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50年前的事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印象却越来越清晰起来,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一样。至今想起来,我仍为盐亭老百姓的淳朴和艰辛而感动。 那时我在读小学,而母亲在盐亭县富驿区金峰镇的一个边远村小当乡村女教师。刚放暑假,我从富驿到她小学去玩,而她留校在给学生写鉴定。有一天下午有人捎话来,说有急事让母亲第二天上午要赶到家里。于是母亲带着我连忙往家赶。走出不久,西南天边的滚滚乌云便压了过来,蜻蜓像疯了一样,在低空盘旋。水稻在风中颤动着,轰隆隆的雷声也渐渐压过来。母亲说,赶快点,要下雨了。我跟在母亲后面,沿着田坎路小跑起来。 刚过金峰不久,响雷便在头顶上砸下来,铜钱大的雨点打在树叶上,吓得蛙藏蝉禁。不好,大雨来了,快躲。母亲说。可是周围没有人家,往哪里躲?金峰到富驿已经不是田坎,而是一条可以拉板板车的土路。路边上有一条小河,河边摆着两个鸭儿蓬。我们便朝这唯一可以避雨之所跑去。隔着好远,一个瘦小的老头便喊:“邓老师,快来躲雨。出门看天嘛,你们也不晓得带把雨伞”。母亲那几年在金峰雄关一带教书,认识的农民朋友很多,人缘也很好。因此她也不客气,带着我便钻进一个鸭儿蓬。 瘦小老头安顿好我们,便和两个年轻人钻进雨幕中。这时雨开始大起来,夹着狂风,劈头盖脸砸在鸭蓬上,打得我心惊肉跳。而在鸭蓬外的夜雨中,伴着雨声,不时传来苍老的和高亢的呼喊声:“鸭儿啰啰啰,快点回窝窝”,“嘎嘎嘎,快回家家”,“哟喝,哟喝,轰斯起。”我不明白,雨下这么大,那些人还在外头乱吼啥?母亲说,下雨的时候,也是赶鸭人最辛苦的时候。要赶在涨水前,把那些下在草窝窝里的鸭蛋捡回来,把那些跑得远的鸭群赶回来,把那些母鸭带出去的小鸭抱进蓬里,还要在鸭蓬边上拦个篱笆,把鸭群关起来,免得鸭子被洪水冲走了。我想,那么多鸭蛋,要从草窝窝一个个找回来,那么多鸭子,要从上游下游赶回来,多辛苦啊,恐怕要忙到天亮了。我便在母亲的怀里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把我摇醒了。鸭蓬外面,已经没有了风声雨声,只有河沟涨水的哗哗声。青蛙在蓬子外面使劲地叫,说明天亮是个大晴天。在我们的鸭蓬草垫上,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盖着煎鸭蛋。那位老人家和两个年轻人,也不知是老人的儿子还是徒弟,一脸疲惫但又满面笑容地对我说:“吃吧。娃儿家是吃长饭的时候。忙了一晚上,都把你们两位贵客给慢待了。” 母亲说,你们忙了一夜,都还没吃饭,就给我们端来。谢谢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位老人家说:“莫客气哟。要谢还得谢你邓老师。你们城里人不吃大米白面,跑到这乡坝头来干啥?还不是为了教我们的娃儿,让他们长知识学文化,长大后不像我们,一年四季跟着鸭蓬儿跑,连个落脚的窝都没得。” 吃了饭,年轻人收走了碗筷,老人家陪着母亲说会儿话,告辞说:“邓老师,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有钱难买黎明觉,你和娃儿再睡一会。”母亲说,鸭蓬那么小,你们三个人咋挤得下。老人家说,啷个敢都去睡觉啊,我们得轮流值班。鸭群都是人民公社的,丢一个要赔耍当,还要反我们的贪污呢。还好,忙了一夜,大大小小几百只鸭子一个不少。 母亲很快睡去,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母亲那时才30多岁,在这个四面没有人家的野坝头,与几个不熟的人为伴,出点事咋办?我鼓着眼睛,听着外面的一片蛙声,感受着时远时近的脚步声,还有那时不时的鸭儿啰啰声,想来想去,总是没有个头绪。农村的夜晚真静啊。鸭蓬外,涨满水的河面上,照耀着下玄月的月光,静静流淌的河水,又把月光撕碎成满河的银子。我伸出手去,便能触摸到,捞不起银子,却警起水鸟哇地一声,腾飞到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醒来时,鸭蓬外已经是满地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有个年轻人说,这娃儿嗑睡好,太阳都晒屁股了,才晓得醒。 我们一人吃了一碗稀饭,告辞了赶鸭人,便匆匆上路了。回到家才知道,在北京工作的三姨打来电话,当天中午要经过富驿回南部县探亲,要想与母亲见一面。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金峰那个很远的村小,更没有见到过那三个赶鸭子的人。母亲也在那年秋天调到富驿镇附近的小学教书,好像也再没有去过金峰那边。但是,在那个特殊的夏夜,由于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母亲和我住了一晚上的鸭儿蓬,那经历那感受,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我从此记住了盐亭乡下老百姓的无私善良,热情好客,自然纯朴和乐观向上。我真想再找到他们,亲口对他们表示一句感谢,并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我那时还太小,不懂人事,心里还有些小九九,误会了他们的一腔热情。但是我连他们的姓名都不知道啊。到哪里去找他们呢。 再后来,我参了军,又参加了工作,很少回故乡去了。但是我知道,我的根在盐亭,我身上的基因,就灌注着包括赶鸭人在内的那些与生俱来的品质。他们教育着我,感染着我,让我去做一个虽然平凡但是却踏实的盐亭人。 哦,渐行渐远的鸭儿蓬。哦,永远永远牵挂的赶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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