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俗事

鼎尚者

       我和Z先生是诗友，也是朋友。
      Z先生长相文弱，还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很有些诗人的味道。确实，上世纪八十年代，Z先生还真是我们遮（儿）（1）诗坛的领军人物，经常在《星星》之类的大型刊物发表“朦胧”一派的诗歌，还与诗友们一道成立了民间诗社。也正是因为写诗，他时常遇到文学女青年些“三月野蜂”样的目光，而且还抱得美人归，过了一段如鱼在水的小日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文学开始退潮，诗歌逐渐退烧，诗人也不再是追捧的偶像。在市场经济的滚滚浪潮下，Z先生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块（2）弄潮儿。他开过歌厅，但摆不平那些社会闲杂人员，只得收刀捡挂（3）；也卖过酒，又让跑路的中间人弄来赔了几七几八（4）……我曾经在大北街碰到过摆古玩摊子的Z先生，“唉，借几百块钱给我，过几天还你……我都两天没有吃饭了。”看到他那灰头土脸、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搜了（5）几百块钱给他，又请他在附近的豆花（儿）饭馆子（6）喝了点小酒。他给我的感觉就不像是块做生意、闯市场的料，趁机劝导他及（7）找块更适合自己的事情来做，但他有点不服气。这以后，他也是东一榔锤西一棒（8）地没个定性，啥子事没做成还带（9）了一皮股的乱账，整得来自信心和自尊心都大受打击，在怀念“三两碗啤酒，一碟苦瓜”的诗样生活中，开始用麻将和宿醉来麻痹自己。屋头过去的“文学女青年”，现在的孩子他妈，也一天天忍受不了他的自以为是与自暴自弃，失望地带着娃娃离婚而去。

        Z先生的生活失去了诗意，也不再写诗，慢慢混迹于街头茶肆与小酒馆，同过去的诗友些也难得见上一面，即使有意无意地遇到都是说借钱，给少了他还不高兴。那次他又跟我借两千块钱，说是及弄牙齿。哪晓得他路过瓮亭公园（10）时，牌瘾又发，便跑起及打丁二红（11），把两千块钱输得精光后，又死眉搭眼（12）地来厕（zē）边（13）跟牌友抱膀子（14）。那牌友手气又不好，就怪罪到Z先生脑壳（15）上，卷（16）他“二眼鬼、胎神”，还踢了他一脚头。场伙（17）一整散，大家就都骂骂咧咧地走到灯火初上的街头，一直隐忍着的Z先生在路过一块苍蝇馆子（18）时，立马踅进及拿起一把切刀（19）撵上那块牌友就往那颈项上一刀捺过，那人双手按到鲜血直冒的颈项一下库到（20）了地上。在众人的惊叫和慌乱中，Z先生丢下切刀就开跑，下意识地就跑到了城外先（21）的老南桥。天也完全黑了。他坐到桥墩上是越想越后怕，“我咋杀人了？完了，完了……总还（22）是块死，干脆自杀算了。免得丢人现眼再到监狱头及受罪。”胡思乱想着就从桥墩上跳下了南河。而他恰好又跳到河里的一块深水潭，既没有挞（23）死也没有挞残，只是把眼镜整落了。狼狈地爬上河坎后，他又昏昏懂懂（24）地朝南边的文笔山走去，想再及找窝（25）树子上吊。他慢腾腾（26）地来到文笔山公墓边的一片树林子，改下（27）皮带拴到一叉树枝上，脚一踮头一伸就吊了上及。没成想那树枝在他的挣扎中突然断了，Z先生瘫坐地上“汪汪”大哭，“咋想死都状么（28）难 哦？”……山下公路上一有警车鸣笛而过，他都把住（29）是来抓他的，又怕又冷又饿的Z先生在惊慌与混乱中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才麻乎乎（儿）亮（30），Z先生心惊胆颤地下了山，悄悄个（儿）（31）溜到昨天的一个牌友尔（32）打探情况。“幸喜得好（33）你娃娃那刀没有割好深，不然就死定了。”牌友告诉他，人没死也没报案，但要吃“讲茶”（34），赔钱。Z先生这哈（35）如释重负，直见（36）说：“天意，天意。怪不得我两次都没有死成！”他马上跑到单位找我：“明天下午两点钟，文君井吃‘讲茶’，你必须来跟我扎起（37）。”昨天的事我也听说了，二话没说就答应及跟他“扎起”。得（儿）天（38），我赶到文君井公园，老远就看到Z先生正坐在麻将桌上打牌，到了跟前，我问“你说的人呢？”他边打麻将边指到他牌桌子对面的人说：“就他嘛。”我把细（39）一看，那人的颈项上果然缠到有一圈纱布，从这架式（40）看，“讲茶”应该是吃好了。“那，没得事，我先走了。”就径自离开了文君井。

        之后，Z先生还是一直过着那种闲散不定的生活。直到两三年前才找了份比较稳定的门卫工作，一个月一两千块钱。加上他妈的年龄也大了，就搬来跟他一起住，以方便照顾，当然，他妈的退休工资也交由他开支，手头也算宽裕，过着打点小麻将、喝点跟倒（儿）酒（41）的悠闲日子。
         这样的生活算是多了一点烟火气，却了无诗情画意。只是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Z先生真正想要过的生活？也许，正如Z先生早年所写：
                  于是 我摘下一片枫叶

                  摘下最后一叶心事

                  叶子便渐渐发黑

                  渐渐发黑成深秋

注释：（1）遮（儿）：这里。（2）一块：一个。块即个。（3）收刀捡挂：作罢，不再干了。（4）几七几八：指数量，多少的意思。（5）搜了：掏出。（6）豆花（儿）饭馆子：小馆子。（7）及：去。（8）东一榔锤西一棒：指东一下西一下的意思。（9）带了：欠了。（10）瓮亭公园：传说西汉卓王孙（卓文君父亲）的故居。（11）丁二红：川牌的一种玩法。（12）死眉搭眼：形容有精没神的样子。（13）厕（ze）边：旁边。（14）抱膀子：指在旁边看别人（打牌）或参谋指点。（15）脑壳：头。（16）卷：粗鲁地骂。（17）场伙：指牌局。（18）苍蝇馆子：小馆子。（19）切刀：菜刀。（20）库到：蹲下，蹲到。（21）外先：外面。（22）总还：反正。（23）挞：跌，跌倒。（24）昏昏懂懂：昏昏沉沉，不清醒。（25）窝：棵，株。（26）慢腾腾：慢慢地。（27）改下：解下。（28）状么：这么。（29）把住：以为，认为。（30）麻乎乎（儿）亮：指刚刚天明。（31）个（儿）：语气词。（32）尔：那里。（33）幸喜得好：幸好。（34）吃讲茶：旧时指发生争执的双方到茶馆里请公众评判是非。现在有些地方的民间也有这种做法。（35）这哈：这下。（36）直见：不停。（37）扎起：指起帮手作用。（38）得（儿）天：第二天。（39）把细：仔细，认真。（40）架式：情形。（41）跟倒（儿）酒：也叫嘣嘟（儿）酒，即散装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