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以前在写作的时候文中的名字都是真名,在这里一并隐去。
在我上学以前,其实不光是我,也包括我的姐姐弟弟和其他同龄小娃儿,因为做不了重的体力活,农家的娃儿也不能长时间在家里闲着,帮着家里放养家禽家畜,就成了我们的主要工作,还有背着背篼捡柴的,甚至提着粪撮子捡粪的。老家放猪叫做看猪,不是看着的意思,而是赶出去放牧,当然还有看牛,看鹅,看鸭子。
一般说来,小娃儿看猪,大娃儿看牛,大家最不喜欢的是看鸭子,因为责任很大,鸭子要走水田,不能让鸭子去糟蹋了人家的秧田,也就不能跟着大家一起上山或去小河边擒爬海。后来的时候,村民兴起了养鹅,家里散养几只鹅的,小孩子也可以用细竹枝头上绑着一把塑料布条,赶着鹅群和大家一块出去玩。
当时虽说包产到户了,但沉重的提留和农业税负担压得大家苦不堪言,还不算其他苛捐杂税和家庭开销,一句话,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艰难的日子里,把牲畜放养在外面自行找吃,并不是为了培育绿色健康食品,而是可以为家里节约一些的粮食和饲料饲草。一样大的女娃儿,有的跟着一起看猪看牛,有的是背了小背篼,三五成群跑很远去挑猪草。
我没上过幼儿园,从小就带着弟弟赶着两只或三只小猪,跟着一群小伙伴,足迹踏遍我们天然的放牧场——反背沟与河边的每寸土地。后来长大一些我也一个人看过牛,但我还是喜欢看猪。我最羡慕的是后来那些看鹅的娃儿,因为鹅一般不乱跑,走得也很慢,于是就可以很放心的玩耍。遗憾的是,这个美好的愿望我最终也没能实现。
大人给我们说看猪要让猪尽可能多的找吃,我们娃儿想的却是怎么样才好耍。
经常热天的下午,太阳还很高,一家人还躲在屋里睡觉的时候,只要对面土公路上青娃和强娃在吹哨子了,我们就再也坐不住了。不顾爸妈的劝阻,拉开猪圈门,放出小猪,拿起响考,打着猪屁股后面的地面,当然不会忘了提上胶口袋,里面装着自己做的棋,飞跑着去和大部队汇合。所谓响考,就是用一段一两米长的细竹竿,一头敲破成很多根篾片,手握没破的一头,敲打地面的时候能发出响亮的声音,赶猪非常好用。
太阳大的下午,我们就在公路上看猪。土公路是村民自己出工出力修建的,一边靠山脚,一边临小河,公路上满是杂草,只有中间一条大约一尺宽的人们双脚踩出来的路引子。要在这个路上看到汽车走过,不亚于想看到一只大熊猫的难度。一阵狂跑过后,人热猪也热。小猪三三两两去到坡脚公路的排水沟里,拱开杂草和潮湿的沙质泥土,躺在里面享受凉爽,等到身体凉快了,再在杂草丛里寻找蜗牛和草根,边吃边撒欢,边吃边打架。
猪安顿下来,娃儿们也就不再管它了,或者下棋,或者擒螃蟹,螃蟹我们叫做爬海。擒爬海并不需要下到河里,而是就在猪找吃那些地方,也就是公路旁坡脚的排水沟里。虽然名字叫做排水沟,其实被泥沙和石块堆得满满的,坡上常年有浸水滴下来,沟里非常潮湿。擒爬海也非常简单,只需逐个去翻开那些石块,一定有黑色或黄色的半大爬海藏在下面。偶尔坡脚也有一些修路留下的很深的炮眼,里面都藏着大爬海,有些被我们用树枝捅死在里面,有的则被我们冒着被夹手的危险从洞里活活给拖出来。时间久了,我们这群娃儿没一个怕爬海的,包括那些女娃儿,大家都知道从背上捉住它们,任它怎么都逃不掉,也没法夹到我们的手。
擒了爬海我们只要大夹夹,就是蟹鳌,身体部分就踩烂了丢给猪吃。我们擒爬海的时候,猪也不找吃了,就跟在我们身后,等着吃爬海。爬海怎么擒也擒不完,因为一场雨过后,小河里的爬海又会爬上来,钻到那些石块下面和炮眼里面。
我们的河,非常的小,称之为小溪其实更合适。河水很清澈,水底也有爬海,而且一般还是大爬海,不过河底石缝很多,擒起来难度很大,人还没下到水里,它们就一阵浑水钻进石缝去了,弄湿了衣裳裤子,回家也会挨打挨骂,因此河里的爬海,一般没人去擒。
不想擒爬海了,就用锯片磨制的用细铁丝绑着两块竹片做把的小刀,在公路上“分田地”,或是画了“冈”形格子,下“绷绷棋”,我喜欢的确是下另一种棋,就是“象狮虎豹,狼犬猫耗”。笑声和争执洒在公路上,洒在河水里,洒在那个时代的记忆里。
天黑前,一群娃儿赶着猪牛回家去,约好明天一起去反背沟,说好你带火柴,我带红苕,他偷咸菜,然后各自从小路回家去。
做夜饭烧锅的时候,摸出衣兜里的大夹夹,用火剪夹住,放在灶火里烧,几分钟过后,白色的泡泡一团一团往外涌,发出滋滋的声音——烧好了。砸破大夹夹,剥去坚硬的外壳,里面就是一坨白生生冒着热气散着香气的蟹肉。我和弟弟一人一半分了大夹夹,就在大板凳上边剥边吃,两张小嘴,两双小手,被灶灰糊得黑黢黢的。
蟹肉很香,还有一股淡淡的咸味,长大了才晓得,其实给猪吃掉的螃蟹身体,也是可以吃的。
也有一些爬海被我们丢进石包上的干井和簸箕池养起来,可它们的结局并不比猪吃掉好多少——一场雨过后,全部被水淹死了。
反背沟是一条群山半围合的野沟,只有靠河边有开口。沟底的平地上是我们队里的包产地,山上是几个队的分到各户的柴坡。
有一块是公坡,山上到山脚分成了好多台地,坡上没有树,以前谁家孩子或青年人死了,就来埋在公坡上,甚至有人绘声绘色说亲眼在这里看到过鬼。因此反背沟在大人孩子眼里都是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没有同伴,很少有人单独进去。
这块公坡以前有个邻队的怪老头看守,因此大家在尽情玩耍的时候,谁要是喊一声“老章来了”,对大家的恐吓不会逊于看见了鬼,老章就是怪老头的名字,等我长大后,才知道老章其实也是一个很可怜很慈祥的老人。
猪和牛放在公坡上,我们就在经常玩耍的台地里挖个坑,开始生火烧耙红苕,小娃儿捡一堆柴,然后紧挨大娃儿坐下,眼巴巴看着他们烧,脸上满是讨好的表情,生怕别个烧好不给自己吃。
烧好的红苕透着阵阵香气,由最大的娃儿给大家分,分完大家一人拿着半块耙红苕,就着咸萝卜,小口小口地吃,有的小娃儿很快吃完自己的,又去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别个,希望别个再分给自己眼屎大一块,吃完自然也全部变成了乌嘴儿。
快乐的童年就在耙红苕的香气里很快逝去了,也有一些性格在那个环境里逐渐形成。
忘乎所以的玩耍,经常导致一个很坏的后果,那就是猪或牛跑不见了,或是钻进了公坡旁边的林子里,或是跑远了,去了其他生产队。这个时候,看到其他娃儿一路回家,我和弟弟唯一的选择就是站在反背沟口上大哭,天黑了不敢进沟去找,也不敢回家。
爸爸后来反复教导我们三姊妹,猪跑不见了,不要哭,自己回家就是,大人会去找回来。不过经常的结果是猪半夜自己跑回来了,并且吃掉了自家菜园地刚栽活的一地包包菜苗子。我们兄弟因此也被大家羡慕,因为猪跑不见了回家不会挨打。
爸爸其实还教导了我们一件事,就是在外打架打输了不准哭,两兄弟去打赢了再回来,读书后也是这个要求,甚至对姐姐也是这个要求。
这些看似很小的事情,培养了我们几姊妹自小遇事不慌和不服输的性格,爸爸的这些教育方式,也会继续在新时代被我们传承下去。有次听到姐姐在教育她上小学的女儿,打架输了就自己去打回来。
公路边上有个打过石头的小石窠,石窠底下全是沙子,石窠边可能有一米多高,我们看猪的时候没事经常从上面跳下去玩。在我七岁那年,有一次大家手拉手一起跳下去,我却大哭着没有站起来——我的小腿骨摔断了,我在家养了一年,因此也推迟了一年上小学。
八岁上小学现在看来不可思议,不过在那个可以读八个一年级,男生可以在村小混到能担粪年龄还没毕业的年代,我后来一路前进,到高中毕业也没留过一个级,倒不显得特别了。
上学后,星期天回家也还会跟着大家一起去看猪,后来长大了点,慢慢就跟父母开始进田地做活路,于是就非常怀念能看猪的日子。再后来读书毕业离开了老家,进了城里,对老家的人和事也慢慢淡忘了。
偶尔回老家上坟,还能看到一些老年人在河边牵着看牛。看猪看鹅再也看不到了,当然也看不到满河坝擒爬海的娃儿了。反背沟的土地也没有人再去耕种,柴坡上的柴也没有人再去砍,公坡上也长满了树——反背沟被杂草树木封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