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巴德老漢,六十六歲了。村里人說他老了,他心里哼:老個求,你們愣頭青不一定拼得過我。不過他萬萬沒料到,這幾年間突然精神起來,生平破天荒當上羊倌儿,早出門晚歸家,折根樹條儿跟幾十只羊打伴儿。
他把頭上的蔑黃斗笠往前一拉,庶去一把皺紋,睞起還沒有塌拉的眼睛瞄瞄西山頭,伸出舌頭拌拌嘴唇,舉起樹條儿向頭頂一甩,剎那間,一群黑山羊挾著十幾只奶山羊就呼哧哧往前趕了。老漢沒有訓練頭羊,反倒自己當了起來。他慢羊群慢他快羊群快,咩咩叫著擁著老漢朝村里去…….
太陽還落盡,縷縷桔黃的輝澤盡情地涂抹安宁河畔的田野、村庄……
巴德老漢同羊群走出一條干沙溝。老漢站住了,看看不遠處的村子,幾十棵楠桉樹篌著的老瓦房很諾眼睛……村里裊裊上升的飲烟好安逸,同稻子的揚花香混在一起,好洗胸脯子喲,羊群們正莫明其妙地高揚著腦殼,轉動亮晶晶的眸子看著主人…...
暮色在慈竹間縈鐃,陳舊的老瓦房很寂靜,小院里七零八
的農什,沒有雞叫,沒有狗咬,沒有女人的忙舍,沒有大儿小女
的喧嘩,只有巴德老漢在櫻桃樹下擠羊奶。他依次向奶羊們招手
羊儿們仿佛聽到點將臺的鼓聲個個耒到櫻桃樹底下,規順地曲下
前腳,蹬開后腿,亮出漲鼓鼓的奶子。巴德老漢心爰地撫撫奶羊,
理起豐滿的羊奶子緩緩地加勁儿。幾股銀色的奶漿汨汨流淌出來
從老漢青筋脈飽的手背下溢進盆里。擠完奶后他把羊奶閉裝妥
當,坐在屋檐下卷葉子煙,打主意明天送奶到縣城收購站。他想:
這山羊的事是不是還請她來照顧一天呢?他靠實有點不好意思
開口。自從政策好以后,老漢心眼儿一亮,個人喂起羊來,很多
年了,老漢攢了些存款,但沒存銀行,放在家里的現錢。他每次
上街趕場送奶買東西,都得請汪滿滿來幫忙,一次兩次還方可,
次數多了有點那個......哎,沒有幫手靠實行不開喲,要是她媽—
—,想起病逝六七年的老伴,老漢就有點儿心楚楚的,相依相命
幾十年了,殊不知才興承包后十幾年功夫,日子正要紅起來,六
年多前丟下女儿銀瀅和老漢過世了......六年多唉,又經過最近幾
年光景,日子靠實好過了,老漢就越想念她,要是她活到如今,
過上這等不愁錢不愁糧的日子多安逸。老漢把葉子煙吸得煙火賦
亮,舒態地伸個懶腰朝廚房走去了......
大門輕輕撕開一條縫,一個包舊白帕儿的女人擠進門來:呀,
巴德哥在家哩,你明天進城么?幫帶點東西給銀生。”隨著聲音,一個高高挑挑的女人進了堂屋。巴德忙出廚房,拉亮堂屋那顆六十瓦的燈泡:“她嬸儿坐吧。”
進門的就是汪滿滿,她把一個漲鼓鼓的舊包包挂在壁板上
笑著道:“今天鄉上來人找你,還跟來幾個帶皮包包的人,說
啥記者,要給你照相,要你明天去縣上開會,我想你也要去交奶,
就幫銀生帶東西。”汪滿滿五十四五歲,身子高挑,臉盤子不胖,
笑肘鼻翼和眼窩儿有許些縐紋,穿著干淨,是個勤勞扑實的純冕
宁婆姨。她笑笑說:“愁沒人放羊么?交給我,安心開會。”
“是不是政策有變化喲。是鄉上找我?縣上開會?”“還要村
上弄個材料,汪海到處找你沒影儿”“嗨,整材料?”老漢有
點惊訝:“該不該去呢?”“咋不該去呢?你惊扎啥,上頭的敢
違么?說不定是好事呢。”“好事?”巴德抿抿胡子“人生,
還是小心點好。”“麻煩喲。”汪滿滿站起要走了,她的男人得
肝上的病离開她三年多了,不便多呆:“銀生還是在宣傳部喲。”巴德老漢木訥訥地盯大門外,眼里些許迷茫、惆悵、清愁.......。
晚風徐徐吹來,老漢摸腦殼,想不出所以然。他真想家里或村上有個電話問問在縣文教局的女儿,探探道理、風向。甚至他真恨女儿了:這丫頭,吃上百姓的飯就不管當百姓的爹了,政策要到期了,也不給在農村的老子分析分析,還是大學生呢,讀了幾年大學,登進機關,就忘記農老二吶,哼,雜種喲......他躪到羊圈前對羊儿默語:無論無何都護住你們,你們是我的心我的命......不管他們咋弄,村官那儿也不去,管卵他們的.......我干飯去喲,明儿頂上星宿到縣城交奶漿漿去哇......
鄰居家的來杭雞才叫頭遍,巴德老漢揉著惺忪的眼睛起床
了。他戴一頂當年在雪山部隊用的防風尼帽,穿上頭夜整好的衣
服,踏上雙削价膠鞋,挑上羊奶桶桶,斜挎上舊包包,鎖上大門,
將鑰匙放進門洞洞里,打扮得布纏紗堆樣向縣城趕去
署色淡淡地抹住这座县城,大街两旁的华灯正发着催人眼花
了乱的光光。大街小巷不象鄉村的拂晓那样宁静、街人们有的倒
马桶,有的跑早操,有的干脆把风窝煤炉拎在街檐下生火,顺着
风稍习习吹来浓浓的煤煙味。老巴德挑着羊奶,径自朝某公司设
的门市走去。管他的三七二十一,先交了奶浆,把票子数伸展按
进布口袋才去就风声观火色嘛。嘿,这样嘛咱老汉在茶铺子蹬一
天,看你们有啥能耐找我喲,反正这钱来得安逸,花得伸展。他
乐了,自言自语地说:“咱乡巴佬也真喝起盖碗儿来啰。”
奶浆交了,他把票子掖在裤裆的那个小包包里,在一家茶管
喝了一肚子茶水,直想小解,于是梭了出来。县城繁闹起来了,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不分男女老幼,工人,农民,干部,.小學
生......个个神清气爽,不象有啥大的变故啊。那鸡、鸭、鹅、鱼、
蛋、、、、、、不是在自由自主地买賣么?要有啥變化,城邊邊的人,
信儿沒我的廣么?不過還是小心點為妙,小心無大錯嘛!先去找
銀生,看看這個在縣上寫東西的小東西說些什么?順便把東西送
去,咱巴德老漢不是那叫喚的麻雀儿沒有四錢肉的貨色嘛。他把
包包拴在扁坦上,挑起空桶桶小心翼翼地鑽出茶鋪子,在大街上
悠晃晃地走著、、、、、、
“嗨,你老人家晃得安然呢,把我腳都跑大了,大清旱去你家
吼你,只有把大鐵鎖。”一支大手拍了他后背一下,后背泠一家
伙,他閉一下眼:看你把老漢咋樣?
“還不車身跟我走呀?跟你屁股攆,你到安逸呢。”一個三十二三
歲庄稼漢轉到老漢面前,哈哈一笑:“你老人家打擺子么?穿成
個布砣砣。”
是村支書汪海,老漢瞅他一眼,一支手有意無意伸進貼褲襠的袋
里護住票子。
“走,”汪海挑上擔,拉老漢:”縣委禮堂開大會。”
巴德嘴上笑心頭发痒:“開、開啥會?”
:“給你戴花,走吧。”汪海壓根儿沒想到老漢有心病。
老漢似笑非笑:譙叫我想掙錢呢?
整座禮堂坐了千儿八百人的,大都是庄稼人。老漢被汪海拉
進門。他本想在門邊的拱拱椅上坐坐,巧恰從主席臺上走來個成
年漢子,捏住老漢的胳膊大笑:“嗨,老伙計,你乍才來?走,
上臺坐去,你的位子在上頭。
老漢如墮入五里云霧,本能地瞄瞄臺上,有貳拾幾個庄稼人、
有老漢、有中年人、、、、、還有兩個小青鬼,象從學門出來不久的
學生。看這陣勢不象壞苗頭哇?他稍稍放心了,汪海在一旁說:
“這是柳縣長”
:“老伙計,不認識么?”柳縣長拉巴德往臺上走。
想起來了,幾個月前他在河套儿放羊,遇上一伙人,其中就
有這個壯年漢,同他擺了許久尨門陣,他以為是個過路的,心里
說;你們拿工資的還管養羊么?誰知他是父母官?不然該給他杆
葉子煙砸砸嘛、、、、、、
一朵大紅花掛在老漢布衣上,柳縣長舉起老漢的手要說話,
一片晶亮的燈對他不但地閃,還聽到咔嚓咔嚓地声音,最討厭那
個鐵盒盒有個小喇叭的東西對准他,弄得他疆笑。他的手被縣
長舉起來:“這是下河灣村的古巴德老人,是全縣第一個引奶羊
的庄戶,在他的影響下,我們縣奶羊養牧漸成气候,最多的養牧
戶一户養一百多只、、、、、、但他是第一個引奶羊的、、、、、下面請
巴德老人講話、、、、、”
老漢的心情來了個大轉弯,在千號人面前說话,老漢一輩子沒
有過。他顧不得口干舌燥,臉紅筋漲地對著那個鵝脖子般的話筒,
說:“共產黨政策好哇!我們要為她掙臉面呢!奶山羊我沒啥說
的,今后要羊種的到下河灣找古巴德。大家发展嘛。我還准備整
兩條奶牛呢。沒了、、、、、、
掌聲晌了,燈又閃了,咔嚓聲又有了。老漢滿臉挂汗,他坐在
椅子上,用關節粗大的手指解開衣扣、、、、
:“汪海、汪海、、、、”他旋在散會的人流中,湧到東大街前后
瞅他們的村支書。
:“爹,散會啰?”他正在犯急,不知汪海挑桶嗎?丟了,回家
又打桶又花錢不划算嘛。身后傳來聲音,是妮儿呢。丫頭眼尖,
背著身子也認出老漢。
:“開完了”老漢自豪地從舊挎包的邊袋里取出那朵大紅花:“你
看,好鮮范,還要我講話,我說啥?以为政策要變,我成了靶子,
誰知、、、、、”
:“我曉得,你心頭有數”
老巴德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喜孜孜地笑開了:“同縣長開會,專
擺庄稼人的事。你爹花甲有六還是頭一回。你是拿工資的人喲,
月千儿八百的,要對得起--”話未完女儿調皮一笑:“良心-”
女儿古銀瑩對爹的教召报以徽笑。她二十四歲了,前年從省師大畢業分到縣文教局上班。媽得心臟病去逝后,爹無論無何要她讀書。丫頭學習出奇地好,考上師大,爹割肉打酒宰雞殺鴨,親朋好友圍了幾桌為她餞行,把她送到西昌火車站,千叮嚀萬囑咐,字字句句無不閃現慈父殷切地希望。
古銀瑩的住所是原來文教局的家屬小院。小院古色古香,院里有一架葡萄正抽出新嫩葉,很美。巴德老漢順手推開一間房門,猛然間又大吃一惊,只不過沒讓銀瑩看出來。室內的雕花木窗前的半舊寫字桌旁,一個穿半新軍便服的男青年正伏案疾書,見房門開了,突然眼睛一亮,急忙站起身來抓住老漢的手:“古大伯,古大伯,坐坐坐。”
巴德老漢一下明白了,樂呵呵拍銀生的頭:“長高了,娃,比大伯高一頭呢。哦,你媽給你帶有東西。”老漢笑咪咪地看著銀生,對門外喊:“瑩娃儿,挎包呢?”
銀瑩臉上一片紅暈,把包遞給爹:“我去館子端萊,你倆擺。”
老漢本能地伸手到褲袋,不好意思,沒吱聲。補一聲:“看見汪海叔,請他來喝一杯。別忘挑奶桶。”
巴德老漢吹吹銀生泡的茶,細細瞄銀生:娃儿長高大了,當了幾年兵,現在縣委耍筆杆,怕經常熬夜吧,聽人擺报儿上常見他的文章呢。老漢生怜惜之情,喝點茶水潤潤嘴巴:"你是耍筆的,常熬夜看报寫文章吧,比我多一雙眼睛,你說說農村政策到底變不變?”
:"要變。”銀生毫不遲疑地回荅,老漢又吃一惊。銀生又笑呵呵地說:"大伯,政策是朝好處變嘛,朝合乎國情民意變,變得更加切貼客觀規律,更好建設國家,實現現代化呀、、、、、、”
:"哦.”老漢如夢初醒,笑嘻嘻地插開话題:“你說說咱國家的科學也弄得出機器人來,會下崽儿不?會擠牛奶羊奶么?”
銀生笑著抠抠腦殼。老丈人的問題問得怪,他捧起茶杯給巴德說:”機器人下崽儿可能還辦不到,擠牛奶羊奶大概行吧。”
巴德老漢有點失望心想:要能生崽儿不好么?讓科學弄多奶牛奶羊出來,我們縣我們省我們國家不人人有牛奶吃了嘛、、、、
銀生笑了,巴德老漢也笑了、、、、、、
2008.6.10___6.22于西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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