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的夜,公共汽车上,扣儿头抵着玻璃窗,好象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任万家灯火从头顶掠过。 今天是周末,她得回家,一是看奶奶,二是,学校又要交资料费了。 车到顺义街,扣儿慢吞吞地下来,转过街口就是她的家了,一栋在都市夹缝里苟延残喘的破败小楼,墙面潮湿斑驳,呈现出一副颓败的姿态。象19岁的扣儿的脸,哀哀的神情,毫无生气。扣儿想:它怎么还不拆迁呢?
打开门,一股阴郁的气息扑面而来,呛人的烟味,汗味,劣质香水味混合在一起,让扣儿不禁皱起了眉头。爸和秀姨还有两个陌生人正在酣战,桌上铺着零钞。她没搭理他们,径直去了奶奶的房间。身后传来秀姨的声音:“哟,我们的大小姐回来啦,还不理人呢。” 奶奶斜躺在床上,瘦小的身子上顶着一颗花白的头颅,黑旧的窗帘被风掀了起来,银白的发丝一片散乱。
“奶奶——”扣儿的手抚上奶奶的手,这双骨瘦如柴的青筋暴露的手,突然让扣儿的鼻子有些发酸。 奶奶睁开眼睛,这污浊的环境,原本就是睡不安生的。“扣儿回来啦?”奶奶的眸子闪出一抹光亮。 扣儿歪头看奶奶,调皮地问:“奶奶今天乖不乖?有没有按时吃药?” 奶奶孩子气地一笑:“当然吃了,今天周末,我在等我的扣儿呢!” 扣儿轻轻地拥住奶奶,让她小小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突然觉得奶奶好瘦好瘦,仿佛搂着个孩子。
桌上放着一只碗,上面搁着一双筷子,里面空空如也,扣儿问:“奶奶中午吃的什么?”奶奶的头转向窗外,飞快地回答:“面条呢,你秀姨做的。”扣儿别过脸,深吸一口气:“那,奶奶现在想不想吃扣儿做的面条呢?”奶奶说:“当然咯,我最喜欢吃扣儿做的面条了。” 扣儿替奶奶掖好被子,把碗收拾出去,碗底,静静地沾着两个饭粒,已经微微发硬。 扣儿看着奶奶很快地吃完面条,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她的眼里有雾气弥漫,伺候奶奶睡下,来到客厅。
那些人已经走了,爸和秀姨正在吃饭,看也没看她,好象她是透明的。 “爸。。。。。。”她顿了顿:“学校,要交180元资料费。。。。。。” 砰。。。。。。秀姨重重的放下碗,弯下腰,去踢在脚下来回打转,不停叫唤的那只猫:“畜生东西,成天就知道吃吃吃,叫叫叫,什么事都不管!” 爸的吊梢眉纠结在一起,半晌才说:“怎么又要钱?上个月不是才交了200吗?” 哐啷————门被撞开,10岁的明子把书包一扔,扑到饭桌上来。秀姨拿毛巾给他擦脸:“累了吧儿子?”明子不答话,只管往嘴里扒饭。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爸妈,给我买个四驱车,班里好多人都有。”爸说:“买那干啥?”被秀姨瞪了回去:“好,明儿妈给你买,啊,快吃饭吧,别噎着。” 扣儿呆呆地立在屋子中央,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出了窍,正漂浮在空中看着这一家人,是的,他们才是一家人,她和奶奶,是多余的。
二
七岁的扣儿一个人往山上跑,没命地跑,她不停地摔倒,但她没有哭,妈妈在等她。 山上立着一排排白色的墓碑,每一个上面都贴着照片,扣儿在碑丛里找啊找,没有一个是妈妈。。。。。。
前面围着一大群人,闹哄哄地,扣儿小小的身子挤进去一看:妈妈双目紧闭,脸庞浮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扣儿扑上去抱住她,妈妈全身冰凉,寒气直浸到扣儿骨头里去,扣儿大声地喊:“妈妈,妈妈,不要走,别丢下扣儿。。。。。。”那些围观的人说:“她舍不得她妈,干脆把他们一块埋了吧!”然后一起来抬妈妈,来掰扣儿的小手。。。。。。 啊————扣儿大汗淋漓地翻身坐起来,窗外的月光照进来,一个影子浮在墙上,她双手抱住肩膀,眼泪顺着脸慢慢滑下来,无声无息。
江风轻轻地吹着,发丝飞扬。扣儿坐在江边,紧紧地攥着一张纸,手心里沁出了汗,她不知道是第几次把这纸展开来了,上面鲜红的印章灼得她眼睛生疼。 刚才,她把这纸给爸看了,他并没有预想的喜悦,厨房里又传来秀姨摔碗的声音,那只猫被她踢得嗷嗷叫着四处乱窜。
沉默良久,爸开口了:“扣儿,你知道,你奶奶病了很多年了,我和你秀姨的身体又都不好,做不了什么事,只能守着这么个副食店过活,你看——你弟弟马上又要考中学了,我们——哪里有钱来供你上大学啊?” 秀姨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女孩子嘛,只要长得不难看,拾掇拾掇趁早嫁人,还有个奔头,读那么多书能当饭吃?我们当年一家五个女儿,有几个初中毕了业的?还不是一样过日子。每个家里都不容易,谁忍心白眼狼似的,去折腾父母?” “咳。。咳。。。”奶奶在床上咳了起来,掏心掏肺一样,生生地撕扯着扣儿,她心一横:“我不上大学就是了。” 那张纸,躺进了箱底。
三个月了,扣儿还没找到工作,家里的猫差点被秀姨踢成残废。同学邀请她到上海打工,她眼前浮现出奶奶沟壑纵横的脸,拒绝了。 每天,扣儿在家买菜做饭,洗衣拖地,顺带当明子的出气筒。有事情做的时候,全家都记得她,可吃饭的时候却又集体失忆。 扣儿每晚都在噩梦中尖叫着醒来,她越来越沉默,除了在奶奶面前,她是奶奶的开心果呵,没有她,奶奶怎么活下去。
扣儿终于在离家不远的一个鞋厂做了工人,她每天独来独往,苍白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同一个厂里的小伙子林就暗想:这个女孩,到底藏着怎样的心事?
一个阴沉的雨天,扣儿加晚班回家,照例先去看奶奶,奶奶花白的头耷拉在胸口,象一尊怪异的雕塑,扣儿心一紧,去抱奶奶,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的气息,象梦中妈妈的身体。 扣儿没哭,她的头轻轻地摩挲着奶奶的头,哑声说:“睡吧,奶奶,睡吧,再也没有人会打扰你了。。。。。。”
操办完奶奶的后事,扣儿愈发沉默,每天冷着脸进进出出,林想:她知道有一双疼惜的眼睛一直在追随着她么?
不久,扣儿出事了,她在剪皮革的时候把草图当成了修改后的清样了。这笔损失必须在领导发现前弥补,可扣儿一向和工友们不熟,没谁帮她,扣儿六神无主。 林站了出来,他利用自己良好的人缘和工作经验,及时购回了一批新皮革,然后挨个去求工友们帮忙,加班加点地赶好了。 扣儿迷蒙着双眼问他:“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不想你离开,我想天天看到你。”林的回答掷地有声。
三
转眼两年过去,扣儿21岁了,林说:“扣儿,你到法定年龄了,可以结婚了。” 扣儿嘴角漾出羞涩:“我才不嫁呢。” 然后红着脸迅速跑开。
扣儿开始筹备着和林的婚事,脸色红润起来,偶尔还哼着小曲儿。 自从她开始挣钱,家里那猫挨踢的时候少多了,吃饭的时候有人记得招呼一声了,秀姨尖利的声线也柔和了不少。 扣儿想,就这样吧,不要奢求太多了。
那天,扣儿提前下班回家,听到爸和秀姨在卧室里争吵,爸的声音苍老而沙哑:“你这个贱女人!我真是瞎眼了才会看上你,嫌我老了病了是不是?居然和别的男人鬼混!我打死你——”然后是秀姨的尖叫和花瓶破碎的声音。
扣儿正在想是否该敲门去劝劝,爸又开口了:“我真后悔,当年居然为了你和扣儿她妈闹离婚,害得她服毒寻了短见,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突发疾病而死,只有我,只有我每夜看见她血红的眼睛逼向我,质问我——” 扣儿的手停在了半空——爸不是在妈走了半年后才和秀姨结婚的么?难道,他们早就认识?
秀姨的声音提了起来:“你少提这些来给我添堵,她自己死的,又不是我害死的!” “那妈呢?”爸开始咆哮:“妈算不算你害死的?你把她治疗心脏病的药换成了普通感冒药,病发那天任她怎么叫你都不理睬,你说,妈是不是你害死的?”
扣儿的身子晃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她无力地靠在墙上,秀姨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了出来:“是,是,是,是我害死了那老婆子,她都那么老了,病了八年,八年啊,路都没法走,还赖活着干吗?你还有脸说我,你当时就知道为什么不说?你不也觉得她拖累了我们吗?现在来充什么孝子。。。。。。” 扣儿听不下去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外面的阳光明晃晃的,世界看起来如此明净温暖,为什么,她的家有这么多罪恶,有这么多肮脏?为什么。。。。。。
尾声
扣儿去了一趟邮局,给厂里寄去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林的名字。 然后,她早早地回家,依然哼着小曲儿,她抢着进了厨房,把爸和秀姨按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爸欣慰的笑了。 半小时后,三菜一汤端上了桌,爸说我们先吃吧,不等那小兔崽子了。扣儿微笑着摇头:“不,爸,还是等明子回来再吃吧。”
几天后,当地电视台播出一则新闻:近日,顺义街某小区发生一起案件,一家四口离奇遇难。受害者为一对开副食店的中年夫妻,和他们的一儿一女,经过检验,警方在死者桌上吃剩下的饭菜和死者的胃液里均发现了很重的毒鼠强成分,疑为有人蓄意投毒。目前,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坐电脑前居然写了这么一个阴郁的故事,希望没影响到大家周末的愉快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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