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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白天「跑外卖的」,晚上「写书的张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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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16 17: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03年,张赛第一次走进卫生巾厂的时候,刚满16岁。那年他带着一本《围城》,一床被子,他以为很快就能告别「打工生活」。22年过去,他在机台前站成了一个真正的工人,也成了一个写作者。

白天,他在机器轰鸣里上料、下料,盯着材料转动,手指被切、被包扎;晚上,他躲起来读书,写作,试图抵抗自我的变形。「工厂是养殖场,写作是打猎。」他后来这么形容自己的双重生活。

在卫生巾厂之外,他还换过七八份工作,做过服务员、酒店保安,摆过摊,跑过外卖,送过快递;写过400多首诗,17本日记,一些小说和文章。最近,他出版了第一部非虚构作品《在工厂梦不到工厂》,记述了这些年的生活经历。

这是他第一次受到那么多关注。许多人对他的身份好奇,一次活动现场,他调侃自己,「现在白天我是『跑外卖的』,到了晚上,我变成了写书的张老师。」但在热闹之外,张赛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工友无法理解他,另一个群体用猎奇的目光打量他。

他生活在矛盾和割裂之中:在工作中找不到自身价值,「这个岗位需要一个叫副手的人,而不是一个叫张赛的人」,而阅读和写作也没有给他带来曾经料想的同伴、金钱与社会尊严。有过五六年的时间,迫于生存压力,他不再读书、写作。但是总有一些时候,就像突然做了一个噩梦,提醒着他,那份精神需求仍在。

10月中旬,我们和张赛通了一次很长的电话。他刚结束一连串的新书活动,回到湖北十堰的家。他依旧过着双重生活,跑一阵子外卖,攒一点钱,写一会儿,再出去打工。5个小时的采访中,他向我们讲述了过去22年来的生活,讲了自己的笨拙,困惑和挣扎。

写作并没有让他离开工厂,而是让他看清工厂。他开始看见自己那些沉默的工友,「一个普通工人,未必会朝着社会发出呐喊,他只是无声生活」。

张赛的故事,并不是一个体力劳动者因为写作成名的励志故事,而是当工作无法带来你想要的尊严、价值时,一个人如何开凿出一小片精神天地的故事。对张赛来说,阅读和写作或许无法换来更好的生活,但这份持续的自我训练,让他在面对生活的磨损时,始终没有退缩。

以下,是张赛的讲述——

双重生活

今年过完年我重新开始送外卖,从2月送到6月。后面休息了一个多月,等到卡里没钱的时候,我又回去送。到9月底,我攒了一些钱,回到湖北十堰,在家写作。按我爸的说法,我现在比较懒了,不知道吃苦了。其实我每天也有做事情,写作是个体力活,但在我爸的观念里,我就是在家里偷闲。

2003年,初中毕业后,我就进厂打工了,中间做过保安、快递员、外卖员,摆过摊,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工厂里,算起来已经22年了。

我是一个工人,又是一个写作者。大家都比较好奇,尤其是出书后,被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工厂里面的人怎么看待我的写作?可能他们把我当作一个中间人。其实工厂的人不知道我在写东西,我没有发朋友圈,之前有时候发文章我会转发,但是文章他们都不看,出书就不一样了,我还不太想让他们知道。

我一直是双重身份,比较另类,没什么代表性,我代表不了工人。因为工人其实不太理解我,另一个群体对我也可能有一点猎奇的心态。比如我爸爸是标准的第一代工人,他知道我干完活就会写东西,看书,那时候他老说一句话,你都累了一天了,你多休息一下,哪怕看看电视,你还要去看书,你不累吗?但是他不知道,看书对我来说其实是放松的,是一种休息。

进厂之前,我对工厂生活有过很大的想象。当时我还是个学生,我就想,学校里面有作文,如果你写得好,老师会拿出来读。那么你在工厂里面写了一篇好文章,发在厂刊上面,开会的时候领导表扬你,说不定还会有稿费,众目睽睽之下,你会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进厂之后,我才发现我把工作场景全部省略掉了。工厂的一天是什么样的呢?早上在工厂里面醒来,真的很茫然,你机械地去洗脸刷牙,按照既定的轨道走到车间。所有事情都是安排好的,你该站到哪,你做什么动作,你该说什么话,全部都一模一样,每天都一样。

两眼一瞪,不带脑子就可以直接去上班了。

开始工作后,你就站在机台前一直盯着,机台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材料,材料快用完的时候,你按一下按钮,接头转过来,你换上新的材料,这个过程又感觉像一个傻瓜,我们工人给机台也起了个外号,叫傻瓜。傻瓜的意思就是说一个傻瓜来了也能直接开。

重复这样的动作一天以后,你觉得解放了,回到宿舍,好像自由了,结果并不是的。你发现你更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人变得像一个疯子,有的人靠喝酒,有人去网吧,做什么的都有。

当然,这些状态并不是线性的,它可能是叠加的,可能是随机的。比如机台坏了,有的工人会拿着锤子在那乱敲,敲敲这里,敲敲那里,嘴里喊着「机台又坏了」,很暴躁,就像疯子一样。

一天里我最喜欢的一个时刻是刚进宿舍的那一刻。你把厂服一甩,甩到床底下,袜子甩到桌上,再把音响打开,把衣服放到洗衣桶里,声音就会非常大,你跟着音乐瞎蹦乱跳,那是最放松的时刻,但很快就过去了。它有点像喝可乐,第一口是最好喝的。

最开始那段时间,我还是比较文艺腔,再加上我的行为,下班之后正儿八经地在那写东西,拿个书在那看,有时候背东西,大家就觉得这是一个学生,一个书呆子。一开始我哥哥还在那个厂里,相当于有一个保护我的角色,大家不敢公开嘲笑,哥哥走了后,我才终于看到生活的真相,他们开始说,你那么爱学习,干嘛不回学校?你是准备考大学吗?后面就喊我大学生。

我遇到过一个工友,他故意刁难我,问我说,埃菲尔铁塔有多高?我答不上来。他说你不是看了很多书吗?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一开始都是毫不在乎的感觉,别人说什么我就当耳旁风。不光是看书这方面,工作上也是这样,因为我比较笨,领导一直打击我,同事们看不起我,我曾经也以为工厂里会有很多读文学的人,但后来我发现没有人看文学书,没有人看。包括我哥哥,他那时候经常说我是「鸭子手」。鸭掌不是不分开的吗?意思就是你连拿东西都拿不好。他就这样形容我。

直到今天,我都没能接受自己是一个很笨的人。刚开始操作机台,都是老的机台,需要用手去接换材料,我没有做得很漂亮。后来机台变得智能化,掩盖了我这个问题,但我时不时还是会犯一些低级错误,比如材料分正反面,我会挂反掉。我一直都有一些心理压力,就觉得自己很笨,不能干。

但是我忍耐力又非常的强,所以这两方面我都要去忍耐。后面年龄发生了变化,紧接着生活发生变化,我慢慢知道躲藏了。虽然我喜欢看书,也愿意坚持,但是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最好表现得跟别人一样。即使看书,也有一点见不得人的感觉。

2024年,我在工厂的最后一年,我再也没有跳过舞。无法承受,就是熬不下去了。我在那家工厂做了三年,辞职的时候,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就发年终奖了,有两三千块。我家人还有点生气,说就剩一个月了,年终奖都没拿。我说一个月我都受不了了,完全受不了了。

我们老是觉得,一份工作能做下去,或者说能做出头、有出路,是个人能力问题,我倒是觉得还有另外一个角度,就是你能承受什么?比如说在工厂里面,你能承受机器这个东西,甚至你热爱机器,喜欢鼓捣机器,最后你就成了一个机修。如果你比较喜欢人际关系、人情世故,后面你可能就成为一个管理人员。有的人十几年了还在工厂,甚至就在一家工厂,比如我堂哥,在同一家厂里面干了十一年,开的还是同一台机。

我承受不了。这二十多年里,我试过很多次,接受我自己、接受这种双重生活,但最终我发现,我始终不能承受这样一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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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赛


第一次进厂

进厂这个决定我完全没有犹豫。我初中上了5年。第一次上到初中二年级,我爸让我从头再上。一方面是觉得我成绩不行,一方面是如果接着上,很快就毕业了。毕业以后去干吗?当时厂里已经不收童工了,需要身份证了,我爸爸觉得我没有出路,回头再上一遍,说不定我的学习还会非常的好。

结果他真说中了,上了两遍后,我的成绩很好,但是你可以想象,5年的初中把我的学习热情都消耗掉了,我特别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刚好家里那么穷,我爸问我,你还上不上?我说不上,我去找我哥。很欢快地去打工了。

那个时候出门打工,东西带得越多越好。不光是衣服,包括被子、桶、毛毯、盆子,我自己就带了一个日记本,和一本《围城》。那时候不可能带太多书,到后面就比较从容了,可以自己当家做主了,我会先把书的位置留下,然后再装别的东西。

我打工的第一站是晋江的一家卫生巾厂。最开始的感受是非常弱小,非常无力。那时候每天去上班,我都有一点要发抖的感觉,心里想着,又要去那个地方了。甚至到最后一年要走的时候,接材料时我的手还是发抖的,我很害怕把材料接坏掉,接断掉,因为这样机器就要停下来,影响别人,影响产量,组长就会骂你。

卫生巾厂的机台是非常高大的,上面的刀特别多,刀多就意味着危险。特别是老机台,你要不断地上手,有时候机器出点小故障,我们不想让它停下来,停下来你就要挨骂,所以只要机台还能开,故障了我们还是会在上面处理问题,这时候特别容易受伤,刀划一下或者压一下,就是很长的一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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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巾厂机台上的警示语

那几年我都是比较浑浑噩噩的状态,别人让干嘛我就干嘛。下了班我基本不出门,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看书上。不去融入别人的话,有个什么事儿,大家肯定不会罩着你,甚至会挤兑你。

做到第三年,管理安排一个新员工跟着我。有一次正在封箱子,他突然对我说,你封得不行啊。我就有点挂不住了。那时的工厂环境还是论资排辈的,一个老员工说我,我可能会默默不吭声,但是他才去了没几天,就指责我,所以我怼了他,说关你啥事儿。结果他直接就上来打我。

那是我第一次挨打。最后的处理结果也就是罚了几十块钱。车间主任甚至故意安排打我的那个人跟我一组。我受不了,就辞职了。

辞职之后,我哥哥在武汉开饺子馆,喊我过去,我又在那里做了差不多一年,后来因为家庭矛盾,我不想在那待了。

一开始我其实没有想要回到工厂,我想着去流浪,把行李都准备好了。我还写了一封信告诉我的两个初中同学,暂时不能再联系了,我要去流浪了。

那几年,写信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工厂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又写了什么新的东西,我都会写信告诉那两个同学。在现实中,别人嘲笑我,到了信里,它就变成一个可以炫耀的东西。你看我吃苦,我受到侮辱,这说明我正在经受磨砺,我迟早会被磨出来,很快我就会写出伟大的作品。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很大的一个寄托。

但真的准备出发的时候,我又后悔了,觉得自己没有勇气。这里面也有现实的原因,我爸爸身体一直不太好,一直生病,一直出意外,无形中左右了我的很多决定。我想了想就放弃了,觉得还是工厂比较安稳。回到工业区,我又逃向另一家卫生巾厂。

我也是逐渐意识到,一直以来,进厂对我来说其实意味着安稳,是比较旱涝保收的一种手段。只要每天按部就班地去做一些事情,每个月就能固定得到一份工资。相比我做过的其他工作,它是稳定的。

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时我觉得进厂是一个过渡,或者说为了赚一点钱,但是到后面,无论我是否接受,这都已经是我的生活了,我的每一天、每一年就是这样走过去的。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具有冒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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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赛在卫生巾厂


堂吉诃德的幻想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阅读了。因为我妈妈比较爱看书,虽然我家在农村,但是家里有书柜,里面有《红楼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这些比较古典的文学,也有一些当时流行的伤痕文学,讲知青故事。

我妈妈其实没有特地培养我读书写作,只是书放在那里,有这样一个环境,我很自然地就喜欢上了。我妈妈当时的生活应该说和我现在很像,没什么时间看书。我们家开了个小卖部,还开了一个卖衣服的店。我爸爸很早就去南方打工了,我妈要照顾我们,要照看这两个店子,很忙碌的一种状态。

等到我小学5年级,我妈妈突然去世了。因为那时候我很小,所以没有太多感受,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悲伤,没有的。但最近录节目的时候,提到这件事,主持人又问一些细节,我发现我还是受不了,哭了起来。

那是一个暑假,妈妈把我送到我小姨家,等快开学的时候,她再来接我。去我小姨家的那个村子,前面有一条河,然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出意外了。后面是我去河边玩的时候发现了我妈妈。

妈妈没有了以后,有一段时间,没有人管我们。我那时候小,特别害怕,晚上点上蜡烛也睡不着,于是就开始看书。看得最多的一本是《红楼梦》。小时候我还是比较喜欢看武侠小说,故事性强,但那个时候我忽然发现原来故事性不强的书也还可以,所以就一直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红楼梦》,可能就是温暖吧。我现在还记得,下雨了,贾宝玉看到一个女孩子在地上画一个人的名字,画出神了,下雨了都不知道,然后贾宝玉想提醒又担心打扰到她,特别温暖的一个人,特别多这种小小的片段。

但看书真正变得非常重要,还是在工厂遇到挫折以后。因为不管我做什么工作,都特别吃力,都不是最优秀的那个人。跟人相处,我也比较紧张,不太会交流。看一本书,虽然也像是跟一个人聊天,但它是一种静止的状态,我感到非常安全。

看得最厉害的时候是在晋江的一个漂染厂。那个厂的制度特别变态,12小时制,每周换一次白班和夜班。上夜班都需要有一个适应的时间,差不多七八天的样子,你才能把睡眠时间调整过来。但是这个厂是你刚适应了,又转到了白班,特别折腾人。

宿舍也是随机分配的。一个宿舍里有人上白班,有人上夜班,根本睡不了。所以那个时候我就频繁去图书馆借书。最开始也是看古文,后面看得杂了,有一段时间我对乡村特别感兴趣,就看《乡土中国》,后来对工厂感兴趣,我就找一些相关的书来看。但更多的还是从一本书里发现另一本书。

因为我基本都是在工厂,活动范围特别的小。书差不多就是一个窗户的作用,可以让我看得更多。虽然我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但因为看书我有了更多的体验和发现,这个挺重要的。包括观念的转变,完全是因为看书,而不是跟谁聊天,我才逐渐对社会上面发生的事情有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不看那些书,我跟我爸和我哥没有什么区别。这种区别对我非常重要,不是说我长了一个脑子,我不用它或者说被动地用,我是用它来探索的,会有这种感觉。我也会有自己的东西,不是人云亦云。

虽然听上去是一种很堂吉诃德的幻想,但是这种幻想持续下来,最后才成了我今天的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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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张赛


工厂是养殖场,写作是打猎

从饺子店回到卫生巾厂上班后,我开始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我知道自己就是这个样子,比较笨,做不好事情,也接受了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当你接受自己是这样子的时候,反而会有一点心安理得,比较坦然地去打工了。

这种接受跟投稿也有关系。刚进厂的那几年,我写了大概400首诗,特别想投稿,因为投稿投中了,就意味着你可以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可惜的是,一直都没有。最开始我的心比较野,往《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投,没有一点消息,后来降了一降,往《泉州文学》这些地方期刊投,还是没消息。

那个时候的工业区,街头有人会发当地男科、妇科医院的杂志。封面一般都是美女,有一些非常吸引你的文章标题,翻进去以后发现是类似于知音那种情感故事,中间夹杂着医院的广告。有一次我接了一本,我发现后面竟然有一则征稿启事。我就想,难道投这里还投不过吗?

结果是没有任何回音。后来知道上网了,投过一些稿,主要是诗,还是不行。后来慢慢地,我就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就像自己干的活一样,没有那么漂亮,甚至有点不堪。

那么爱写诗,我觉得是工厂的产物。因为它很短,写起来比较方便。而且诗歌是很情绪化的,非常符合工厂的工作环境。后来写工厂生活的非虚构,就有点吃力了。一来是字数比较多,二来构思时间长,跟写诗相比付出更多。

任何工作都会塑造一个人,工厂也不例外。之前有一个诗人叫陈年喜,是个爆破工,我专门查过资料,他所在的环境叫高粉尘环境,伤害比较明显,像我们卫生巾厂是低粉尘环境,虽然伤害没那么大,但实际上对身体也是有影响的,我的皮肤、肺、呼吸道,断断续续都有一些小问题。

但是做了那么多年,我被灌输了一个概念,叫小伤不算伤。刀划了一道口子,或者说被机台压了一下,那都不叫伤。我们有可能不管它,有可能就地取材,卫生巾厂里有一种材料叫无纺布,也是一种做口罩的布,我们直接扯一点,把手指头包起来,就这样过去了。没有人会去找管理说我受伤了,没有人这样去爱惜自己,如果你去说,别人反倒觉得你没事找事。

我有一根手指头是弯的,就是有一次上夜班被压到机器里了,当时我不知道是怎么受伤的,感受到的时候,机器卡停掉了,非常的疼,指头上面的一块肉整个烂掉了。去了医院,医生说一定得手术,但我当时犹犹豫豫,那样一种状态,因为我不确定到底有多严重。最后包扎了一下,休息了一段时间,管理就问我怎么还不上班,觉得我在偷懒。我当时有点恼火了,就把纱布扯开,忍着痛让他看,他不说话了。

在工厂,身体上的伤害完全是一笔糊涂账。你搞不清楚,也没办法搞明白。后来我看电影《推拿》,其中有一幕,有一个人拿着刀去划自己的胸,我马上想到当时我自己去扯那块纱布。那一幕我永远记住了。

0 图源电影《推拿》

还有很多伤是你完全看不到的。我妻子做过包装工,做了一个月就得腱鞘炎了,手腕里面长了一个珠子,会来回滚动。相比男工,女工的工伤往往更隐秘,扭到手了,闪到腰了,眼睛是看不到的,更不用说处理了。

在工厂的时间长了,我变成了一个特别不自信的人,特别卑微。但是另一面,我也被工厂塑造成比较极端的一个人,特别的狂妄或者说膨胀。因为当你的情绪压抑到一个极点,你可能会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你反而会这样想。

它会改变你的脾气。刚进工厂的时候我还比较腼腆,很快我就学会大嗓门地去吼人。这就像工人喜欢看短剧,因为我们的生活是平淡的,没有什么追求的,但是短剧里都是霸道总裁爱上我,情绪是高涨的,对大家来说,看短剧也是情绪上的一种发泄。

工厂就像一个大型养殖场,你被圈在一个位置,然后有一天,你可能被人拿锤子敲了两下就拉走了。我不想一直在养殖场里,所以我写作。写作就像打猎,是特别主动,特别狂野的状态。

所以二十多年来,虽然我是双重身份,虽然我说我好像跟自己和解了,接受了自己是这样笨拙的状态,但是内心始终有一种不甘。

我不知道你看没看过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我们总以为它是金字塔的形状,好像你的精神追求一定是排在最后的,而排在最前面的一定是你的生存追求。但是我的矛盾在于,从一开始,我的生存需求和精神追求就是并行的。

0 图源剧集《黑暗荣耀》


「我是墙上唯一的泥渍」

我人生第一次把写作当成武器,是那回被新员工打。原本我没想辞职,而是去找了车间主任,他没怎么处理。后来别人告诉我,他们都是亲戚关系,你还找他,怎么可能给你解决?得到点拨后,我直接越级找了总经理。

我写了三张纸,写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写挨打的经过,还写了一首诗。结果人家就瞄了一眼,直接打了个电话,赔了几十块钱。我受不了这个处理结果,就走了。

还有一年,我爸得癌症,我们带着他在武汉看病,后来没有钱继续治疗了,医生要让我们回家。那时候我又给医院的院长写了一封信,一共7张纸。我也是告诉他,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经历了什么,我的家庭是什么样子。我还写了我爱好文学。最后希望他想办法帮助我爸治病。

依旧没有收到回信。我当时就觉得自己虽然会写作,但没有用武之处。也会有生不逢时的感觉,还是挺传统的一种感慨吧。

第三次是我的身份证掉了。当时我打工的厂规定工资必须打到卡里。身份证掉了,我办不了银行卡,补办必须本人回去。所以那一年我一直领现金。后来人力不让我领,我说我没办法回去,他说那不行,万一你是骗子呢?

这一句话刺激到了我。我回去就写了一首诗,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骗子。然后我就直接去找总经理,把诗递给他。他听了我的讲述,很不理解,跟我说,你的事我知道了,但你拿张纸过来干什么?我说,我拿这张纸是证明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我当时的理解里,追求文学的人不可能是骗子。

总经理说,我知道你不是骗子,你是神经病。他这样说。但是他马上打了个电话,给我解决掉了。后来人力就再也没有为难过我。

这一次算是解决了我的现实问题,但又不完全是靠文学。

中间有过五六年,我没怎么读书,也没怎么写作。我结婚了,不再是一个人的生存,而是一家人的生活。我跟妻子是在泉州的卫生巾厂认识的。她做质检,我做机台,我们在机台上聊天,下班后一起吃饭,慢慢走到了一起。

结婚后,我们搬到武汉。我重新回到我哥的饺子店帮忙,每个月挣点钱。但很快小孩出生了,我需要赚更多钱,当时听说送快递工资高,月入过万,我也不懂,就去了。去了之后才发现,确实有人月入过万,但只有那一两个人,大部分都做不到。

有过很短的时间,老板把好的片区分给我,我的收入倍增,也有月入过万的时候。但没过多久,因为快递老板经营不善,带着我们的工资跑路了。

当时武汉有一个早餐公司,他们提供车辆、食物,你只需要负责卖就行了。那段时间,我每天早上四五点起来,去拉早餐车,等到货送过来,我该加热加热,该加工加工,6点左右出摊,7点多收摊。然后再去送快递,送外卖。一天打三份工,时间全占满了。

并没有赚到钱。那时候唯一的慰藉是张爱玲的《小团圆》。这一天赚了多少钱,我就翻到相应的页码,看上几行。

很偶尔地我也会写一点诗。我记得有一天跑外卖,下班路过一道白墙,当时我攒了一肚子客户的感谢和抱怨,心里涌出几句:

一天,傍晚
骑过粉白的围墙
它好白,它太白
路灯打在脸上
我打在围墙上
我是墙上唯一的泥渍

2020年,疫情来了,我在武汉送外卖。我有点不太一样,别人老觉得自己是幸运星,我老觉得自己是倒霉蛋。当时我觉得要完蛋了,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做成过,很绝望。但绝望到后来,又变成一个动力,还是得写点什么。

我写的第一件身边事,是疫情中的武汉。当时每个小区的进出政策还不太一样,有的让进,有的不让进;有的让上楼,有的不让上楼。那一天我看到有人在群里发,呼吁大家坐电梯不要用手按。我正在电梯里,一下子就慌了。现在听起来感觉有点夸张,但我当时整个人确实一下子木在那里了。

停了那么多年,再次动笔,我把自己送外卖过程里看到的状况写了下来。那种感觉就像是重新找到了一个出口,我把生活中想说而无法说出口的话都说出来了,对那时的我来说是一种很大的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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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赛在武汉送外卖


再一次逃向工厂

一次送外卖的路上,我把腿摔坏了,没法再跑了。于是我回到泉州,再一次逃向工厂。

这次回去后,我发现我变了,眼里有了周围的人。以前我老觉得自己不一样,只有自己是这个群体的希望,但是经历了疫情,我开始意识到,整个城市的运转就是靠我们这些普通劳动者做实实在在的事情。每个人都是重要的。

工厂里并不都是没有追求的人。我遇到过一个扫地阿姨。有一次她和小孙女打视频电话,她问小孙女,后面是什么,小孙女说是一个拖把。阿姨说,拖把放在花坛上不漂亮。她非常在意那个画面。

另一个外号「陈总」的工友。我们有次一起去接班,前面一班的人把材料都开光了,没有给我们挂上新材料。陈总看到后就说了一句,真是「四大皆空」啊。我当时就觉得我捕捉到了他的文学性。

还有一次,我和几个工友在房间聊天,「白公子」把房间里的香水拿了出来,问我们喷不喷。「萌宝」说,上班的时候香水还闻不够啊?因为有一些卫生巾有香味,所以车间的机台上接了一个水管,直接把香水从桶里喷洒到材料里。白公子听完说了一句,上班时候的香水不算香水,下班的香水才算香水。多像个哲学家会说的话。

其实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只是我的眼光发生了变化。

我开始写工厂日记,记录了很多这样的时刻,甚至上班的时候也总是走神。我堂哥也在这个厂里,他的性格比较一根筋,上班时候都是规规矩矩的。后来他发现我总是盯着他看,材料跑完了还在那盯着,他就生气了,拿记号笔在我正前方的机台上写了一行字:不要忘记接材料。

说是走神,其实就是随便想。我印象很深,有一次我好像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句子,但一个杂工忽然拍了我的肩膀,一回头,那个句子就不见了,把我气死了。我跟他说,你这一拍,把一个莎士比亚都拍走了。

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承受者,而是开始观察工厂的变化。我发现,虽然现在机台变得比以前更智能了,有了更多可以摸鱼的时间,但机台的管理制度跟20年前的变化并不是太大,我们依旧是超过12小时的工作制度,只能自己创造休息时间。

最开始进厂,我遇到过很多「杀马特」,做头发的,染头发的,奇装异服的。后面杀马特不见了。新一代的工人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反叛了,但我发现纹身的人变多了,这可能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杀马特。

许多人觉得工人千人一面,觉得工人顺从、听话、吃苦、耐劳、没有理想,那是因为他们缺乏真实的生活和深入的沟通。一个普通工人,未必会朝着社会发出呐喊,他只是无声反抗、无声生活。

比如刚才提到的白公子,他每个月都会固定请两天假。不是说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自己给自己放假。还有一个工人,当然他是工厂里的「皇亲国戚」,更大胆,喝大了直接旷工。

最普遍的一种反抗方式就是辞职。其实工厂的很多问题,大家都能意识到,但是没有人解决。作为个人,受到了不公,辞职就是最后的抵抗。这就好像白公子后来辞职的时候和我说过的一句话,不管去哪儿,先离开这儿再说。要不然一定会困死掉。

我还试图采访过几位工友,大部分都失败了。我没办法完全走入一个人,打开他。我现在想,可能工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虽然我跟他们已经很熟了,但是聊起事情,他们的回答都是比较概括性的,会非常快速地转向另一个话题。他们不愿意在一个问题上停留太久。

在这个过程里,我也收获了许多反思。比如我曾经的一个工友阿飞,他在工厂一路往上走,从普工做到管理,最后成为厂长。以前我觉得他没有追求,但这一次我意识到是我把劳动本身贬低掉了。

像阿飞这样的工人,能做到厂长,并且还在往上走,本身就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我批评别人对工人的偏见,其实也是批评自己。

包括很多时候,我的工友说出来的话,我自己都很吃惊,我觉得我永远说不来这么厉害的话。我记得有一次和白公子、萌宝聊天。白公子躺在那里看一个课程直播。看着看着他忽然坐了起来,跟我们说,这个世界已经进入5.0了,我们还停在2.0。萌宝来了一句,我的视力只有1.0。

我很惊叹,如果写小说,我永远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但是当我的心态和眼光变化了,很快我又陷入了无力。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我能看到工厂里种种的不公平了,但是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比如工厂的噪音非常大,我除了自己戴耳塞之外,没办法改善别人的环境。等到我走的时候,确实有几个人也带了耳塞。但是我没办法论证,他们是不是受到我的影响。

解决不了问题,最终就会变得很苦闷。还能有什么办法?辞职是唯一的办法。

0 图源剧集《黑暗荣耀》


「我们不太习惯接受失败」

再次写作后,多少有一点现实的动力。前几天我还算了一下,包括这本书出版后的收入在内,这5年的写作收入平均下来,刚好一个月200块。虽然不太多,但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鼓舞。

生活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我的变化是因为疫情,当时我忽然发现,我们一家四口连全家福都没有拍过。等到解封,我回到十堰,一口气休息了两个月。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主动休息,以前的话我真是一年到头地工作。

最近参加活动,一开始还挺新鲜的,有人向你提问,有人喊你老师,有人和你聊你愿意的东西。但是参加了几次活动后,我就觉得越来越像工厂了。大家坐在那里,都有一点端着的感觉,还要面对镜头,很多时候并不是完全打开地聊。

在工厂里,我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相同的话语。在活动上,我们重复着相同的话题,相似的状态。包括这本书出版了以后,我开始重复刷销量,刷评论。我并不想否认这种重复,但是它让我陷入了一种困境。

如果从20年前那一个我的角度来看的话,可能会非常厌恶现在的自己,为什么脑子里面只有钱?如果你一直不发表文章,或者一直打工下去,这种感觉还没有那么强烈。但是当文学跟现实发生了直接的碰撞,就好像在博弈一样,我每天都在问自己,到底能不能赚得更多一点?我对写作的时间到底是投入多一点,还是少一点?你会有这样一些想法,我如果去上班的话,赚的钱是固定的,所以还是会有这样一种压力。

出书之后,我没有跟工友说。因为我完全知道他们会问什么。他们会问你赚到大钱没有?你告诉他们没有。然后人家说,还是瞎搞。我很怕那种尴尬。但大家的期待就是这样——你出名,你赚钱,你找到了新的生活状态。

我哥哥也是这样想的。这么多年里,无论我跟他聊过多少次,他还是一直劝我去做点生意。他自己是开饺子馆的,很早就结婚了。一开始他也赚不到钱,但一路苦熬下去,后面就在武汉买房买车了。

他活成了我爸爸的骄傲。每次我爸跟我聊起来,他都会说,你哥发财了。但是我关注的不是这些事情,我关注的是他的生活质量。他到现在都不舍得吃水果,一年到头都不休息。对于社会上的不公,每次聊起来,他落尾的话肯定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能怎么办?我曾经想过要影响他,甚至改变他,但是没有用。到最后我也明白了,我不能左右别人的命运。

后来这本书出版了,我哥还是比较着急,对我说,「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要抓住这个机会。普通人没有几次机会,你抓不到的话,这辈子就这样了。」

即使最后我一分钱都没赚到,我也不觉得有什么,至少我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但他总觉得你没赚到钱,你就是失败了。我当然不认同。这个标准太单一了。我觉得我们还不太习惯接受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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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赛《在工厂梦不到工厂》手稿


「这是我不得不接受的生活」

在我打过的那么多份工里,我始终会怀念摆摊的经历。那是2020年夏天,疫情刚过去,我们借住在我老婆的二姐家,他们一家人出去打工,房子空了下来。休息的那两个月里我的心很不安,因为小孩比较小,还在上幼儿园,不能让我妻子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刚好那一年有地摊经济的风潮,出来摆摊的特别多,所以每天下午我就出去摆几个小时。

那时我心态挺好的。摆摊也算是一份工作,时间很短,家人也可以参与进来。一开始我卖的是玩具,还制作了一个标语:「一块钱回到童年」。就是赚不到钱。后面我老婆跟我在网上搜,说不如卖海洋瓶。海洋瓶算是手工,各种各样形状的玻璃瓶子,你往里面灌水,打生长球,再放一点星星,太阳,就会有不同的颜色和层次。

我记得有一天我赚了50块钱,非常开心地回到家。喝了一点酒,吃几口小菜,腿也翘着。我老婆看到就说,以前你送外卖,赚200块钱都没看到你这么开心。我是觉得我很自在,很放松。因为我在制造快乐,摊上有小朋友来,偶尔也有大人,他们会问你,然后你跟他们一起聊。

说大一点是彼此尊重。在摆摊的过程中,没有人会指责你。比如我送外卖,我会惹很多人的讨厌。住户看到我按电梯会觉得烦,保洁会埋怨我的脚底怎么老是那么脏,保安会嫌弃我来的次数太多,管理会觉得你送得慢,不如别人。但是摆摊的话,大家都是一种平等的状态。

我现在都差不多还能想起来那个画面:广场上人很多,空气有点浑浊,但是所有人都很开心。我觉得它是一份理想的工作。

目前的话,我的钱差不多能撑到下个月,刚好这两个月有活动要出去,如果上班的话请假可能不太方便,除非还是回去送外卖,随时都可以不工作。所以休息到下个月,我差不多就要出去工作了。

这几年也是很偶然读到项飙老师的书,虽然是学术书,但容易读懂。我就发现,他跟我的写作方式挺像的,写东西总是会扯到自己的经历。包括他讲到一些和自己、周围相处的方法,从自己的小宇宙开始。这些话我都读到心里去了,所以最后一次进工厂,我也把这本书带着,提醒自己要有意识地观察周围的世界。

前段时间有一次送外卖,那个小区的外墙剥落,差点砸到了我,我注意到这个情况,后来就开始统计周围小区的类似情况。最后发现大概有37%的小区都有这样的问题。

对我来说,读书和写作这件事确实一直在发生变化,最早是热爱,中间是支撑,现在它让我有了行动的冲动,我发现很多无解的问题,包括我现在坐在家里,我也发现隔音太差了。而这些问题没有办法解决,找不到出口,我又很想从个体的角度出发去做一些事情,尽量去推动,看能不能启发社会去解决。

我对未来的打算比较现实,不会设想自己以后能专职写作。我有几个写作计划,假如赚到了一笔钱,我就一点点完成它们。

我最大的问题,就是到今天,我依然享受不了工作本身带来的快乐。有的人做外卖可以做成单王,有的人在工厂里修机台,能够得到快乐。但工作无法给我带来这些。

我曾经甚至想过,就这么送外卖,一直送下去,不送的时候就写作。但是送到后来,我不是受伤,就是烦了。所以我才会说,在工厂时我老做梦,老是梦到去送外卖,因为送外卖自由,但是梦不到做工厂。送外卖时又经常梦到自己在做工厂,因为做工厂稳定。

最近我经常做挺压抑的梦,有时候会梦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可能跟我这两年的状况有关,现实里比较压抑。我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做出自己的东西,被人看到了,但它不是轻松的,是我用尽了整个身体和心灵的努力。

前段时间,我在武汉书展参加活动。台上的音响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忽然不响了。我和另外两个老师都是满头大汗的。讲完之后,我们问工作人员,是不是音响有问题?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又非常着急、非常努力地说话。

我非常吃力,但是要把事情完成。对我来说,这就是不得不接受的生活本身。

文|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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