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方言短篇小说
花 二 姐
□ 舟 戈
起码有五个月,花二姐没有给我联系了。
九月初的一天,她突然打起电话来,有气无力的说:“……我在,省医院,输液,脑壳一直痛……”
花二姐算得上是国防身体,咋个会住院?
我找倒她说的病房床号一看,病床上侧睡起一个掉起青头儿包的光头儿,咋个成了熊猫儿眼睛,又乌又肿……
别个花二姐一贯敬的(留的)是披肩长发,再咋个也不像个尼姑嘛。我撵倒服务台,问来查去,护士说的就是她。
我又站倒病床边,小声喊:“花二姐,花二姐。”
“舟老师哇?哎哟,哎哟,我动不得身,羞人羞人,你太有心了,还提起那们(么)好的苹果……”花二姐边说边流眼流花儿。
花二姐,不是花农,长得也不像花,又丁点儿都不心花,娘屋姓花她行二。
我认倒花二姐有十多年了。在早,我爱骑我的潲水车子(旧又脏的自行车)走机耕道,找清静的幺妹儿店喝茶看书,也同上年纪的茶客摆老龙门阵,想捾(音瓦)点俚语、俗语,对我写我的四川方言长篇纪实小说《两代沧桑》,很有帮助。同时,花二姐也成了《两代沧桑》中的一个小人物。花二姐的幺店子,算是我去得多的一个,不寡是她茶价低,态度又好,还可以喝酒吃饭。花二姐亲自弄的卤菜拌菜正派,又色香味美,要是先打个电话,她会把上好的卤菜留起;要是去的人多又肯等得,她马上逮她喂的土鸡来刏(音格)、烫、挦(音旋)、剖,或烧,或拌,或爆……尤其是她爆炒的辣子鸡,硬是莫得哪个有抖摆(可以说三道四)。
早先,花二姐屋对门有个百多号人的厂,晌午黑了都有一半的人要来照顾她,过后这个厂垮了,她的生意也就秋了,也就是清淡了。我还是随时要去,还带文友去,啥子老仁、老冯、老方、老邓、老伍都带去过,带老冯、老方、老伍还不了一回,都说她的幺店子清静,茶桌可以随你摆在树下、沟边、田坝……
我最先佩服花二姐,还不是她弄的菜巴适,又价格相因。有回下午,我看书看累了,抬起脑壳咋个看倒多远的田坎上,有两捆多大的谷草在闪悠悠的移动,等谷草慢慢儿移倒机耕道上来,我才发现中间是一米六的花二姐,她使一根多长的硬头黄扦担(竹竿)挑起走。她不是只挑一趟,连挑了四趟。第三趟,我才下细看倒花二姐额髅上的颗子汗,早就流进了她的心坎儿,一抖一抖的简直胸(汹)涌澎湃,短火牛仔裤把勾墩墩儿绷得多圆,两根结实的腿腿儿也晒得给她脸一样黑,一双泡沫拖鞋穿鋊得莫得后跟儿……
都过了一两年了,我还夸花二姐比男人家还得行。花二姐摇起脑壳说:“这都是逼得莫法了,我不做,又哪个做嘛?”
睡倒病床上的花二姐,开先吃了一扑揽子的药,等她清醒了,她才把出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摆了:
十天前的一个擦黑,老秋的朋友请他们吃了夜饭,老秋还是拿摩托搭她回屋(家)。哪晓得,走倒乡间路上,遭一挂小轿车从后头靠了一下,她遭甩出去两三丈远,跘倒秧田头……老秋遭跘得头破血流……说的三天以后,她醒了才晓得睡倒(到)省医院,老秋还睡倒区医院,好在肇事车是官车。
花二姐这盘遭凶了,脑震荡、肋巴骨跘冰(裂)两匹……她屋头还不晓得。她屋头莫得人,老秋是她才搅(交往)了五个月的男朋友。花二姐有一个儿,开年去当兵去了,她咋个敢打电话给儿说她遭了车祸喃?她周围团转的人也不晓得,她连她男人的兄妹都没有敢说,说了别个还不把她耻笑腾儿啊,她哪儿又晓得她会有这一天喃?
说起花二姐话还长,简单说也是命苦。去年子下半年,她男人死了。她男人在早是个泥水匠,勤快、给花二姐一样老好,花二姐在屋头开了一个腌卤幺店子,生活还过得马马虎虎,在队上率先修起了一楼一底……哪晓得,她多杭式的男人,再也不像早先雄实了,一直喊腰杆痛,落后(后来)检查是肾炎;再落后,就做不得活路了;再落后,来又查出是尿毒症,前前后后拖了四五年,花二姐起早摸黑挣的钱,拿给男人医病都除干打净戳脱完了……
前年子,他儿就考起兵了,花二姐手心敲手背的说:“公社干部(习惯这样子称)喊拿五千元去打点,接兵的连首长。我们,哪儿拿得出,一分儿钱嘛?”
今年子,他儿又考起了,接兵的连长也来家访,听了花二姐一把鼻子一把泪说了一歇,连长当场表态:“一周内听通知。”
第五天,别个的娃娃都接倒了通知,就是她的青娃儿还没有接倒。都黑了九点过,花二姐打电话给我,着急得莫奈何,哭起说:“咋个办嘛?送不送?我连倒借了好几家,才斗起三千……”
“送送送,说的城头的娃娃当兵,考起了都交的是一万多,有些还交的争点两万,为了青娃儿……”我在这头喊她咬牙乘起。
果然,第八天青娃儿接倒通知就穿起了军装,镇干部还说的是照顾又照顾她属特困户。花二姐听他们说,个个娃娃送起去的钱,不寡是接兵的得……
青娃儿当兵去了,花二姐欢喜腾儿了。跟倒,有好心人又来给花二姐说媒,简直双喜临门。
其实用不着说媒,花二姐多年在一个肉架子拿肉,张刀儿匠从来没有烧过她,还随时赊帐,这儿听说花二姐男人死了,张刀儿匠更是把秤称得望翘翘的……花二姐嫌别个娃娃才十岁,怕去当后娘受气,加之张刀儿匠烟茶酒麻都来,还油嘴滑舌……
“本大队的何大哥倒想……他硬是莫得恶习,啥子都对,脾气又好,随时在店子上,只喝白开水,还帮倒掺茶、抹桌子、收碗,一个女娃子才嫁了人……”花二姐说来说去嫌别个莫得钱,又莫得受听的龙门阵……
结底媒婆说的老秋,她听进去了:说的老秋在镇上开建材铺,说的老秋答应帮花二姐还男人前头带的一万元帐,说的老秋还要帮花二姐还这三千帐,说的老秋过一年把要把花二姐的房子外前上瓷砖里(音吼)头铺地砖……
清明,花二姐给男人上了坟烧了纸,幺店子也不开了。她怕:张刀儿匠二天要耍秤,何大哥随时在她面前瓜笑;黑了想抹、淋、冲个澡,又怕有人来觑(偷看),净是提一大捅热水到楼顶上去……确实,屋头莫得多的人,一个寡母子也恼火。关键是:她说她为了供青娃儿、又给男人医病,累了那们多年,硬是累腾儿了。鸡鸭青娃儿当兵请客就杀完了,猫儿狗送人,田地拿给别个栽……她觉得她终于可以过点儿不愁吃穿的日子了,只默倒两根干柴一点就燃……还默倒老秋会开起小轿车来接她……
结底,老秋骑的是拉货的火三轮儿(三轮摩托)来接的她;结底,老秋的铺子倒是大,净卖些低档建材,多数时间要去帮买主安水管子;结底,花二姐去了,里里外外一把手,要煮老秋一家三口人的三顿饭,老秋有儿有媳妇儿,还要洗一家人的衣裳,还要站柜台,还要经佑老秋,还要和老秋睡;结底,老秋是一分钱都捏得出汗的人,开始还拿钱喊花二姐去烫了个头,之后又陪花二姐去逛了两盘夜市,买了两件短膀膀儿衣裳;结底,哦嗬,这儿就出事了。
哪个都谙不倒,媒婆把老秋说得多好,人也勤快也老实、又不吃酒,又有那们(么)大个家屋,花二姐左邻右舍的姆姆儿些都眼红她,她娘屋的人还默倒沾花二姐的光……结底,花二姐去了一个月才弄醒豁,老秋有糖尿病,那东莫搞(阳萎),天天都离不得药,哪儿还敢喝酒嘛,儿和媳妇儿又懒……
花二姐住了三个多月的院,再也莫得早先精蹦了,腰杆一直喊痛,脚杆也得不倒力,车方这样那样加起赔她万把块钱。娘屋妈去给她算了一个命,说她和老秋的命相克,这回车祸都是捡了条命。于是,随便老秋咋给她说好话,她都不到老秋那儿去了,一直就在娘屋跍起,再不乱想汤圆儿开水吃了。
不过,她一听倒《儿行千里》和《想家的时候》,眼流花儿就包起了。
有一天,花二姐突然又给我打电话,没有说上两三句,就听倒那头哭流洒地还嗡啊嗡的……我赶紧把电话给她反打过去,这下子她才慢慢儿哭诉她咋个霉得起冬瓜灰……归纳起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子的:
她在娘屋跍倒一个多月了,一想起回自己的屋就孤苦伶仃,端起碗就当吃药。隔房表姐安慰了她,高矮要给她格外说个男人(对象)。虽说男方是县份上的人,但到成都搞装修几年还当起了小包工头儿,不算肥得流油至少也不愁钱用,离婚一年了五岁的娃娃判给女方的,人又伸展还戴副眼镜儿……陈眼镜儿听说花二姐那们(么)能干,赶紧提起大包小包来见面,甜言蜜语比张刀儿匠说得还受听,说的二天硬是要让花二姐下半辈子吃穿无愁……为的就是红黑要抱花二姐这匹金砖……
交往才半个月,哪晓得,遭老秋晓得了。老秋一直不死心,随时还在给花二姐打电话,这一向他觉得花二姐咋个电话都不接呢?接了说话又像铁钉子都咬得断,丁点儿都不给他留余地了喃?跟倒(马上),老秋就杀倒(撵到)花二姐屋头,大吵大闹要喊花二姐退钱:一青娃儿当兵走那天送的两百元,二花二姐在他那儿五个月一月四百元的伙食钱,三两件夜市买的短膀膀儿衣裳五十元,四两次烫头四十元……杂七杂八算下来,一下要赔老秋三千三百元,还说他对花二姐的真情精神损失费免了。花二姐弄死不干,理由是她帮老秋啥子都要做,还没给一分儿工钱……老秋提劲(恐吓),不赔就要熛(烧)花二姐的房子……
正在这个时候,陈眼撵拢了。哦哟,陈眼一来就冲上去给老秋一掌……老秋和陈眼就打起包公来了,也就是抱成一团,不可开交……老秋去拿火三轮儿上的大扳手,陈眼顺手提起房檐下的扁担……还是侧边人帮忙,喊来了110。说实话,陈眼干筋干筋的,老秋墩墩笃笃的,陈眼哪儿是老秋的对手哦,老秋只是流了点牙血,陈眼耳朵遭扯起口口架势流血,额髅上脑壳上都吊起大青头儿包……110再来晏点儿陈眼还要吃大亏。
嘿!警官把堂子镇住了,陈眼想来一个冷不防,又跳起来给老秋一坨子甩起去,哪晓得老秋一闪,陈眼自己跘了个趴扑,惹得看闹热的人架势笑。
扯了半天扯不清,警官最后断案,喊花二姐把钱赔了。她硬是这儿摸那找斗(凑)了三千三百元出来,不然老秋还要天天来臊(闹),理由是陈眼撬了他的盘子(夺妻),要是莫得陈眼在中间杀一杠,老秋都不得喊花二姐赔钱。老秋发燃火三轮儿要走之前,当倒警官表态:二天(以后),各过各的独木桥,各走各的阳关道。
敞子好不容易才散了,咋个陈眼梭下地了喃?他那一坨子投价了,不寡是没有把老秋打倒(到),还把他的右脚螺丝拐(脚腕)崴了,肿得像个包子,赶紧到骨科医院……伤筋动骨一百天。花二姐还有啥子说的呢?经佑陈眼简直是像经佑老先人……陈眼一副英雄救美女的功臣样子,一天到黑一双拐棍,一杯茶,一包烟,一斤酒,一副麻将。说白了,陈眼的右脚就是拧了筋,且不说花二姐经佑他这样那样,一月莫得个一千元吆不倒台,也就是下不倒台。嗬哟,花二姐硬是遇倒了,在村上都争点要给她办低保了,至少她还是军属……她不得不又开起了腌卤幺店子,因为青娃儿又在喊寄钱,咋个的呢?青娃儿从小就懂事争气,到部队也有造化,部队上送他到军官训练队去了,不过,要交三万元,不然半年后出来还是只算上等兵,花二姐硬是着急得莫奈何。
后来,我又带起老冯去喝茶喝酒,才晓得花二姐的名声,也不像早先那们(么)好了。自从她多洋盘拿给老秋接起走,左邻右舍从眼红到看她笑神儿(笑话),这盘事情闹这们(么)大,都莫哪个站出来打个圆场(好言相劝),村民都在咬耳朵,说她至少总图了一头,观音抱童子抱巴适了……
花二姐才是有苦说不出来哦,陈眼死懒好吃就不说了,都默倒花二姐把陈眼的火败了,哪晓得陈眼那东也枉自,回回挨还没有挨倒(到),就遭了(早泄),要不然立都立不起(阳萎),搞个半年,陈眼的前妻估倒要给他离婚,还不要他供娃娃,就是因为他近两年简直莫搞。
听花二姐说,有一天,她正二八经轻言细语给陈眼说:“等你好完了,我们还是分手。”
“说得撇脱(干脆),走可以……你至少给我三万元的伤残费。”陈眼搬起指拇儿说得多认真的。花二姐眼睛都大了……
花二姐说的,事过三个多月了,陈眼都还背起彩电走路,也就是装起一踩一垫的走路,咋个得了嘛?
事过五个月了,我们又去喝茶喝酒,花二姐说的,陈眼前两天才出去找活路做,本来他就不是包工头儿,更莫得银行卡(存款),是当时说来哄她的。
这下子,花二姐更是起早摸黑经营她的幺店子,过路上下,天天有不少人要来喝茶喝酒吃饭,关键是,她想快点挣些钱给青娃儿打起去,不然年底就复员,复员回来哪儿去找工作嘛?提了排长,还说啥子呢?那花二姐硬是就草帽子烂顶——出头了!
花二姐还说的,她给陈眼的事,她还不敢在电话上给她的青娃儿说,到底二天是咋个的?哪个也说不清楚。
最后,花二姐又来给我们掺茶的时候冒了一句:“哎呀!还是怪我,东想西想,吃些不长。”
2008年10月第一稿
2009年8月第三稿
于成都磨盘山山脚下
本帖最后由 我是舟戈 于 2013-5-15 16:13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