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人生如梦转眼百年”,指的是,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梦,只是你不太知道,此时,是在梦中还是梦外?此问题不光自己说不清楚,就连旁观者也难言出一二。由于宇宙太大无边无际无始无终,人的这一生与之相比,简直是沧海一粟,还常常被尘世所遮盖或蒙蔽,沦为梦中梦的糊涂人。看来,唤醒梦中人,窥见身外事,非常重要!使其从梦中惊醒,方得以醒悟,成为知道自己了解自己,现实生活中踏踏实实的一个人。
在那上山下乡运动席卷全国的那一年,在武汉市第六中学中的学生娃娃们,满怀激情,毫无准备地投身入那场洪流中。他(她)们听从党的号召,服从组织(学校)安排,“自愿”下放到鱼米之乡的金公安(县)。市二十中学部分同学下放到银石首(县),市十六中部分同学下放到江陵(县)。
我们下放到公安县的一共是406人,于一九六九年元月十八日晚(十七时许),从江汉关十九码头(军用码头现武汉航道局航道工程处)上船。那天码头上,大铁门栅栏内外、防洪堤上全是人,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一片。我们被挤进那条陈旧的“汉沙班”船舱中。由于那趟载的人太多,只有在船外还挂上一拖驳子(拖船)我们同沙丁鱼一般挤在用帆布遮挡的统舱里,大家席地而坐,窄窄的条櫈如同累赘弃之一旁。市十六中下江陵(县)的同学全在所挂的拖驳子上。
记得华灯初上,一天阴沉可怕的天空,突然飘上雪花,所有在场人如同老天爷一样,再也控制不住了,顿时,哭声、喊声、悲愤的怒吼声,哭爹喊娘地连成一片,使原本压抑悲戚的心,又被狠狠地戳上一刀,场面之凄凉终生难忘。码头上军代表、老师及码头上的工作人员,费老鼻子劲,总算关上铁栅栏旁的大铁门,硬性将学生娃娃和送亲友的人隔开,夜幕中冒着浓郁的黑烟“汉沙班”, 这才喘着粗气,慢慢离开码头。船到小君山跨线塔时,不知谁说了句:“同学们,就要离开武汉了”,船舱引起一阵躁动,水手们忙出面大声劝阻和制止,生怕再发生开船时的那样的倾斜。冒黑烟的小旧船,在寒风凌厉的江面上磨磨唧唧,足足开了两天二夜,除了因娃娃们抽烟,点燃救生圈耽误几小时外,直到第三天中午才到斗湖堤(公安县城)。
行李箱子零散堆在码头前的空地上,各队接知青的人员和区公社领导已等候在那里。只见一堆拿着扁担绳子的农民兄弟,不停地寻觅张望,手持名单工作人员在一旁大声宣讲,“某某某请上这边来…..”我们弃船上岸刚拢行李边,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操着一口南腔北调(公安话)问道:“你们是不是,(插队)到太平公社东剅(萧家铺子)的唦……”就这样,我们跟着他,和一群挑着行李的汉子,沿着土路穿过县城一直往南过河翻堤,沿着大堤向东港区太平公社走去。这群人中有位抢着挑重担的小伙子,不同的是,他行动尤为敏捷,但默默无语,眼神中还夹杂着一丝的忧伤。
通过彼此接触交谈得知,问话的那位是东港区的黄副区长(其名字记不起来了),他来县城开会顺道上码头来接本区的知青。记得黄副区长为人很风趣,他见我们抽烟,连忙掏出“梅雀”香烟招待我们,傻乎乎的我,从挎包内拿出包装精美的“阿尔巴尼亚”(香烟), 还振振有词炫耀道:“抽我的,这是进口烟,好些。”哪知黄副区长客气说道:“没事,一样的。”事后得知“梅雀”九分钱一包,确实与八分钱的生烟“阿尔巴尼亚”价格上差不多。
走过花大堰(集镇)临近黄昏,黄副区长特意说道:“这是你们东剅四队,再走两个小队,过老剅口就到你们插队的(东剅)一队了。”大堤上鸟瞰四周,银装素裹的田野非常宁静,农舍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倍增生活气息。那炊烟如同白纱少女,在蓝天白云下翩翩起舞,夕阳照耀下更显阿罗多姿;随风而来的竹笛声格外悠扬,恰似一缕春风驱散心中的寒霜。“好一派田园风光,这里还真的不错。”我情不自禁感叹道:黄副区长立马回答:“不错吧!那就作好长期扎根的思想备哟。回头,我叫队里给你们买几张结实的大床,就在这里生儿育女干一辈子怎么样?”面对黄副区长二五点子的话,我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走进一队天已全黑了,夜色中农舍树林似乎均变大了,其景致和白天大不一样。凭借黄副区长所带的手电,我们跟着那一束不太亮的光,高一脚低一步地艰难行走。那种从未见过的黑暗,对于初到者只可专心致志走。无话默默间不知走了多久,总算看到前面人影和灯光,这就是东剅一队知青屋,是借用五保户大婆夫妇的房(萧家铺子主人)。夜幕中借着屋内那盏微弱的煤油灯光,看到屋子内外聚集了好多人。老者头上缠着清一色白毛巾或布条,身作黑棉袄,腰间扎上一根草绳,与有说有笑年青男女一道在迎接我们的到来。当时我心里嘀咕道:“怎么都长得一个样,不会是一家人吧。”走近看,桌上的那盏煤油灯,所放出光仅照亮桌面,照在做好了一桌菜上,有鱼有肉还有酒,另有一盘黄灿灿的“猪油渣”。事后才知道,那是从未见过蛮辣的雑胡椒,辣得我们不敢进口。接下来近一月的“三同”生活(工作),帮助我们的“三同”人员,每餐一块吃的喝的抽的,全是我们知青的安家费。微弱的灯光仅照亮桌面,四周仍被黑暗所吞噬,进屋半天,待瞳孔放大后方才适应。
“大家回去,让走了几天的知青吃口饭,以后在一起时间多,回去吧!”经介绍,说话的是,东剅大队党支部书记李祖万同志,他边说边将人群往外推。说完转过身看到我身边的黄副区长,连忙请区长上座,黄副区长道:“不用了,我把人帮你接来了,今后再教育工作就看你们了。”说完转身对我们三个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好好干,我们刚才说好了的,要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哟!”黄副区长出门时,顺着手电光,看到白天抢着挑行李的那位小伙子,一路不见他们踪影,俗话说挑担走得快,还真的早已回到了队上。我对他一丝忧虑的眼神印象极深。事后得知他叫秧娃子,是本队地主家的狗崽子。
有次队里派我小范和赶巴上斑竹垱油站拖柴油,回来时正逢正午,烈日高照的堤上,无帽无树遮阳,那种辐射下的灼痛确实难受。我和小范商量,大热的天顶着太阳太遭罪,还不如让赶巴拖板车先回,我们将油桶放到松滋(东)河里,一道顺流而下,落个清闲凉快,岂不快哉!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滚下大油桶,悠哉悠哉往下游淌。四大桶柴油顺河而下,我两在水中不紧不慢的守着,无忧无虑好似自在清爽。哪知到了队里,要想将油桶推上大堤就难了,四个桶油七拱八翘,一个人费老鼻子劲,仍扑通扑通….. 没法,只有将油桶推到岸边,我用身体在下游顶住,让小范快到队里叫人。下午三点(钟)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队长无赖值得派秧娃子,我们一人守二人推,总算将四桶油平安推上坡,装车运往队屋(仓库)。哪知,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我们准备关门回家时,倾缸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那场暴雨足足下了近二小时,躲雨时间里彼此闲扯,天南海北毫无禁忌。只听秧娃子说:“他原本指望和父亲一样,努力读书考进“武大”读书,实现父亲的夙愿。哪知,初中毕业那年因没钱而弃学,第二年又爆发文化大革命……”这样算来,秧娃子应该是高中六八届的学生,比我们大两岁许。我们各自讲述经历,讲述文革中发生的事。秧娃子坦诚布公讲述了他父亲的不幸的遭遇。这是和秧娃子接触时间最长,谈话题最广的一次。从那以后,我们成了好朋友,彼此信任并无话不谈。只是在众人面前秧娃子有些故意疏远我们,是不是因有人说:“什么响应号召,实际是在城里混不下去,才下放到我们这里来分我们粑粑的!”人言可畏啦!
据秧娃子讲:他父亲解放前曾在“武汉大学”读书,有一个相当不错前程。由于听从祖母的话,就在临近毕业那年,祖母要他弃学回家,守住家中产业已达奕叶崇光;其实就是要他守护那份1947年前后,祖父含辛茹苦几十年,勤把苦挣所积攒起来的那大几百亩良田。回家继承产业没两年,就继承下地主这顶十恶不赦的帽子。
听队里人讲,他家那大几百亩良田,是他祖父母辈(老地主),勤把苦挣,省吃俭用,几十年如一日,从牙缝里一点一点积攒所购买的。只要有人说起说他娘(秧娃子祖母),人们就会情不自禁感叹道:“他娘那是一位眼睛一睁就开始忙活,深更半夜,手中的织机还在吱吱作响的主,她是我们四邻八乡一致公认的勤快人。”就连大队书记李祖万也曾对我说过,她们一家人,是我们队里最勤快的,他是一名“劳动地主”,嘿!还真的头一次听到这样的新名词。
十几年来,地主这顶帽子压得他一家人抬不起头,一家四口规规矩矩,说东不西非常听话,老老实实的做事,从不大声讲话,绝不会多说半句话,秧娃子更不例外。他在外人面前,只知道做事,常常沉默无语,一家人安分守己谨小慎微,已改造成了走路怕踩死蚂蚁的主。通过长时间慢慢的接触,方知秧娃子也和当下所有年青人一样,有理想、有抱负、更有干劲和热情。
那天在田埂旁,他悄悄拿出父亲所用过的“派克”钢笔,神秘略带诡异地告诉我,当年他父亲在武大读书时的情景, 还特意讲述一段与白俄女子交往之事。莫看当下其父黑不溜秋唯唯诺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从五官眉宇间能看出,当年何等的英俊、潇洒,此乃,粗增大布裹天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看来当初也是一位有身份,有故事之人。秧娃子的妈身体不太好,成天病病歪歪的,常年在家不大出门。其妹和秧娃子一样,沉默寡言只顾干活,什么苦活累活抢着干的主。这一家人,印证寒山子诗中所述(唐代):“有人来骂我,分明了了知。虽然不应对,却是得便宜,”这是做人讲德,“唾面而干”高尚品质的最佳体现。
记得送我那天,他挑着我的行李,在通往斑竹垱的路上,我问他:“你看过《希腊神话》唦?天后赫拉派斯芬克司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上,拦住过往路人,用缪斯教授的谜语问路人,如果谁答不上来,斯芬克司就立刻把他(她)吃掉。”通过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遇到问题,要学会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这样就可悟出其中的道道。秧娃子点头回答道:“这两年和你们在一起,我学到了不少新的东西。你留下的那几本书,我会认真去读,学会了解事物本质的真谛,力争早点翻出这个穷窝窝……”
秧娃子五官端正,略带忧虑的双眼令人难忘。为此,记得我向他说过“工匠的故事”,说的是一位相当出名的工匠,镌刻出无数幽灵及鬼怪,而且畅销得很。一天无意间他照镜子,惊奇发现,镜中的自己眼神凶狠竟带杀气。于是他去寺拜竭庙高僧,请求治治。一见面,高僧就满口答应,同时向他提出一个要求,诊治前,能不能帮忙镌刻一百个佛像给我,为治病,工匠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回家不敢停留,立马开始镌刻佛像。当一百个佛像镌刻好,运到寺院见到那位高僧时,工匠合掌说道:“阿弥陀佛,你吩咐的事我已完成,现已放在寺庙内请您验收,现在,您能帮我治病了呀。”高僧笑着拿出镜子说道:“你自己看看,其病现已治好,回去吧!”秧娃子听后立马说道:“此乃,命由心造,福自我求。我明白了!”不久秧娃子眼中的忧虑不见了,换来清澈如井单纯,人也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秧娃子天资聪慧身体好,队里大小农活样样精通,在队男社员里,他是拿最高工分的主。送我们那天,他显得有些反常,一路上谈得最多是自己多舛的命运,我想多般系我去当工人而触景生情。在路上,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同样生为人,为何命运这般不一,还千差万别。”当时身边有人故不便回答。前不久,看到应克复所著《为共产主义理想付诸于中国社会的第一批殉难者》一章,说得很透彻,人只要悖逆普世价值,就会做出诸多荒唐事来。在中国社会建设的主要矛盾上,毛泽东主席说过:“百代都有行秦政制,即封官、建制、牧民。建国后的任务应该是解决‘主权在民’的问题,解决专制体制所形成的的封建意识,官本意识,等级观念等上层建筑问题。”说实话,地主这个伪命题,早就应该纠正了。直至八年后,春雷一声响,神州大地迎来改革开放的曙光,对于秧娃子来说,这是大旱后的甘露的重大时机,这是再造人生的新阶段,重回人民队伍中来的感受,这才体会到做人真正的滋味。
1979年1月29日中共中央《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份问题的决定》是缕寒冬中最温暖阳光,光芒万丈普照神州大地,使之万物复苏,祖国山河出现新的可喜景象。文件指出:“除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至今还没有改造好的以外,凡是多年来遵守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富、反、坏分子,经过群众评审,县委批准,一律摘掉帽子,给予人民公社社员待遇。地、富家庭出身的社员,他们本人成份一律定为公社社员,与其他社员一样待遇。”我想甩掉那顶“地主狗崽子”帽子,如释重担的秧娃子,会有重见天日,再造人生之感;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自然会感受到做人的尊严,体会扬眉吐气的知味,其实,做人本该这样…… 凭借秧娃子的本事,我想在改革开放的大潮里,他会如鱼得水施展活力,实现自己的抱负理想!过上了不受歧视,儿孙满堂的好日子?此乃,噩梦惊醒,已是天高任鸟飞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