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相信父亲一定明白儿子的心思,他也能读懂儿子的渴望和对他些许的怨恨。要不然,夏天的夜晚他不会总是陪我睡到屋顶上去。在我们家,父亲是最不怕热的一个。他其实可能比谁都渴望盖上那一层,但只是自己也无可奈何而已。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大到忽然有天开始反思,从自己或者别人身上,寻找某些被人称作“命”的东西。我在为自己的未来扫清那些看起来早已注定会导向失败的因子。父亲自然地成为我反思的对象。
父亲不止一次告诉我他刚生下来的一件事情。1960年(或者是1959年,父亲的生年一直没有搞清楚,包括祖母自己也糊涂了),正是全国大饥荒的年份,父亲降生了,生下来不足三斤。父亲是爷爷的第六个孩子,在这样的年头,一张嘴就是一份沉重的负担,大家并没有太多兴奋和激动,相反,蹙紧了眉。正因为大家毫不重视,刚生下来的父亲被简单地弃置在柜台上。当大家终于想起家里新添了一条生命时,柜台上的父亲却毫无踪影。大姑(当时比父亲大十来岁)又听到柜台和墙壁的夹缝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她以为是耗子,心中猛地一紧。那年头耗子跟人一样饥不择食,据说有人晚上睡觉,忽然脚底一阵剧痛,起来一看,竟然是耗子在咬食大脚拇指。闻声后的大姑一时怒不可遏,从厨房拿起一条火钳就准备往夹壁缝里捅,她要为那个惨遭不幸的弟弟报仇。捅之前,她伸头看了看缝里,想确定耗子准确的方位。万幸这一眼,要不然,父亲的小命就葬送在自己姐姐手里了。那个“耗子”其实就是父亲,父亲饿得连叫的声音都没有了,只能像个耗子一样哭叫。更悲情的是,柜台和墙壁夹缝仅仅一个大汉拳头那么大小,父亲竟然能掉进去了,可想而知父亲身体的羸弱。我把父亲生命之初的小插曲说出来,是因为我一直觉得这段小插曲似乎就是父亲一生的注脚——他注定不凡,但不是那种人们常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是困顿地挣扎。
爷爷一共五子一女(不算那些夭亡的,比如不幸的大姑),家里却只有三间泥坯房,全家挤得还不如社里喂的猪。父亲,还有我叔伯们一定体会过当年我的苦,并且比我更深刻和辛酸,要不然大爸二爸不会去当兵,三爸不会被爷爷送给别人,幺爸不会十二岁就去跟别人当学徒。父亲也想去当兵,十四岁就去报名,一直到十七岁,前后两年,一共三次。即使队里愿意给父亲作假,前两次还是因为个子太矮被拒,最终等到第三年,眼睛却近视了。参军彻底无望,父亲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卷上铺盖,和村里的人出川打工。那时候农民还有故土难别的情结,不管再怎么困苦和艰难,也要固守在家,外面是个不可预知的世界,充满危机和变数,出门远行类似于直扑向危险。父亲也恐惧将要面临的世界和未来,但他别无选择。没想到父亲这一走就是十万八千里,广州、深圳、佛山、福建、江苏、上海、珠江、山东,父亲辗转在十多个城市,要是在这些城市拼贴起来,就是东南部整个沿海城市。但不管到哪,父亲做的工作其实只有一个,在建筑工地上下苦力。尽管父亲才十七岁,而且身体单薄,但他必须要像壮汉一样背、挑、抬。重物压弯了腰,勒出了血,他都必须挺住,因为一个似乎无望的未来。但父亲最终都挨下来了,而且一挨就是四个年头。
二十一岁那年,父亲回了老家,他是准备做一件事情的。他以前就想做,但一直不敢,现在他有这个勇气了。父亲找到小学喜欢的那个女同学,发现她还没结婚,死皮赖脸地追她。他们从小关系就好,从前父亲家里没吃的时,全是到那个女同学家里回收她家打米生下的米糠。父亲曾经告诉我说把那些现在连猪也不吃的米糠做成粑粑,全家就靠这个过活。吃了后不消化,大便拉不出,用木棍在屁眼里掏,掏得满屁股都是血,依然不觉得痛,反倒舒服极了,就是这些让父亲一家挨过了最困难的时候。
那个女同学最后答应了父亲,但她的父母亲不愿意。换做谁的父母也不会愿意,太穷了,罕见的贫困让任何女孩的父母都望而却步,但女孩子死心塌地。父亲把几年打工的钱全拿出来,分成两份,一份买了木料和瓦片,用牛拉车拉到女孩家里,把她家的房子彻底粉饰一新;另一份买了一头猪、鸡鸭鱼肉,在村里办了十多桌,如此就把女同学娶进了门。这就是我母亲。
办酒那天,外公外婆严令家里的亲戚一概不准去吃喜酒,所以母亲这边一个亲人也没来。母亲是提着一个竹藤编织的箱子就嫁给父亲的。爷爷这边也没什么好给父亲的,三间房,大爸二爸还在当兵,幺爸幺姑还小,就给父母亲分了一间,还说好只能住到大爸二爸回来为止,因为那时候全家还得再分一次家的。父母亲结婚时真的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父亲对母亲的承诺而已。父亲告诉她,要给母亲一个家,以后一定要修一栋石头房子送给母亲。那时候农村修房子大多用泥巴和木料,经济再宽裕点的,用部分砖头,日子久了,破洞烂屋,冬天连风都扛不住。父亲不用砖,要用石头,石头千年不毁。这似乎不是修房子,而是修一座永不衰败丰碑。结婚四个月,父亲带着母亲去了山西。
我小时候听母亲抱怨,说要不是你奶奶当年把你爸从江苏骗回来,我们家绝不是现在这样子。我后来从各方面求证,了解当年的事情。也许,父亲不从那里回来,真的如母亲所言。但是父亲后来在我面前倒很坦然,说是龙一辈子都是龙,是虫一辈子都是虫。父亲这时候也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他多次跟我说到一些为人处事的准则,他把用半辈子得来的人生经验倾囊相授,这是给儿子最宝贵的财富。
父亲在山西进了一个砖厂,他的考虑是打砖虽然也是下苦力,但毕竟是个技术活儿,可以学会,以后回老家自己也可以搞个砖厂。所以父亲一面跟别人下苦力,一面试着摸透砖厂的操作流程。一个简单的例子就可以证明父亲当年确实很努力。父亲连小学都没读完,读书那会儿全副心思又都在填饱肚皮上面去了,勉强读到四年级,连数数都还不透彻。但在砖厂那些日子父亲却主动让读过高中的母亲教他读书写字,因为他看到砖厂的一些高级员工要记账和写东西。于是父亲白天上工,晚上学习。白天大家上工累了,晚上回到家别人头沾枕头就能睡到第二天,父亲却和母亲点起油灯学习。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父亲终于能流畅地写字和记账了。后来父亲果然被砖厂领导发现,提拔为办公室助理,负责传送抄写文件。一个连数字都不清楚的人做到这份上,其中甘苦绝非自言片语可以言清。
有时候父亲写累了,就画几张图,一横一竖,再一横一竖。母亲看了一会,明白了,这是一栋房子。父亲说以后我们就修这么一栋房子。母亲说这样修不好,应该这样。母亲拿起笔也画了一栋。父亲看了看,觉得是比自己画的好,就说好,就按你画的修,但怎么修一定得听我的,我要全部用石料,坚决不用一砖一瓦。母亲说这是为啥子?父亲说我要让它永不倒塌,我能住,我儿子能住,我孙子还能住,子孙后代都不用为房子发愁。我猜想父亲当初学会用笔的时候一定和母亲有过这样的对话场景,要不然,他后来修房子时怎么会那么果断和干练呢?因为一切都蓄谋已久。
就在父亲顺风顺水地为自己梦想奋斗时,家里来信说祖母病危,让父亲速归。父亲二话没说,赶紧带着母亲回家,走的时候交接工作,说的是请一段时间假,过后再来,归家后,祖母安然无恙,父亲却再也走不了了。原来大爸二爸常年在部队上,三爸也参了军,幺爸离家去做了学徒,只有幺姑承欢膝下,爷爷奶奶实在想要个儿子守在家里,权衡下只能选择父亲。父亲几次准备要走,无顾祖母的反对,祖母真的病倒在床,父亲痛苦地挣扎了许久,拿起弯刀冲进屋把母亲结婚带来的箱子几刀就砍坏。他们走南闯北只有这一个箱子,如此决绝,最终留下来了。江苏的砖厂后来还打来了电报,催父亲速去。父亲过了好久好久才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那个砖厂就没音讯了。翅膀折断,父亲委落在红岩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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