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以外无知已
盛云树
一
辽远的天空划过一道莫明其妙的活闪,几朵望水云在四角山上的山头张望,似乎要下雨了,却迟迟没有响应。沟边的树叶吹过一阵微风,金边子云在树梢上,闪出几道刺人的光芒,把乌云的阴谋大白于天下。靠天吃饭的农民望天叹了口气。走路赶场的人已不多了,身边不时飞过一辆摩托车,习惯走路的老年人随身带着乡坝头的禽蛋或者茄瓜小菜。只有老一辈不忘土地的恩情,肩挑背磨,习惯土生土长的日子。老乡党一路说着话,肩上的担子换来换去.我一路听着老乡的闲聊,不觉已到了谢家场,商家的铺面已开门,一大清早,电风扇就摇头晃脑的吹风。农民在街的缝中摆了一溜地摊,过往的行道格外的逼仄,水果腌腊卤肉集中在上街,街头巷尾的都是卖菜的,卖猪肉的和菜市挨近,因为肉是要菜来煮的。干净阴凉处的是服装店,电器商行,网吧出入的都是小小少年。一间理发店的匾号“空了吹”思量品评很有名堂。几个摇头摆尾的操哥挤过来,大热天的把手插在裤兜里,分明是摆酷,低眉羞怯的小姑娘忙让到这边,过后回头望半天,不明白帅哥们为啥故意把裤子磨烂,还补着很多的巴。
走到河坝街的老茶馆“品闲居”,以前和老旅店连在一起的,木阁楼的挑上还挂着布满尘埃的方灯笼,“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李秉璋老先生的题字已瘦尽肥颜,现已是光架架了。在瓜棚掩隐下的茶铺里,茶客一早已陆续的上座了。
“老板,来碗茶”,
“好的,来了”。已是座无虚席。
杂沓的脚步声落座后,长衣短褂飘起一片凉飔,掺和着汗味,坐位的逊让已完全免去了。这表示乡亲的随便不客套虚假,每人的脸上漾着浅笑,心里头有许多的乐子,于是便聊开了。哪边有个声音洪亮的人正在讲稽征与摩哥的纠纷,后来发展到火拼,众人便扑灯蛾似的凑上前去,想弄个究竟但最终的结局似乎让他们失望,颓然的偃卧在烟雾之中,深吸一口烟。各自把冒到嘴边关于世风日下的话收捡了,结成一个响屁,四座皆惊,一片哈哈声——屁话。
茶倌走过来,揭了碗盏冲了开水,隔桌的伸嘴就喝,舌头被烫了一下,赶忙又把嘴缩回去,坐在侧边的老头几乎要笑出声来了,立刻又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他恐怕被乡党察觉,开水烫了嘴的人脸上一阵红,太阳晒黑的脸上只是有些讪着,伸手在鼻子上晃了一下,正了一下身坯,从搭在椅子上的衣衫里拿出烟来递给老头,老头说:“不客气”,忙把打火机点燃凑到对方,对方偏头接火,穿胸过肚喷出一团烟雾,发出咝咝的韵声,心舒体泰地靠倒在椅背上。
外面一阵混乱,街巷里众人侧目看见,追出一个壮年撵着一个小仔,手握的荆条挥得唬唬响,刚从网吧跑出来的小子,脚踩风轮似的已到了拐角处,气得握荆条子的汉子跳脚跌爪:“日白亮晃,读你妈的牛筋书”顺手把荆条扔了,一步迈进茶馆。
“来一碗茶!这小杂种把话当耳边风,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可救药了,不晓得是哪辈子造的孽。”
“算了嘛,娃儿家是这样的。”
相熟的劝了一句,“茶钱这儿给。”
气头上的汉子叹了口气,递了根烟给搭话的。
“来了好久,谢了”。不忘伸头往哪巷子里的网吧看一眼,心头恨恨的,一恨心把抽空的烟盒捏成一坨,甩到了街上,哈巴狗过来嗅了嗅。汉子抽着烟,脸上布着焦愁,有些心神不定,见我看他,顺势投过来一眼,觉得有点面熟。
茶院中央,太阳高老着,斑驳的藤影掉到地上,中间晃着一条条二郎腿,脚丫子的味道和花茶的热息烩在了一处。买好了东西的妻女到茶馆约了公爹回家,这时吆三喝四的人开始走动,向侧边的小酒馆转移,他们大都是手头宽裕的当家人,上街都要醉二两,不到天黑是不落屋的。
先前喧嚷热闹的茶馆开始清静,剩下的已靠在竹椅上,呼呼大睡云游到了天外。茶倌过来收拾碗盏,剩茶都泼到街面上,蒸起一道尘雾。在正午的静谧里,躲在棚架上的懒虫子(蝉)一声一声的长嘶,丝瓜蒂上的蔫花干落下地没有一丝声息,伸舌喘气的黄狗见了,也懒得理会,只是翻着白眼了一下,搁上半眠的眼帘。
消了气的汉子正迷闭眼合,被一个提了一刀肉的邻居打发走了:“水生,顺便把肉带去西山学校,是为文秀老师代办的。”
汉子起身取了放在檐边阴湿处的菜秧,提着肉大步流星地穿过了河坝街,拐过老砖烽火墙。大块的火砖,青灰色里嵌着白色的石灰缝,两端的收式兀然地翘起,流线的曲处折损了一角,未名的什么草寄生在上面,象老墙垂吊的胡子。我默视的瞬间,刚才汉子提了肉已如劳山道士穿墙而过,我突然忆起忙追过去,空空的深巷已杳无踪影,又撵至正街,只有散场的人零落地往场口走。远远看见“空了吹”的理发店门口,刚才的汉子正发动摩托车,我大喊一声:“水生!”
等我跑到“空了吹”问过理发师求证他确是西山的水生。我摇摇头颓然走出店子。
先生,我原以为,岁月会掩埋一切,时间会疗养旧伤,现在我才知道,黑夜的星子天越黑越明亮,岁月流走的是浮泥,流不走岩石,太阳落下去,月亮又会升起来。
我走在街头,潜伏在世俗的眼缝里,飘忽在故土的虚空,在踌躇的踯躅中漫步到下场口的石桥上,黄砂石的老桥曾经被洪水冲毁过,重修后又近三十多年了,祖立的衣钵保持着原貌,后人怕是记不得曾经的灾难,世道就是这样修复的。只有领略过历史的过客,才记得依稀的感伤。
二
坐在桥头老榕下,记起二十年前我曾到过这里。十七岁哪年高考没有上大学,心头难受,妈说幺舅相亲一路去。路上,妈少有的高兴,教我,初次见舅的女朋友叫孃孃,免得人家为难,想到一个陌生女子让我叫孃,倒是为难了我,未别她就敢傲口正声答应我。
到了老榕树茶馆,她们已先到了,这边听外公介绍,知道他叫秀英,虽是低着头,仍微见她的目光扫来,与她挨坐的是她的媒人。外公介绍我的时候,那媒人大惑了一瞬,摆龙门阵时,还见她不时的转眼看我。吃馆子的时侯,媒人的眼睛便没有离开过我,依稀觉得她来世和我有过依傍似的。
吃过午饭舅他们不知什么时上街了,我走到田坝上,一片碧绿的稻田,浪一样的微风拂过来一阵清新,这美好的风光却是属舅的。
妈忙着回去上工,让舅陪我开开心。农闲季节的谢家场,正是桃木李果上市的时候,农村正在酝酿包产到户的事,茶房酒店,总是听到这些议论,看见街上五颜六色的行人,预示着往后日子里的缤纷,大家有一种未明的激动。
大家有说有笑的喝了一会茶。已是下午时分,舅要我陪他去走老仗屋,他推着新买的自行车和秀英肩并肩的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舅不时回头来照顾一下。我觉得男女真是太奇怪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才一会儿功夫,就如胶似漆,我想到了蝴蝶,想到了花。
我一边乱想着,路随一条小河弯来转去,枯瘦间,花花洼洼的水在石隙间流淌,河随水圳越走越阔,水也愈见浅起来,路和河无法区分成了滩,顺河长满一片茂密的蒲蒿,轻曳着蒲花,几只麻雀掠过它的浪头鸣啾飞起来。穿过河心竹篓筑成的跳墩,是一座刺巴院,进了院子,院中有棵结满果子的桃树。
好象早有准备似的,已有一大堆人坐在院坝里,我跟着舅非常怕被动,也不知道怎样称谓这些人,众人都把目光注意我,我愈发窘而脸红了,他们可不饶人,眼睛一直随我转。舅去了秀英家,半天才过来。这当儿院外有人说着话进来了。来的是一位太婆,跟着还有一位苗条的女子。那太婆过来拉着我的手,很激动:“唔,走累了吧,我就想不会错的,果真的就来了。”
那女子立在一旁抿着嘴使劲的看我。
秀英忙过来介绍,无从下口,看了一眼太婆。太婆爽朗地说:“就叫我师母。”
我不曾有过师母的,欲品出几分意味的时候,又见进来一串人。“想你十多年了,没想到回来都成大人了。”
师母的眼睛湿了,我被这情所动,叫她声:“师母。”
后面一路来的都是刚赶场回来的本社邻居,跟着来的有媒人带着一个戴眼镜的人,是师母的女和女婿。还有隔壁的二娘,刘幺爸,水生哥……都不认得的。
“过来文秀,这就是……”
师母激动地叫那女子,忘了该怎么称谓,那女子脸红得象玫瑰,向我点了一下头,似乎轻叫了一声,还没等我听清,想细看她,院门口一位老者买了挑菜回来了,闻声先乐了,不亦乐乎的又掏烟又请坐,他走过来紧握我的膀子:
“稀客,稀客”。
心想这便是老先生了。
在坐的人都夸先生和师母好福气,快要入土的人了,得了个标标致致的小伙子。我默默地吸收他们的目光,也许我一生的身价就在这一刻。
到了晚上,全社的人都来了。姐妹众星捧月似的向文秀问这问那,文秀不时的回头看我,脸上溢不着的喜悦。我随先生向来人致礼,敬烟,来人都十元、八元的在大红纸上签了礼单。尤使我奇心的是,老先生的同窗送了一副对联:
西山以外无知己
南轩而后又先生
有人接过去贴到门枋上,联词造句的深奥,我却不能明白,只识得那风摆扬柳的笔法,让我万分的崇拜。
明灯高悬在院中央的桃树上,人声的喧嚷,空前的闹热,院坝里摆了十多桌席,瓶装的彭山二曲,因为我的到来醉了先生,舍得花这么多钱。师母给我挟大块的鱼肉,我领了心意,却不能全咽下这许多的菜,又生怕师母见怪说“菜不好”。不断有人来给我敬酒,我便起身说:
“不会,不会”先生便接过来一杯一杯替我喝了,真要是这样高兴地醉倒,兴奋地一个劲的:“干,干!”。
等收了碗盏,我抽身去找舅,见他有些醉了,便随秀英到院外去凉凉风。
秀英告诉我小时候我在谢家场走失丢了,被李家捡到养了三年,这让我十分的诧异。这次来的目的是记他们的恩情,只怪舅事先没有告诉我,我才觉得好奇怪。
走到河边迎面碰到那女子却是文秀,也不见她怎样叫我,只是在暗夜里注意我一会便让到秀英后面平行,挎着她的肩依着。
月亮刚刚从河岸人家的竹梢升起,一河的蒲蒿淡墨似的泼在河边上,河水欲染未染的在蒲蒿的空白处渲出来,亮盈盈的流着。沿河浅青黛蓝的禾苗已上露,月亮的影子在上面坠落,清亮的蛙声在豆子田坎上跳到河里,溅起荡漾的月影。
多美好的夏夜,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她们走进了浩浩荡荡的蒲蒿,卵石铺成的路浮着沙,在月光下分外的白净,人走过,蒲花就非常轻柔地抚在人脸上,遍野的蒲花又如絮云,那么流曳舒卷成被,有温馨的梦在其间做巢,孵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想入非非……这时候,才发现四野有水,无声无息,调着橙黄的月色,又可知如乳般衔着卵石微微的在流,心被一种氛围包着,被真情托浮,如这蒲花和月色。我蹲在水边把手伸进水里,透心的凉意融合了身心。照见水里的影子,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在读书之外选择一条更好的路,所谓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一翅飞不上那高远,理想已是一种向往。书是不能读了,除了读书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的心情一时的灰暗,失落的情绪沉溺在不能自救的困境。
“走,该回去了。”
文秀举看一枝蒲花,轻摇着,蒲花经不了那摇曳,飞到她的发上,又被风卷起来,随那遍野的蒲絮迷漫开来。在别人幸福的时候,总把自己的不幸较进去,反照出自己刻骨的悲观。听见她们叫我才回过神来,紧走几步赶上他们,听见院里大闹其哗的猜拳声,吆喝声,快乐是简单的,人生也是平凡的。
因为年轻,不懂得许多的规矩,回到院里,舅怪我初来乍到,不该随便出去,让人不放心。文秀在一旁说:“这是他的故乡了,怀旧是人之常情,怪不得有什么不好。”
舅不再多说,不知舅受母亲的托词向先生说了什么,才让他们这样担心我,听了文秀的这番话,我却是知道这女子的体恤了。
贺礼的人开始散了,我和先生站在院门口,向人们一一道谢。空落的院里就剩下一家人了,我才知道文秀下面有几个妹都叫我叔,也许是叫着好玩,不断的叫,我有些应酬不赢了,听得文秀暗咤一声“讨厌”。
他们都规矩地围在桌旁听我们说话。
她们说,我来的时候才只有五岁,如今已高中毕业,走在街上碰倒打一架都不晓得呢。
“小时候好殃啊,老汉还跑到天皇寺菩萨那里求来一把长命锁给你戴上,”文秀的妈一边抹桌子,一边过来说。
“菩萨灵呢,这不就是长大了,真是苦命儿子天照看啊。”
“要不是文秀她妈认出你,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师母一下沉到旧情里,揩了眼窝,又笑着说:
“你从小体质弱,晚上和文秀睡,濑了一泡尿,差点把文秀冲到河里头去了。”
师母说完,大家哄堂大笑,也不知是真还是假,只是太久远太小的时候了。
大家一直耍到月儿西斜,这才睡了。我和先生睡一铺,他和我又说了好一歇话,我才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隐隐记得那段残缺的童年。
五岁那年我和姨孃赶谢家场,从百货公司出来被人们挤散走失了,被文秀的婆捡回西山,先生一家对我十分疼爱。先生在民国读过私塾,谈吐古典,为人机械。我照他们的编排依次称呼了他们,夹生又拗口。文秀比我年长一岁,她父亲在西山教书。
刚到李家,夜夜做梦,梦见家门口的一条小路,可总是走不进家门。梦里醒来,望着窗外的星星,感觉父亲在遥远的天边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莫名其妙地放声大哭,惊醒了熟睡的文秀,惊扰了一家人。我又怕人家嫌弃,只有擦干泪水,呆呆地静坐黑夜,听见小河流水哗哗的流去,文秀见我不睡,陪我静候到天明。天亮的时候,夜里的一切已完全消失,老家遥远了,远到我无法去的天边。
转眼我已在李家过去了二年。我已七岁,明年就和文秀一路上学了。远远看见文秀从西山的学校放学回来,她带我去找在槽田坝子犁田的先生。
亮花花的水田,蜻蜓满天飞舞,燕子呢喃追逐,插秧人戴的白草帽蘑菇云似的浮在秧叶上,象天仙下凡织锦。田坎上被秧水打湿了很滑,我摔了一跤,文秀忙牵我也摔倒了,脸上和身上溅满泥水,引得秧田里一片笑声,我正要哭出声来,老先生牵着水牛,扛着犁耙走过来,用衣袖揩了我满脸的泥水说:
“春雨贵如油,下得满地流,滑倒解学仕,笑死一群牛”。
社员说:“先生,笑你的贴心宝贝啦。”
顺手甩过来一条水蚂蟥,吓得我差点又滑倒,先生把我们引到棬子树下荫凉,教我们一首插秧的诗:
手把秧苗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五行须正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老先生赶场都带我在身边,我非常喜欢听他讲故事。他没有儿子,文秀的父亲是他的女婿,他常讲他有一个聪明的儿子,就是文秀的舅舅,几岁的时候,掉到河里淹死了。
记得先生讲过河边核桃树下的土丘就是他的坟。一笼茅杆很蓬勃,总有一只小鸟啁啾地鸣叫,上面一棵核桃树,垂着青果子,我曾经爬到过他的枝梢。自从听了先生讲过他儿子的坟后,我就再没有到那地方去过了。我觉得那啁啁的小鸟就是他儿子魂化而来的,总是勾引我去给他作伴。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会听到他啁啁的叫唤,想他一定凄清孤独,我甚至想象他就扒在窗口向屋里窥望,因为这小屋曾经是他的住房。一大早起来的时候,我就跑到出山的核桃树下寻他,他或者就爬在树上躲在树叶后面。因此我向先生提出不再住那小屋,哪小屋就空着。夜来的时候,我就觉得那啁啁宿在屋里,或者从那窗口飞出去。
先生有很多的旧书,他看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文吟武唱,拍案叫绝。他叫我和文秀读《千家诗》,因识字少只是读望天书,感觉很陶醉认真的样子。
在我发蒙读书的那年,姨孃找到了我,同时来的有父亲,起初我并不想走,见了父亲的盈眶的眼泪,我们的血脉相连了。
临走的那天,我和文秀到院子山墙的白壁下,用蜡笔画了一幅画:
一条小河,漂着一只小船,我给船升上了白帆,文秀却给船拴上一根纤绳,使劲的拉,要把船拴在核桃树上。我在小河的上空画了几朵乌云,狂风来了,纤索挣断了。
我们因此吵得很凶,有史以来第一次吵架,她借机哭着不让我走,我的父亲一面安慰她诓她,给她钱买东西,她不要!只要我。
我的父亲给一家人道歉,姨孃骑上自行车搭着我飞快的上了小河的堤道,文秀哭着喊着:
“你回来,你回来。”
被婆婆抱着无法脱身。
父亲赶忙追上我们,手里拿了旧书《离娄告子》和陈眉公的《小窗幽记》。
文秀的哭声渐渐远去,到了谢家场,我一下从车上跳下来,要回去,父亲一把抱着我,给我说了一大堆的好话。诓我回去一趟就带我回来,我回到老家开始在龚石小学读书,忘记了西山小河的故事。
先生己睡着了,窗外的月亮照进屋里如岁月流经的时光,听见河水哗哗地穿过了石罅,我有些怀疑我的身世,仿佛蒲花飘零着。
三
第二天舅过来说他要回去了,在师母的一再劝留下,一定留我多耍了几天。
舅走后,我常在河边逗留,心里早早地盼文秀回来。文秀早我一届高中毕业,现在在西山小学代课,不久将去师范校进修成为一名正式教师。星期天的时候,有个青年来找过她,师母说是公社主任的儿子,文秀出去后这一天没有回来,我心里莫明的惆怅。
她回来后心情郁郁寡欢,每晚我发现她的窗亮了许久。
家里只有我俩的时候,她总是借故去做事,或者是拿一本书给我,独自去了河边。
我搁了书走出院外,山村很静,一群白鸭在水上戏水闪翅,文秀一个人在河边上,望着河水唱一首那时流行的歌:
星星哟出来罢太阳落
我坐在河边等阿哥
河心的鱼儿曾对我说
阿哥今天要来看我……
算了吧算了吧爱情的哥
世上的姑娘多又多
美丽的姑娘遍天下
又不只是我一个……
孤标的身材倒映在水里扑朔迷离,见了我也假装没看见,装作吆鸭的样子几步过了跳墩,回头远望着我,如天边的白云。
回去的时候,师母依依不舍,我说过不了多久就回来看她。文秀她妈再三地嘱咐我要来哦,眼圈也红了。老先生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走过谢家场又买了些书送给我。分手的时候,先生又塞我二十元钱,知道他很固执,我只要他放心,过些日子就会来的。过了谢家桥,还见老人立在那里,我为之感动了,这也是父亲啊。
走过谢家场,文秀在场口的黄桷树下等我,我很诧异。她把我送拢黄塔寺,却并不象先生师母那样缠绵,向我依人的一笑就走了。
回家向父母说起,他们说是很久的事了,也忘记了那一家人。我心里便惴惴不安,却是那一家人的感情是不能忘记的。
不久我去了乐山,心随境迁,一心工作。
因离山吊远,难得回家,去外公家就更少了。转眼一年过去了,过年去给外公拜年,听舅母秀英说:师母病了。心里想起那一家人,记起当初说过是要去的。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说起这事就不高兴,我也不好扫他们的兴,想去的事就这样搁浅了。到了初十,把自己的心事给外公说了,外公很明事理,说了一句寓意不白的话:
“吃甘蔗要分节节,剥柑子得分瓣瓣,”说后捡了东西送我上路。
师母病得很重,刚进院子,文秀她妈就告诉躺在床上的师母:
“小云来了”
我走进房间,她连忙撑起来叫我两三声:
“小云,师母眼睛都望穿了,再迟来一步,恐怕就再也看不见了”。话语听了让人抹泪。
师母得的是癌已到了晚期,她拉着我的手说出她的一件心愿,在她逝后答应为她端灵,我点点头。
原本吃过午饭要回去的,因师母病重,不久就会撒手西去,想多陪陪她。
正月十五的冬阳很暖,是赶谢家的场期。牵丝流线的人在路上,我扶师母到河坝头晒太阳,她很高兴,我护着她慢慢地走出院门。
初春的太阳新鲜地在薄雾中升起,气温尚不太暖和,我忙回屋拿了先生的毛皮大衣给师母盖上。行人过路的都向师母问好,我感到人生的短暂和无奈,想想一个感性的生命,一个饱受苦难的心灵,他需要活的时候,我们无能为力,惟一只有送别,内心里黯然伤逝。
太阳到了中天,小河已解冻,蒲蒿头下的青笋已拔出尖儿,乱石间浮生着杂乱的水葱花,四野都静谧地散漫起来。
少午时分,下游赶场的人都回来了。文秀穿着春装和秀英走过了河,见了我们在河坝头,朝这边走过来。秀英刚从舅的家里回来,她告诉我家里带信催回去上班了。
见她走过了竹林。文秀挨了一下我的手,递给我一节甘蔗。我们蹲在河石上吃着甘蔗,她只顾撕了甘蔗皮儿甩到水里,似有糖水似粘稠的思想,独自的体会着。
吃完了甘蔗,文秀问:
“婆,好些了?”
“好些了,婆有您这句话,也就都好了,整天的不见人影,也不来陪小云。”
“婆……”
因为文秀的表情,才觉得这些天,总是阴郁着,有意无意的避着我,看她是对我生分了。
下午独自寻了本书看着,白无聊赖着时光。捡了一截粉笔在堂屋门上写下:
小河流过白屋家,
冷露无声湿蒲花;
……
文秀她爸教书回来,见我在门上写字,我忙擦花了涂鸦,一时忘了后面的词句。
等心里恢复了平静,才觉得心底里好寂寞。
鸡歇笼的时候,文秀来到窗前,递了一张电影票进来,我穿了棉衣走出来,却不见有人,远见文秀从蒲蒿丛中走出来,已走在前边了。西山的太阳回光返照在棲树上浮光掠影,一群放牛娃把沙垒成一个炉灶,捡来树枝烧着,那赤色的烟火会使人觉得无限的感伤,几只灰鸽子掠过林子朝这边飞来,哨音是那样的刺耳。
我赶上文秀,并排默默地走着,都不说话。她看了我一眼,一边捡了一块石子,向水里投去,落在水里惊起一只红嘴绿羽的翠鸟,那雀“呀”地一声,拍着翅膀飞了,她的目标,碧水深处一朵温柔可爱的水葫芦,连动都没有动。
她回头叫我走快些,好象什么也没有似的。
电影院门口一棵顶侵碧天的银杏树,落了满地的扇叶,电影已经开始了。文秀怕我找不到位置,便牵着我的手,落座后也不曾松开,她侧目含视我,我扭头望她,躲闪不及,瞬间闪灭千千万万的情态与姿式。她握着我的手,让我想起童年,六岁的她牵着五岁的我;想起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的夜晚,小河岸边的钓竿和歇在钓竿上的蜻蜓;门角里压核桃的吱哑声,以及坐在小板凳上一起背诗的和声,以及,以及……一场电影在心猿意马中看过。
电影散场后,我们在街上烫了两碗粉,吃过后往西山走。一路上觉得小河的路太短,不知不觉就到了蒲蒿丛了,明星照湿地,冷风挟着寒气将文秀的黑发高高扬起,象支饱醮愁云的笔,在寒凝的苍穹,写着冬天的诗句,字字句句落在蒲叶上,漱漱的抖着。
冬天的诗适合独自体会。
文秀突然站着说:
“当年你为什么走啊……如果一切可以再来。”她扬了一下头,望空走着。
我正要说话,她却几步进了院子,黑狗提前打了招呼。
西屋的小窗扯亮了灯,我只好回屋去了。
我坐在床边上,看着西屋,文秀在窗户上的身影长久地怔忡着。
灭了灯,躺下一会,听到文秀和她妈的喁语,偶尔带着文秀的咽泣声。
窗外的浓雾铺天盖地的罩下来,隐隐听到蒲叶上的露水一直一直地飘下。
一早醒来,天尚不明亮,夜的文饰渐渐剥离,雾便在河边枯稿间现出惨淡来。望眼文秀的小窗,心里的孤独,便觉得这家人好陌生,心灵也仿佛无奏畔的孤岛。
去师母的病榻前辞别,她老人家己安睡不便叫醒,向先生告别正准备走的时候,文秀把《窗外》的书送给我,我说要走了,她点点头,把头低下去,我默默地走了。
过了小河,回头望见文秀站在核桃树下,清晨的冷风吹起她的黑发,扯直成梦的黑帆飘扬着,我向他挥挥手。
四
二十年过去了,不知什么原因我再也没有去过西山,尽管小河川流不息涤荡我的胸怀,又无数次挂在眼角风干,我都独自品味咸涩,在梦里千百次来到河边,就是过不了那道坎。河边只留下一条残缺的小路,一只白鹅悠闲地走在河石上,把一个个“个”字印在石头上,瞬间一个个的又飞了,白晃晃的太阳照在小河,返照了榕树上拴着的一条红布,颜色早已漂白,那结已成死结。
虽然先生和师母已故世多年,经过岁月的千淘万漉,他们依然在西山摇曳着我的心旌。 顺着一条残缺的老路,河岸的垮塌已面目全非,两岸棲树已砍了,栽了茂盛的巨桉树,已记不清水碾房的位置,只是那座碾山的麻柳树,因为长得太不成材,还在那里戟刺生长,吃惯了现食子的鸟儿还守在水碾房的树上争吵。遍河的蒲蒿已经消失,只留啁啁小鸟栖歇的那丛茅杆,核桃树下新增了两座坟墓是先生和师母与他们的儿子团聚了。院墙的白壁驳落着一道一道的雨痕,西边已倒了一角,从缺口望去,长满了杂草,桃树上的毛桃子瘦得没有颜色守留一院的荒芜。蜘蛛的飞丝拂在人的脸上,院门锁着,锁已生锈,我敲敲门只有手指的疼痛,和心头的空落。乡邻告诉我李家己牵到镇上的新街去了,老家已废弃 。房草上的麻雀是否儿时的伙伴,童年已如水漂掠过了小河失落在水草。
河滩改成的芋荷田里,一只蜻蜓从缺口飞进故院,我想起先生送我的《小窗幽记》,才明白书是传道的,文章是用来装灵魂的。世有陶渊明,生为菊花而幸,有栩康生为琴弦而无惑也。
“村边古道三岔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不遇知音是人生无法克服的悲剧。岁月可以凋谢玫瑰,但凋不去玫瑰的香气。我记起先生的同窗题撰的门联,发现砖缝里有一节粉笔,便取了粉笔爬上院门的台阶,把遗失的对联补在门枋上。
西山以外无知己,南轩而后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