语气要越真实越好。
潘 毌 不敢当哟！
陈 采 他的儿子就是我的……
潘二子 哥哥！
潘 毌 喝喝瓮鼻子！
陈 采 就是我的亲侄儿。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
潘二子 妈！
潘 毌 癞蛤妈！
陈 采 也就是我的（妻）亲——
◎“亲” 字前含混地念一“妻”， 语音不断继变为“亲” ——
弟媳。从今以后，你们全家的生活度用，包在我的身上。油盐柴米，我会派人按月送来。
潘 毌 多谢大官人。
陈 采 我要回铺子看一下。先走啦！
潘 毌 大官人，你要来哟！
陈 采 要来，要来，兄弟死了我——更要来！
◎“我” 字延音，眼视美人——作这一切，都为她，焉不来嘛！
潘 毌 大官人慢走。
陈 采 妈！你请留步。（出门）哎呀呀呀……若非我三寸不滥之舌，今天只怕是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哎，我又出钱又受气，到底为的啥哟……哎，牌打一张，骰中一点，千万千万都是为的她啊！哈哈哈……（下）
◎“妈！”要喊得亲热巴适，达到“呵人哄人” 的目的可不惜身份；“哈哈哈”笑声刚出，急用扇掩嘴，然后，得意地摇扇、起腿、拈褶，舒畅而去。
潘 父 打官司，打官司……
潘 毌 屁钱莫得，打啥官司！？
尤 氏 唩呀……
潘 毌 还哭啥！炒胡豆下稀饭。
【帮腔帮【莫词歌】……
·剧终·
◎这场风波之了结，一是陈采的奸狡；二是潘家丧失生计，只能依赖陈采。
没有台词的【莫词歌】，正是潘家莫可奈何情境的表达。
注：1、陈采的一大段唱，根据曾祥明先生的建议，稍有増加。
2、重庆市艺术研究所、重庆市川剧院资料室存有我演出实况的录像影碟。
3、唱词下有横线者是高腔的帮腔。全书同，不再注。
附 记：川剧在形成、发展的历史中，就有东南西北四条河道的大流派；还有“膏药同一张，熬炼各有方”的师承风格。仅以《抱尸归家》（有的演此单折也以全本《西关渡》为剧名）论，唯师爷吴东山有陈采假戴孝、使用黒子扇的戏路。可见，川剧传统表现手法之丰富多彩。
2012年3月1日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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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6 14: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