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我终于明白，信仰和信念，早晚会让人变得“很傻很天真”。
先从一部电影《小男孩》说起，说的是二战期间美国一个小镇的一名长不高的8岁小男孩佩珀。他的父亲因参战而被日军俘虏，小男孩时时刻刻盼望着爸爸回家，为了避免小男孩过度悲伤、失望，一名牧师开导他说，只要有足够的信念，就会得愿以偿。为了让爸爸回家，于是小男孩就开始按照牧师开出的清单积累“信念”：给饥饿的人食物、给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家”（哪怕一两天也好）、给没穿衣服的人衣服、去医院看望陌生的病人、去监狱探望囚犯，还有一个任务是，放下仇恨、和一个日本老侨民桥本交朋友。
最后一条的那个任务让他犯难，他惊讶地问牧师：“和桥本这个小日本儿交朋友？你疯了吗？”在他父亲被俘后，他和哥哥因为仇恨，曾经试图烧掉桥本的房子。但他还是答应了，送饮料给桥本、约桥本一起出去玩儿，不久后他们还真成为了忘年之交。
桥本也开始真正关心佩珀，他认为牧师是出于一种善意的谎言，才让佩珀完成那个“信念清单”。但他建议牧师让佩珀停下来，因为佩珀的爸爸如果回不来，佩珀就会绝望。但牧师看着天说：谁知道呢？！
桥本继而被佩珀的执着和纯真感动，和他一起去看望医院的伤兵，还给佩珀出主意完成“给没穿衣服的人衣服”这个几乎完不成的任务，因为佩珀看不到谁没穿衣服：最后桥本让佩珀到一间织毛衣的小厂去学针织，然后为一个还在妈妈肚子里的Baby编织了一件小背心。
镇里的人都嘲笑佩珀的无知和傻帽，他的哥哥甚至对他怒吼道：你不是说可以用信念移动一座山吗（牧师开导信众的比喻）？那里就有一座山，你给我移动看看！不服气的佩珀于是摆足架势、双手对准大山开始“发功”：不想片刻之后，果真地动山摇，一众街坊目瞪口呆。原来刚好在那一刻，地震发生了！
如果说人们对他“移山”的事情多半不信的话，那么后来，人们对他是越来越另眼相看了。自从桥本告诉了他日本的方位后，佩珀每天都来到海边，对着日本的方向“发功”，希望用他的“信念”结束战争、让爸爸回家。然后，一颗名叫“小男孩”的原子弹在日本广岛的上空爆炸了：日本投降了，他的爸爸不久后真的回家了！原子弹爆炸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佩珀成为了全镇的焦点，男女老少夹道欢迎、对着他振臂高呼：你是英雄！小男孩也激动地大喊：我成功了！
难道人们真的相信是小男孩佩珀用“信念”制止了战争、挽救了世界？当然未必。但是信也好、不信也好，有谁“care”？总之战争是真的停止了，这就够了，就有足够足够多的理由欢呼了，将小男孩慷慨地称为“英雄”有什么大不了？只要小男孩自己坚信是自己的信念让爸爸回家了，就够了。
——多么幼稚的故事，不是吗？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很傻很天真！
但是如果再想一想，所有的信仰和信念，难道不都是很天真很简单么？佛教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基督（天主）教说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信我者得永生”，难道不天真、不简单？你能说出比这更天真、更简单的道理和信条吗？
但是，如果你据此就真的认为有信仰和信念的人很傻很天真，那么，下一秒你可能就会怀疑自己是否也是“很傻很天真”。
我们再来看一个关于信念的真实故事。
“全能慈悲的天父，我们谦卑地垦求您节制这恶劣的天气，赐予我们战斗所需的好天气。请您开恩倾听我们这些军人的呼唤，以您的神力，助我们不断取得胜利，粉碎邪恶敌人的压制，在人间与诸国为您伸张正义。”——这是著名的“巴顿祷告词”。二战期间，巴顿将军率领美国第三军团在开赴法国作战时，遭遇大雾、暴雨暴雪，军队被困在半路动惮不得，眼看就要贻误战机。心急如焚的巴顿什么也不能做，最后他写了以上的那段祷告词，要求牧师复印25万份分发给士兵祈祷，并对牧师说：“我坚信祈祷的力量。”但是几天过后，天空依旧是大雪纷飞。那晚，苍老的巴顿独自跪倒在街头的雪地上，谦卑地仰望着冰冷的夜空，向上帝倾述着他的困惑：“主啊，巴顿向您呼求。在过去的两周里，我们一直处在地狱之中。下雨、下雪，暴雨、暴雪……雨雪使我们的空军瘫痪，使我的士兵被冻伤、而且无药可救……以至于我开始怀疑您的旨意究竟是什么，或者说，您究竟站在哪一边？……主啊！我向来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我不苛求什么神迹，我全部的要求只是四天晴朗的天气。”
天明后，惊喜发生了，天空停止了雨和雪，在接下来的一连六天，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这让巴顿得以率领他的军队继续开拔，完成了解救101空降师的艰难任务。然后，“巴顿的祈祷”誉满天下，被载入史册。
巴顿的行为是不是同样看起来“很傻很天真”？但是谁会认为一个战功卓著、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是一个“很傻很天真”的人？那一个声名显赫的将军，又为什么要做那种“很傻很天真”的事？
在我们看来，这时候的巴顿起码应该和我们的偶像诸葛亮一样，沐浴焚香、穿上玄乎其玄的道服、挥舞着三角形的道旗，施展出浑身的法术，才能向天祈求风调雨顺；或者干脆学诸葛亮来上一卦看看命运几何、再顺天道尽人事。而巴顿只会傻不拉几地跪在地上自言自语，一点“智者”的风范和能量都没有！
然而我认为，巴顿、小男孩和诸葛亮同样在祈祷，他们的区别和高低不在于道服和道术，而正是在于“信念”。
诸葛亮的所有祈求均在于“谋得先机、知晓天命”：火烧连营时的借东风，不过是他自称的“据观天象那时定然有风起”，筑坛借风不过是故弄玄虚和卖弄风骚，连“祈祷”都不算，更何况“信念”；他自己身葬五丈原时的“七星续命灯”，倒算得上是真正的祈祷，不过也是他自己预先“获知”了自己的“天命将尽”，所以才祈求上天“续命”。就是说，诸葛亮的祈祷，是预知了不好的结局和命运之后、再祈求“改命”，跟“正义”、“爱”等等信念完全不沾边。这点跟我们民间的江湖道术别无二致。
而且在我的印象中，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只为自己一个人祈祷过。在刘备带领庞统攻打西川时，他夜观天象见到将星坠落，预知庞统要遭难，却并没有开法祈祷，只是星夜赶往四川取代庞统；就连他的主子刘备被火烧连营、命在旦夕、白帝城托孤之际，诸葛亮也只是痛哭流涕，也没有开坛做法为主子“续命”。这说明诸葛亮其实有负于他的“忠心和仁义”之名。
反观巴顿和小男孩的祈祷，却是在面对未知的命运、迷茫无助之际的祈祷。他们并不知道命运将以何种形式、将在什么时候演变，但他们坚信祈祷的力量，因为他们坚信上帝会站在正义的一边、站在爱的一边，巴顿坚信正义的盟军最终会得到天助、而小男孩坚信上帝最终会让深爱他的爸爸回来。他们祈祷，然后等待；再祈祷、然后再等待，只要命运没有改变，他们就一直坚决地祈祷。他们不像诸葛亮，在魏延打翻了七星续命灯后，就放弃了祈祷而俯首认命。
相对于巴顿和小男孩，诸葛亮输在既没有信念、也没有信心，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宿命论者，并没有坚强的信念去改变苦难的命运。如果说诸葛亮唯一的信念，就是他认为上天并不会
基于是否正义和仁爱的理由，去改变一个人、一个国家的命运，所有的一切都早已“天定”，无力回天。
而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祈祷的人，他们的祈祷只跟“荣华富贵”有关。他们的哲学是便宜不占白不占，是将“无度不丈夫”改为“无毒不丈夫”、是将“人不为（动词，修为）己天诛地灭”改为“人不为（为了，介词）己天诛地灭”。正是这样的人，让那群真心祈祷的人、和如同小男孩一样真心去履行自己承诺的人，看起来“很傻很天真”。
但你也许可以认为巴顿和小男孩就是真的“很傻很天真”。他们之所以比赢了诸葛亮，都是因为交了超级好的狗屎运。先抛开这个事实的真相不说，我们先说另外一件事。我一直认为《小男孩》其实就是巴顿的祈祷的艺术化，那个长不高、长不大的“小男孩”佩珀，他的原型就是伟大的将军巴顿。
电影《小男孩》里的主角佩珀，为什么要被塑造成一个一直长不高的“小男孩”？佩珀自己曾经担心地问医生：“我是一个侏儒吗？”但医生告诉他：“我只能把你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小男孩。”佩珀不是侏儒，也不是畸形，他其实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除了长不高、看起来也长不大之外，一切完美。但是为什么就不能将主角佩珀塑造得更加完美一点、让他数年间长成一个英俊挺拔的翩翩少年？
也许，这正是编剧和导演煞费心机的所在。也许，他们认为，一个永远“长不高、长不大”的小男孩，一个心里只装着美好愿望的小男孩，一个永远不会被成人世界的龌蹉玷污的小男孩，一个心里永远没有阴暗和阴谋的小男孩，才配得上真正的“信仰”和“信念”，才配得上上天的宠爱和圣恩。
如果巴顿的心灵在成人世界和官场政治的染缸里失去了小男孩般的纯真和执念、如果巴顿不做那看起来和小男孩一模一样“很傻很天真”的祈祷，那夜的风雪会不会同样会停下来？答案，就如同电影《小男孩》里牧师的表情和语气一样：谁知道呢？
关于小孩和大人，有一个疑问：人的一生之中，什么时候最可爱？不敢说所有人、但可以说有许多人会这样想：懵懵懂懂的小孩的时候。天真烂漫的笑容、宛若天籁的童音、幼稚无邪的言语、满脑子纯洁而又美好的不着边际的愿望和遐想……还有什么时侯比这更可爱？是浴血奋战、一将功成万骨枯后的荣华富贵？是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官场倾轧后的荣升高位？还是斤斤计较、亦奸亦商后的富可敌国？
荣誉让人羡慕、权力让人敬畏、财富让人嫉妒。但是，你不会真心认为它们“可爱”吧？如果时光可以穿越，让你见到同一个人懵懂的童年和他功成名就后的成年、老年，你发自内心地喜欢哪一个？如果你只有一个拥抱，你会拥抱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抑或是拥抱那个功成名就后皱巴巴的、满脸虚伪的、满腹心事的名人？
要是我，我一定会拥抱那个懵懂而无邪的孩子，而且拥抱他的时候，我的眼里会同时散发着直透灵魂的、真诚的、明媚的、慈祥的、开心的、关爱的、永恒的光芒。
然而，人都要长大的，那个“小男孩”永远都只会存在于电影里面。略感欣慰的是，很多人就算长大了，壮硕的身躯里依旧怀着一颗“小男孩”的“很傻很天真”的心，比如巴顿；又或者那颗心本已满目疮痍、但在某种“信念”的抚慰之下、又慢慢变回了那颗“小男孩”的“很傻很天真”的心，比如《小男孩》里面的那个桥本，本已在民族仇恨的炙焰中感受到了越来越惨烈的失望和痛楚，却被小男孩的执念唤醒了希望和爱，如同枯木逢春般的在脸上开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当了“很傻很天真”的小男孩的同谋。桥本忽视了一名美军阵亡士兵家属的警告，没有“滚出”小镇，招致了满心仇恨的美国人的非难和愤怒，最后差点被那名美国父亲和佩珀的哥哥打死。但在佩珀的哥哥略感后悔、通知医生将他救活之后，桥本没有怀恨在心，他对警察说是佩珀的哥哥救了他、让佩珀的哥哥得以无罪释放，他也没有告发那个阵亡士兵的父亲，他选择了牧师开导小男孩时的信条：放弃仇恨、去和仇人交朋友。所以，康复后的桥本依旧满脸孩子般的笑容，也许他也已经相信了牧师的话：只要有足够的信念，就可以得愿以偿，得到更多的友谊和包容。
也许，生活忙碌的脚步，让我们没有时间停下来回忆幼时的纯真；也许，命运不堪的重负，让我们没有机会去选择要成为怎样的一个人。我们挥汗如雨、我们随波逐流、我们拼死奋斗，我们早已忘却了人生第一次思考的内容和初衷，我们早已被物欲横流冲走了内心的执念，剩下的，只有永远赚不够的财富和权力、只有“没有最阴险、只有更阴险”的奸诈和权谋。而那群偶尔停下脚步，去教堂和庙宇祈祷和忏悔的人，尽管他们才是那群童心未泯、初心未改的人，但在我们的眼里却看起来“很傻很天真”。
不过我相信，终究有一个人、终究有一个时刻、终究有一个地方、终究有一个故事会让你停下脚步，去思考你终究要成为怎样的一个人。也许在一片静寂开阔的海边、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也许在一场大病初愈的病床上、在一次破镜重圆的相逢中，也许是在你年近古稀、享尽荣华富贵、也尝遍酸甜苦辣之后的某个生日上……你会变得“很傻很天真”，你会体验到什么叫身外之物、什么又是生命的本质。
如果要问，那些看起来“很傻很天真”的信念，究竟有没有道理、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果一个人一旦有了信仰和信念，是不是一定会变得“很傻很天真”？人们也会如同《小男孩》里面的那个牧师望着苍天说：谁知道呢？但在他们的心里，也许慢慢地已经有了答案。
而我，那时会想起一首歌：《老天爱笨小孩》。
最后，顺便赞一下美国佬的文学和电影“绕着圈子讲道理”的功夫，真是大智若愚、浑然天成。而且，他们讲的不是什么人人认可的、写在书本上的大道理，而是都有争议的的、深藏于内心的挣扎与困惑之中的疑问和解读。
2019．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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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9-15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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