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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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从小学起我就不再听母亲的话了,不再按她的要求老实地在神龛前跪好。
母亲是个虔诚的信徒。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在灶台、正房点上油灯敬献家神。每当她双手合什,捧一柱清香在手,高举过头,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阿弥陀佛、灶王菩萨保佑”时,才上小学的我禁不住要活学活用老师的理论,妈妈,你在搞啥哟,这世上是没得神的……
每次都气得正在敬神的母亲浑身发抖,叱道:瞎说!看待会儿菩萨打你的嘴巴!并高举手掌,作势欲打。然后又将手无奈地放下,摇头自叹,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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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只是一个荆衩布裙,动乱的岁月让她成了永远与知识和文学沾不了边的乡村妇人。她不识斗大的字,写不出自己的姓名,会唱的也只是大集体那几年出工前必须要唱的歌。她算术不佳,卖几个鸡蛋都主要靠对方的实诚,常常一回来就对我说,来,给我算算这个帐对不。
可她绝不曾蔑视知识。她是村里的养蚕能手,大集体时候社里的蚕桑就由她负责,她有一系列保蚕祛病的独特方法,为集体争取了业绩,更赢得了不少乡里“三八红旗手”之类的小小荣耀。土地下户后又成了小有名气的“养猪能手”、“种菜专家”,为家庭经济创造了效益,率先在村里盖起了两层的楼房。
她更是在我们那偏远闭塞的山乡再苦再累都要坚持送几个子女都上学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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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认为她有一个缺点:信神。不是信教,是信神!
母亲分不清什么是道教、佛教、基督教,更不知道元始天尊、释加牟尼和上帝耶酥的区别。她只是一种对神纯粹的盲目膜拜,反正碰上庙山就烧香,见了神像就磕头,真诚供奉天上菩萨,广泛结交各路神仙。
且一生信奉宗教里“布施为乐,善待别人”的观点,总爱将家里的多余的东西送给别人,西邻一家有一年房子遭火燎了,她叫上三五个妇女伙伴代为前去全村布施、募集衣物钱粮。
为此才吃过几天干饭,上过几年学的我曾猛烈砰击甚至嘲笑过母亲的信仰,总是自认为灵牙利齿,学识丰富。小学时我可以说“信神信鬼,封建迷信”。中学时我又会说“形而上学,唯心主义”。母亲说不过我,只是生气。
但仍坚定于她的信仰,绝不走半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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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对我平日攻击“神仙们”的报应,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路上,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却在一场车祸中意外离去。突如其来的噩运让我们痛苦得麻木,不知所措。母亲在半个月的时间里一下子变得苍老,竟半白了头发!
经历了至亲的生离死别,母亲对神与命都更加地信了,神台前的油灯不但每天都点,且加得满满的;时不时还与村里的阿婶们跑几十里山路到远远的庙山去赶会、烧香。
在家乡那坎坷的山道上,母亲送走了大姐,送走了哥哥,他们都走出了大山,少有见面的机会。而我,也要追寻着他们的脚步,让母亲一个人留守着这空荡荡的楼房吗?我做出了辍学的打算,开学已经快一个月了,还呆在家里。
在录取学校的校长和老师开着轿车到我家调查情况之后,母亲在痛苦之余,做出诀定:依然要送我上学。在我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忙着为我整理行囊,嘴角溢出唠唠叨叨的叮咛。
最后母亲要到神台前去烧香,执意让我也去敬一下神,或跟父亲作一个告别。
那是我长大后第一次按母亲的意愿再拜在神台前,看着母亲那毅重的表情,听她重复的念着,喃喃的祈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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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一阵心灵的震撼闪电般穿透我的全身!悔与恨,爱与泪,感动与懊恼交织在一起,内心不可抗拒地颤动着。
原来母亲这多年在神台前的许愿与祈祷,都是对我们几姊妹的祝福。可是从头至尾听完,从大姐到我,再到刚离去的父亲,替全家人祈告菩萨保佑,平安幸福,心想事成,却自始至终没有为她本人求上一言半句。
我默默伫立,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悔。悔我曾妄自菲薄,竟用学校里学的那点粗浅的知识来反对母亲,伤她的心。我恨。恨自己轻飘疏狂,这么久才读懂我那平凡母亲执著的信仰,深沉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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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心中,没有神佛,爱是她终身的信仰。她就是那柱清香,静静地燃烧自己,为家人祈求幸福。
母亲的心中,没有神庙,家庭是她的庙宇。儿女是她们心庙中唯一的神祇,日日高踞在神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