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州“吴学究”的江湖人生

秦巴闲士

    达州晚报《秦巴闲士说事》专栏

        达州一吴姓之人，生于1946年，江湖自由职业人，颇有智谋，常以《水浒传》梁山泊军师智多星吴用自称。虽小学毕业，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文盲率高达80%的岁月里，也算有些知识，他自誉博古通今，自命不凡。达城江湖特别是一些有文化的大佬对他的狂傲很是不满，叫他“吴烂贼”。《论语·宪问》：“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其意是年幼的时候，你不讲孝悌，长大了又没有什么可说的成就，老而不死，真是害人虫。“吴烂贼”是调侃语，即过于狡猾精明，老鼠真贼。
      吴小时候生活在鹅市巷，一条荷叶街至大西街小巷，解放前巷内因有鹅鸭市场而得名。有人戏叫屙屎巷，也许是谐音。鹅市巷北是达县武装部，南是职工医院。吴小学就读于大西街二完小，个头在同学中有些高大，自任大将，并分封其他同学为二将、三将……同学中有谁不听他命令，不向他敬奉花生、瓜子、糖果等，他便号令将其孤立起来。有时，他请同学来他家玩，院里有一个天井，生长着一棵柚子树。吴指着柚子树向同学许愿说，柚子成熟时请大家品尝。同学期盼了6年，没有吃过一次吴家的柚子。
       吴很聪明，少儿时期便有积攒。家中需购物跑路时很积极，常缺斤少两“落壳子”（偷钱）。家中大人不设防，有时知道，一笑了之。吴越来越胆大，有时竟偷盗家中大钞，大人发现后，吴死不认账，要求拿出证据。无奈，大人严加防范，但，家贼难防。
       吴常去离家不远的西门上听木华风说书。上世纪五十年代，西门上茶馆说书艺人有：评书木华风、金钱板扯疤眼、竹琴艺人江。木华风理平头，身姿高大雄壮，目光威严，鼻略尖而泛红。说评书时，茶馆靠墙摆放一张大方桌，上设一小桌挂布帘。木华风身袭长衫，满脸严谨，仿佛县太爷审案一样，正襟危坐于大方桌上用达县话讲说，不断用惊堂木敲击桌面发出响声惊醒听众，或卖关子加强表演效果，或提示安静。木华风说评书时，还会用一把大折扇做道具：拧着是枪，端着是刀，横着是剑，竖着是笔，打开是书信、地图、圣旨。或虚拟动作、景物等。木华风说武打时，甚而站立配合腿脚表演。说到精彩处，听众发出哗哗掌声。木华风讲说的节目有：《水浒传》《三国演义》《说唐》《三侠五义》等。
        吴小学毕业13岁，拜木华风为师：“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傅”“投师如投胎。”谚曰：说书的人靠嘴灵巧活着；唱戏的人靠腿上功夫活着。吴成为一个耍嘴皮子的人，语言诙谐，机智幽黙，妙趣横生。旧时说书人大多无文化，说书技艺为师父口传心授。吴特购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古典章回小说，增加技艺。
       1962年，小吴16岁参工达县合作理发社，学了三年评书的小吴没有上台表演过。达县城区原有理发户67个，1956年组成一个合作理发社，设四个理发门市：翠屏理发社、大东理发社、通川理发社、胜利理发社。
       理发，又名剪发或剃头，七十二行业之一。技艺除了剪发，还包括洗头、吹发、染发、定型、美甲、按摩等。我国古时候没有“理发”一词，认为头发受之于父母，不能随便剃除。当时男女都留长发，只是盘发的方式不同。满清入关时，为了达到长久统治需要，曾下“剃发令”，将汉族束发为髻改为金钱鼠尾，强制下令男子一律剃头梳辫，当时有“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之举。那时起，剃头匠开始挑着担子，沿街叫喊，给人理发实则剃头。
       辛亥革命后，临时政府明令剪辫，达县城开始出现理发，但只是剪发、洗头，或剃头（光头）。为吸引顾客，理发师练就绝活，刮眼睛，掏耳朵，“跳三刀”，即锋利的刮胡刀于后颈向下跳三下，然后刀尖从背心往上拖动，理发的人会感觉全身酥麻，有的还会起鸡皮疙瘩，舒服之状无可言表。
    抗日战争时期，有几个下江人理发师来到达城开设理发店，带来先进技艺。男子发型有中分式分头，偏分式分头，学生式。女子发型有运动式，凉爽式，烫发式。那时烫发没有定型药水，将火钳烧红后将头发卷曲操作。达城理发师争先仿效。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理发合作社派出青年理发师到上海、重庆学习理发技艺，达县城美发兴盛。不少爱美青年，固定一个理发师理发，一直到老。
        小吴学徒期满成为正式理发师，小吴成为风度翩翩青年，头发吹着无缝包头式，油光水滑，个头中等偏高，单眼皮，男人单眼皮是一种气质美，身姿瘦条，巧舌如簧，颇讨青春女子喜欢。青年男子谁个不钟情？妙龄女子哪个不怀春？吴18岁成为新郎，新娘是理发师妹，同行师兄师弟羡慕不已。谚曰：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娃儿早享福。
       那时，理发社实行任务包干制，不上班考核，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任务不能完成，扣发工资。七十年代，吴索性辞职，混迹于江湖，成为茶楼酒肆常客，高谈阔论，代人谋划，酗酒不已，或打麻将通宵达旦。不到30岁的吴开始过早发福，肥肚臃肿，仿佛猪八戒喝了女儿国子母河的水，九月怀胎，国字脸成为圆形，单眼皮浮肿眯成一条线。中年发福或是一种生理现象，现代医学证明，中年发福与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等许多常见病都有一定的因果关系。
       六十年代中期，说书侠义故事等属封建文化而停止，老艺人退出江湖。此时，讲说革命故事《红岩》王驼背横空出世。王驼背四十年代初出生，解放后刚好上学年龄进学堂读书。因前胸驼，后背驼，大家都叫他王驼背。身材矮小，方形脸，留着寸头，厚厚的嘴唇蓄有浓浓的八字胡。王驼背与吴同为说书人，便彼此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王驼背豪爽大方，吴成为王驼背座上客，每有酒有肉，必叫吴吃得酥尔麻醉，或施以银两。两人形影不离，常穿行于大街小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映成趣。吴叫王驼背为王中华，王叫吴为“吴烂贼”。吃人嘴软，吴也只好无奈地接受这个不雅称号。
        我认识吴是在一个酒局中，有孟尝君之称的李跛哥在自家小院举办家宴，吴演唱样板戏京剧，模仿得惟妙惟肖。每次演唱，食客都会叫喊：世界第一，达县第二。有人说，吴的演唱，可去京剧团当演员。他听后，嗤之以鼻说，我们八骑子弟票友，自娱自乐，绝不会为那份包银登台演唱。听说他酒量深不见底，不见醉过。我中学毕业参工不久，初入社会，初生牛犊不怕虎，高叫着要与“吴烂贼”比酒力。初起，每次一小杯（一两），喝过5杯后，吴提议用能装半斤酒的玻璃杯豪饮。相互碰杯后，我吟诵了一句唐诗：“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时千人惊”，仰头一饮而尽。他却不呷口，只是指着我说：“倒也，倒也！”我应声倒下。吴不屑地说：“烂贼，岂是你叫的吗？”李跛哥见状呵斥：“烂贼，一个真的烂贼！如此不讲信用，下次再犯，逐出山门！”吴，算得上我的江湖启蒙老师，让我从此知道了江湖，知道了算计。此后，我变得聪明起来，叫他吴哥，或吴学究。
       八十年代中期，吴说服翠屏路“国营一食堂”餐厅任启富经理，将二楼租赁给他用于打麻将，每天交纳租金。吴与第二门夫人经营，生意顺风顺水，一个月后，吴便拖欠房租，又一个月后，无法再拖欠，溜之大吉！
        九十年代中期，红旗大桥头银丰大酒楼，吴承包经营二楼棋牌室，按月交纳费用。吴叫来三亲四友捧场打麻将，赚得盆满钵满。三个月后，三亲四友大多输得心怯，不愿意再来。吴向一好友借钱交纳租金，承诺三天后归还。钱借到手后，吴不再租赁茶坊，了无踪影。
       吴去了河南、陕西、湖北、福建，或傍人食客，或参加草台班子演唱京剧。吴不愿受家庭桎梏，结婚离婚，又结婚又离婚，抛家弃子，孑然一身，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浪迹天涯。
       前几年，吴回到达城，我们在滨河路梨园坛茶社相遇，寒暄后，见吴没有泡茶。吴说，自己这几天胃有些不舒服，不能吃茶，我要了一杯白开水。过一会儿，吴将头探向我耳边，低声说：“眼前我有些经济窘迫，想借点钱周转几天。”我明白了，吴已穷困潦倒，贫居闹市无人问。我掏出一张百元钞票，他不住双手作揖。吴在达城无房无产无业，既无社保，也无低保，更无退休金。吴年轻时，挣了些钱，家有祖业房产，一并挥霍殆尽。吴住滨河路供棒棒居住的小旅馆，向昔日的亲朋好友乞讨度日。我去滨河路喝茶，常见他在茶馆门口引颈悬望过路朋友，或可施舍一二。我代为叫茶，摆龙门阵时，他依然滔滔不绝，说自己以前如何体面，如何风光，我是达城吴哥，吴学究，学富五车。我笑笑说：“你会电脑吗？你有手机吗？现在是微信时代，你已落伍了”。吴欲言争辩，终究不语。
        去年6月，吴突然发病晕倒，旅馆房东发现拨打“120”，被城区一家医院收治。入院时神志模糊、口角歪斜、左侧肢体偏瘫，生活能力完全丧失。入院后确诊为脑梗塞、高血压3级（极高危）。吴住院虽未缴纳任何费用，院方仍予以积极治疗，吃喝拉撒、清洁护理全由医院负责。院方寻找吴的子女，子女接听电话后，得知父亲病情，无动于衷，不再接听关机。吴在医院治疗2个多月，病情逐步稳定，神志清楚，生活能力部分恢复，能说话，但含糊不清。此时患者若有亲人陪伴关爱，或许能延长生命，可是，三亲四友无一人前来。这期间，我闻讯后去医院看吴，他眼泪流淌，伸出大姆指不住摇动。
        不久，吴去世消息传来，虽在预料之中，仍禁不住感叹唏嘘：吴学究生前何等精明，何等清高，何等自负，结局竟然如此意想不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其实，浪花也淘尽三教九流，形形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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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人，江湖死

秦巴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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