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张杨是在一伟库次聚会上认识的。那天伟库他隔着一张桌子看我,他的眼神,黑亮的煤火一般,让人感觉到微微的催眠般的眩晕。我怀疑自己脸上沾了什么污垢,对着淡绿的鹅皮笋汤照了又照。后来,他在QQ上给我讲了些储蓄已久的笑话,然后说,灯光下,看着你的眼睛,感觉那里深藏着渴望和忧郁。
现在,我和张杨做朋友半年了。张杨经常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我,说实话我真的很不习惯,男孩子看男孩子,用这种眼光,怪怪的。但张杨是我朋友,我不便在他面前太过表现得不安,我只能作懵懂状。
张杨是教育心理学在读研究生,他个头不太高,却生得一张英俊的脸。头发染成浅红色,但保持得很干净,蓝条圆领衫没有一丝污迹,白球鞋,浑身散发着洁净健康的气息。他的牙齿很白,笑容干净明亮。
周五晚自习后,他约我去“汶蓝”酒吧。我们喝了两打啤酒。张杨看着我,双手交叉着放到桌上,像在祈祷。不自觉地,他微微笑了一下,但随即那微笑像风吹落了花一般消失。我奇怪:笑什么?
他一本正经。“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也不知道为什么丢弃了和一个漂亮女孩的约会而来约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的声音很轻,有意地克制。但他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朝着我涌过来。
我把我杯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我奇怪我这个时候竟然有些小小的兴奋,对张杨那种怪怪的感觉少了很多。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得在梦里好好想想。颠倒着看看这个世界。”我对张杨说。
我们不见面的时候,张杨就和我在QQ上聊天。他说一大堆的话,最后仿佛是漫不经心地一句:你很讨人喜欢,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我笑。 听着窗外大风和树的缠绵。我走到镜子跟前,发现自己的眼神快乐得像春天的太阳花。
深夜,我赤身裸体躺在我房间的地板上听音乐,五月天的歌声里,听着听着就有了张杨的声音: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我们相约去八达岭长城。我们坐在长城城墙上,风大声地呼啸,身边的树也摇晃。天空很高远。我突然想起自己写在日记里的一句话:我的愿望是,带着你的阳光,到明亮的未来去。我看着张杨,我想,这幸福是否伸手可及?
晚上,我睡不着。窗外的风一层层地漫过来,我的床像海里的舟。月光挤进窗帘,爬到我身边,一条一条的白。我闭上眼睛,闻到花朵和露水的清香,掺在若有若无的《我忍耐太久内伤太重》的歌声里。
星期五的晚上,张杨再次约我去“汶蓝”。
我坐到他对面。“你的样子,看上去像幅油画。”我说,“静物写生。”
他笑了一下。一直看着我,他一直看着。他的沉默,让我有些不安。
“小米,我明天,要去四川。”他的声音平和温情但一本正经:“现在,那里的孩子缺心理辅导老师。”
这次,轮到我沉默。我很少出门,但我知道这个四川坟川大地震。灾区孩子们重创的心灵需要象安平这样的心理辅导老师。
“去多久?”我问。
“半年左右吧,够久了吧?”他故作轻松,“你的小说,写好了吗?我想看看。”
“等你回来。”
“你会唱歌吗?”他突然问。
“会。我喜欢唱歌。
他又笑:“每一次见面,好像都是第一次。不知道为什么。”
我给他倒一杯酒。“因为,你想要的太多。”我看到他搁在桌上的手,白皙而洁净。
“人总是有点儿自私的。比如,我想知道你所有的时间,记忆,过去,未来,就像要把飞在天空的鸟儿都捕到笼子里。”他的声音很低,用心才听得到。“我曾经读过一句诗,‘好像从我心里,你坚持要把自己移走’。当时很困惑,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却感到恐惧。”
他伸出手,握了一下我的手指。他的眼神,像黑的煤块被风刮着,炽热地燃起来。我有点儿恐慌,一下子抽回手。我感到尴尬,想说些什么,我说了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张杨在四川会不定时地给我打电话。有时早晨,有时中午,有时深夜。他的声音,有些疲倦。他说回来后一定听我唱歌,在绿的草地上,他躺在太阳下听一整天。那天晚上,我录了一整夜的歌。
那篇我构思快两年的小说写完了,我不想做任何事情。我一天一天看着日历,不明白半年何以这样漫长,抵得上过去的16年。已经几天了,没他的声音?小小的房间显得那么凌乱而空旷,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整天听一张CD。我的耳朵变得格外敏锐,卡伦·卡朋特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在屋里回旋,却常听不到。我拨张杨的手机,却是盲音。他忙。可是,电话也不能打吗?
张杨,己经离开五个月了。
电话,骤然响起。
我从椅子上一下子弹起来。
却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我的心沉下去,一直沉下去。
“张杨晕倒在教室,他住院已经20多天了,他是白血病……”
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的耳边像有一群黄蜂在飞,它们乱哄哄的,蜇我的心。空气似乎越来越沉重,它们不再流动,我感到了窒息。
窗子被风骤然刮开,暴雨一下子洒满了我的脸。
已经深夜,我走出门。风吹得我几乎站不住脚,大滴的雨点打到脸颊上,像湿而重的手掌。我要去四川,去见张杨。他还没有看我的小说和听过我唱的歌。这小说是写给他一个人看的。是我送给他的礼物,是我……要和他交换的灵魂。
火车驶出了黑夜,雨停了。
医院,白的灯光,让人的脚步发沉。医生把我拦到门外。“这是重症病人专用通道。任何人,不准探视。”她说。声音像是穿越了墙壁过来。
“可是,我的朋友,张杨,他在里面。”我的声音急切,想流泪,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我知道张杨。他很坚强。你有什么需要转交吗?我可以马上做到。”她表情温和而又无奈。
我把我打印好的厚厚的小说稿和我录好的歌拿了出来,我交给了医生。转身跑开。我不让她看到我的眼泪。眼泪,只给自己和亲密的人看。
风把我的头发吹起来,像是要把它们一根根地掠走。我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青黑色的天。星星隐去了,天竟然是空的。咸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流进我嘴里,一直停不下来。一直停不下来。我把头埋进双臂,心一揪一揪地痛。无论如何,我得抓住张杨。他不能走掉,即使他走到天堂我也得把他追回来。我们,还有无数个平凡的日子。我的心里,只有他这一个名字。
张杨,我会守在这里。你在看我的小说吗?你在听我唱的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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