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色大理石雕像头西脚东,双腿微曲,正侧身悠然酣睡。雕像嘴角微微翘起,面带愉悦之色,流露着他梦境中的春风得意:他本是一个落魄秀才,在邯郸遇上吕仙翁。言谈中,他自叹一生窘迫。吕仙翁给了他一个瓷枕,劝其躺下休息。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洞房花烛,金榜题名,官运亨通,泼天富贵接踵而至。先后任渭南都尉、监察御史、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屡建功勋。后遭佞臣谗言,被捕入狱。最终冤狱得到平反,封定国公,享尽了人间荣华,实现了“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茂而家用肥”的夙愿。
殷寂站在卢生的雕像前,不无惋惜地想,卢生为什么要醒来呢?他若不醒转,就不会发现那些富贵功名只是一场黄粱美梦。“邯郸四十余年梦,相对黄粱欲熟时。万事只如空鸟迹,怪君强记尚能追。”殷寂默默吟诵着“万事只如空鸟迹”这句诗,想到自己虽然曾经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但如今却也和那些在扰扰红尘中熙来攘往的平凡之人一样籍籍无名,就像飞鸟,无论其以怎样的姿态飞过天空,到头来总是什么痕迹也不能留下。诚如吕仙翁点化卢生所言“人世之事,亦犹是矣”,真正是人生如梦了。殷寂不禁感喟良多。
从卢生祠出来,殷寂和齐子膺跨上马,轻叱一声,两骑迎着落日,朝西驰去。道路两旁的树木沐浴在夕阳余辉中,一派金黄,殷寂和齐子膺两人的脸也被染成火红。在得得马蹄声中,齐子膺指点烟岚,尽情挥洒他那份年轻人的热情。殷寂却意兴阑珊,似乎还沉浸在卢生黄粱梦醒、富贵破碎的惆怅中。听着齐子膺的朗朗笑语,殷寂不由感叹自己老了。
其实殷寂的年纪并不是很大,也就三十五六岁。十三年前中原武林远征雪域九幽门时,他是队伍中最年轻的一个。其他人大多在四十岁以上,要么是一教之主,要么是一方大豪。而他只是三流门派杜鹃寨的一个普通弟子,却自告奋勇随队远征。与九幽门之间的那场杀伐非常惨烈,远征队虽然最后灭了九幽门,但自身也遭到了重创。当时共有五十三人到了雪域,却只有五人活着回来,而且其中三人受了重伤,唯有殷寂和另外一位鼎鼎大名的盖世英雄得以全身而回。殷寂因此名声大噪,那时的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啊!可惜他自小便患梦游之症,从雪域回来后,病情越发严重了,甚至经常分不清楚自己是梦是醒。因为这个缘故,他闹出了不少笑话。后来,他不得不淡出江湖,独居一隅。武林中人都为他的退隐扼腕,但这也是无法可想的事。十多年时光就这样流水般逝去了,人们也渐渐忘记了他。独处久了,殷寂便不免孤寂。前不久,游山玩水的齐子膺来讨水喝,两人就这样认识了。殷寂与齐子膺虽然年岁相差一轮,但两人情趣相投,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了。说来也巧,齐子膺的舅舅正好是个大夫,对医治梦游之症颇有心得。于是,齐子膺盛情邀请殷寂到自己舅舅家去,殷寂也就动了心。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来到了邯郸。邯郸可以游历的地方甚多,两个人便一处处看过去。对其他景观,殷寂多半是走马观花,不怎么在意,但到了卢生祠,联想起自己的病,他对黄粱梦倒产生了兴趣。齐子膺对这些典故很熟悉,就细细给他讲解了一番,还说舅舅家里有相关的典籍,殷寂可以自己去看看。卢生一场酣睡,梦中倏忽便过了数十年,殷寂寻思,焉知自己现在不是做梦呢?即便此时不是梦中之身,但百年之后,无论少长,无论男女,都成了枯骨,那么自己置身于其中的世间又和幻境有什么区别呢?
房荣俭听外甥说明来意,满口应承。他腾出了一个小院,让殷寂单独住在那里,说是要先观察殷寂梦游时的症状,以便对症下药。这正合殷寂的意。殷寂也知道自己梦游时的所做所为完全不由自主,以前发生过不少尴尬的事。如果现在还与房家的人杂处,假如因为梦游之症发作而惊吓了他们,那就太对不起人了。其实殷寂这种顾虑纯属多余,房荣俭既然是医治梦游者的大夫,其家眷肯定对这样的患者不陌生,想来也不会被其举动惊吓住。
房家座落在一个山坳里,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屋子大大小小有十余间,都是清一色的木屋。屋顶盖的是树皮,上面还堆积着往年掉落的松针。此处除时有松涛外,无鸡犬之声,倒也不怎么嘈杂。殷寂所在的小院因为少有人走动,就显得更幽静了。他很喜欢这个环境。他大多数时间是躺在院子里的凉椅上,看看书。身边的小方桌上放着一杯清茶,还有几本《枕中记》、《梦赋》之类的书册,这都是齐子膺从房荣俭的书斋里给他拿来的。齐子膺来的时候,殷寂还会和他喝喝酒,聊聊天。房荣俭白天应付前来就诊的病人,晚上就过来与殷寂同住一室。他这样做,当然是便于观察殷寂梦游时的举止。但如此一来,他就势必睡不安稳。殷寂见房荣俭偌大年纪,却为自己受累,心中颇觉过意不去。房荣俭却说,医者父母心,劝殷寂不要想得太多。既然房荣俭这样说了,殷寂也就坦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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