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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播报] 逃向成都:杜甫的入川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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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31 00: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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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00多年前的深秋,杜甫带着家人前往同谷,趟过早晚已结上一层薄冰的西汉水,马儿还在铁堂峡折了脚;今天的甘肃陇南成县(即唐代”同谷“),同样是红叶落索的深秋,村民扛着快递趟水过河。 (视觉中国/图)




       48岁是杜甫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年:这一年,他从低级官员沦为社会底层的一员;这一年,他乞食秦州、同谷,带着家小辗转于西秦岭的千山万壑中。也是这一年,诗圣对于他本人的命运和他的时代,有了切肤而恒久的觉悟。





        一个陌生人的来信改变了杜甫的后半生。


       其时,杜甫48岁。说是后半生,其实,已进入生命的最后11年。


       那是唐肃宗乾元二年,即公元759年。时值初冬,杜甫客居秦州(今甘肃天水)。三个多月前,立秋次日,杜甫写了一首五律,题为《立秋后题》。在伤感光阴易逝,人生倏忽之余,杜甫还透露了他在那些内外孤苦的日子里做出的一个重大决定:换一种活法。


       准确地说,他打算辞去华州司功参军这个令他既感愤怒更感绝望的职务。如同《诗经·硕鼠》里那群伐檀的奴隶们唱出的心声一样,杜甫也要“誓将去汝,适彼乐土”。


      杜甫想象中的乐土,就是秦州。


       孰料,大道多岐,世事难卜。仅仅三个月后,杜甫却急急忙忙地离开秦州前往同谷。在同谷仅一个月,又不得不在严寒的冬日起程,赶赴成都。从秦州到同谷,从同谷到成都,入川路上,饥饿、寒冷、屈辱、悲伤、绝望……它们如同一条条黑色的小蛇,噬咬着两鬓飞霜,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诗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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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1
从华州到秦州


每一个优秀的诗人,都用他们的作品,为后人留下了一幅他们的肖像。这肖像,既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比如李白,他的作品让我认定他一定骨格清奇,举止飘逸。至于杜甫,他那一系列忧国忧民的作品和抑郁沉雄的诗风,让我一直以为他如同成都杜甫草堂里叶毓山先生雕刻的铜像:清瘦,忧郁,似乎每一道皱纹里都潜伏着过多的风霜与困苦。如是,在读欧阳修的《新唐书·杜甫传》时,发现他对杜甫的评价竟是“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未免有几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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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杜甫草堂内叶毓山先生雕刻的杜甫铜像。(视觉中国/图)


仔细思量,却不得不同意欧阳修的高屋见瓴。因为,小官员家庭出身的杜甫,尽管本质上是多愁善感的文人,却自幼就怀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政治理想。这理想的四处碰壁和他本人的不容于时,都让他显得有几分迂阔和不合时宜。


十余年前,我在开封城外一片零乱破旧的民居间,找到了一个叫作吹台的地方。那是开封城墙东南部一座不起眼的土台,因春秋时大音乐家师旷在此吹奏古乐而得名。吹台上,有一座小小的三贤祠。祠里,安放着三尊塑像,那就是如今家喻户晓的三位唐代大诗人:李白、高适、杜甫。


吹台见证了杜甫意气风发的激情岁月。那还是号称盛世的天宝年间,32岁的杜甫,40岁的高适和43岁的李白订交于开封,他们“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那时,年轻的杜甫相信,依凭他的才华、气略和胆识,他必将有一个灿烂前程。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2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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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封古吹台位于开封城墙为的东南部,西邻繁塔。此地原有一土台,相传春秋时期音乐家师旷吹奏古乐于此,故名吹台。(东方IC/图)


几年后,为了想象中的灿烂前程,杜甫来到首都长安,参加了唐玄宗下旨举行的科举考试。然而,主持考试的李林甫却以野无遗贤为名,一个也没录取。杜甫在诗里记录此事说: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皇上渴求人才,我也有为国做事的心愿,却只能像鹏鸟那样折翅,像跃龙门的鲤鱼那样到处碰壁。


那以后,为了求得一官半职,以期实现政治理想,原本高傲的杜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放低身段,以诗文干谒权贵,希望得到他们的赏识和举荐。


理想高蹈入云,现实呼啸坠地。754年,杜甫上《三大礼赋》后,朝廷授予他从九品下的河西尉,与其说任用,不如说敷衍。这个卑微的、必须直接欺压底层百姓的职务,杜甫拒绝接受。这是一个重要细节,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他和他的朋友高适的不同:高适也痛恨出任县尉,并写下了“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的诗句,但恨归恨,他到底还是赴任了。这种往好里说叫能屈能伸,往坏里说叫得过且过的性格,显然要比杜甫的固执更合时宜。后来高适飞黄腾达,成为唐代诗人中仕途最得意的人,又一次证明了性格即命运的道理。


次年,朝廷改授杜甫为同属芝麻官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杜甫只得委屈地接受。回忆这段经历时,原本自负于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杜甫无比辛酸地总结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逃往四川,唐肃宗即位。杜甫闻讯,舍妻抛子,间道前往行在凤翔。大约是被他的忠诚所打动,唐肃宗任命他为左拾遗。这也是后世称杜甫为杜拾遗的由来。


左拾遗级别为从八品上,比兵曹参军高不了多少。但是,拾遗属于谏诤官,相当于现代的纪检干部,负有向皇帝进谏的责任。级别虽低,却因接近中枢而前途远大。


这大概是杜甫离他的政治理想最近的时候了。然而,不久,宰相房琯在平叛中兵败,唐肃宗将其免职,杜甫站出来为房琯说话。“帝怒,诏三司杂问”。幸好,另一位宰相张镐说,“甫若抵罪,绝言者路。”杜甫才侥幸没有下狱,而是于次年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从皇上身边赶到华州(今渭南)做一个管理户政、田宅和杂徭的地方佐官。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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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陕西省渭南市“西岳”华山金锁关,杜甫《望岳》诗中“箭栝通天有一门”就是指的这里。(视觉中国/图)




钢铁就是这样没炼成的。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后,杜甫回了一趟他的老家河南。沿途所至,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既悲且痛的杜甫写下了他最具现实主义光辉的“三吏”与“三别”。




此时,长安虽已收复,安史之乱却还在继续,大唐早已不复开元盛世的繁荣。至于杜甫,他年近半百,体弱多病(40岁后,杜甫即患风疾。这是一种心血管问题引起的眩晕、痉挛、肢体麻木甚至半身不遂的重病)。更重要的是,他对仕途已然绝望。他渐渐明白,今生今世,致君尧舜的理想压根儿就是一个笑话。




他想换一种生活方式。他想找一个平静的地方归隐,在耕读中了此残生。




理想的归隐之地在哪里呢?杜甫想到了长安以西的秦州。




就像朱东润先生说的那样:“杜甫对于围城的生活是有所认识的,何况大乱之中的佐贰官更是一饱不易呢?因此他决定挂冠出走。走向哪里呢?向东是中原大战的战场,当然去不得。向南是襄阳的大道,也不够安全。向北的危险不多,但是正是回纥出兵来往的大道,‘田家正恐惧,麦倒桑枝折’,也不够妥当。”




既然东、南、北三个方向都去不得,那就只有向西一个选项了。




今天,从西安到天水,不过300公里路途。汽车3小时,高铁只需100分钟。但在杜甫的农耕时代,至少要跋涉十几天。再加上高大的陇山屏藩其间,当关中和中原兵火弥漫时,秦州却是一块富足而宁静的土地。




当然,更重要的是,秦州还有亲朋。




朋友即赞公和尚,亲人即侄儿杜佑。




于是,杜甫匆匆赶往秦州。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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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水市麦积区,渭河在这里经过时,与人工湖翠湖形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这就是天水的泾渭分明。(东方IC/图)




发源于鸟鼠山的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东柯河则是渭河众多支流中名不见经传的一条。在麦积区东柯河注入渭河附近,我驱车溯流而上。车行约10公里,便是三国时的战略要地街亭。在街亭,众多遗迹以杜甫之名而存在:草堂、诗圣阁,还有据说杜甫亲手栽种的古槐。




原来,杜甫的侄儿杜佑就住在这里,这也是杜甫在秦州暂住过的地方之一,唐时叫东柯谷。杜甫眼里,东柯谷无疑是一个风景殊胜的宜居之地,他一再在诗中写到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东柯河畔的小村庄:“东柯好岩谷,不与众峰同。”“满谷山云起,侵篱涧水悬。”“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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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岭深处的河谷,东柯谷应与其无异。(东方IC/图)


当地朋友告诉我,为了纪念杜甫在东柯的短暂居留,这里曾建有全国最早的草堂之一,惜乎已毁。草堂遗址旁,后来建起一所子美小学。一眼原名白水涧的泉水,更名为子美泉。


对杜甫来说,秦州三个月,确实让他难得的舒心、安宁。一个证据是,九十来天里,他写了97首诗,一天一首还多。


然而,3个月后,他却打算离开秦州。


对他离开的原因,千百年来有各种揣测。其实,最真实最深刻,也最让人尴尬的原因只有一个:贫穷。


随杜甫前往秦州的,除夫人外,尚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和弟弟杜占,以及家人杜安。一家数口,坐吃山空,何况杜甫本身宦囊不丰。至于他原想依靠的侄儿杜佑以及旧交赞公和尚,再加上到秦州后新结交的隐士阮昉等人,他们除了给杜甫送些菜蔬瓜果外,也没有能力进行更大的救济。杜甫忧心忡忡地写道:翠柏苦犹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就在忧贫畏老之际,一个陌生人突然来信了。杜甫没有记下陌生人的名字,只是在诗里称他佳主人: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


这个神秘的佳主人到底是谁,历来有多种说法。总而言之,他是杜甫的超级粉丝,虽然素未谋面,却热情地邀请杜甫去他所在的同谷。


杜甫欣喜若狂,甚至迫切得连夜就要出发。


2
前往同谷的路


同谷就是今天的甘肃成县。


如今从天水到成县,距离还不到200公里。但这200公里,杜甫一家却走了整整一个月。其中的重要原因,就是刚出发不久,拉车的马儿就在渡河时骨折了:“水寒长冰横,我马骨正折。”


离开秦州前往同谷,是759年农历十月底,地处北方的陇右地区已经非常寒冷,山间的小河,早晚结上了一层薄冰。


1200多年后的又一个深秋,我驾车从天水市南下。在天水镇附近,我把车停下来,爬上了公路旁一座枯叶摇落的小山。极目眺望,一条又瘦又浅的河流缓缓淌过,不少地方露出补丁般的滩涂。河边,白色的芦花在风中舞动。这条河叫作西汉水,那一年,杜甫家的马儿就是在涉过它时骨折的。这个地方,杜甫在他的诗里有明确记载:铁堂峡。


铁堂峡因两岸富含铁矿,岩壁呈铁青色而得名。两列山峰平行远去,两山之间,便是西汉水。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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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堂峡之寒山冻水。(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西汉水是嘉陵江的支流,虽然本身并不宽也不长,历史上却极为重要。秦始皇的先祖就是从西汉水流域起家并一步步向东发展,最终剪灭六国,一统天下的。至于《诗经》里脍炙人口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也诞生于西汉水。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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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西汉水下游甘陕交界的康县、成县、徽县、略阳一带,依然能看到传统的渡河方式。不知杜甫一家是否也曾这样渡河。(视觉中国/图)




穿过铁堂峡,顺着西汉水奔赴嘉陵江的方向而行,不到20公里——对杜甫一家来说,这20公里足以让他们奔波一整天——就是另一个曾经赫赫有名的地方:盐官。




抵达盐官前,我曾多次想象过1200多年前杜甫行经此地时,在他诗中描绘过的场景:“卤中草木白,青者官盐烟。官作既有程,煮盐烟在川。汲井岁搰搰,出车日连连。”




但我没看到杜甫时代汲卤煮盐的盛况。没看到煮盐的青烟,没看到被卤气熏得发白的草木,没看到汲卤的工匠和运盐的马车。我只看到一座普通的西北镇子。




盐官这个名字,顾名思义,和盐以及管理盐政的机构有关。盐官原名卤城,盖因这里有高浓度的卤水自地下涌出。《水经注》称它“卤水与岸齐”,出产的食盐“味与海盐同”。在甘肃诗人包苞带领下,我走进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那就是盐井祠。院内,有一口用雕栏围绕的古井。据记载,早在两千多年前的东周时期,这里就拉开了煮卤制盐的序幕。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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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现在制作井盐的人少了,祠内盐井水分充盈可以直接舀取。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3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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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煮卤制盐在今日盐官已不多见。 (东方IC/图)


陇右一带,是秦国的龙兴之地。从最初秦非子为周王牧马,进而侧身诸侯之列,到最后秦一统天下,盐官的盐曾起过重要作用。


科技欠缺、交通闭塞的古代,食盐对一个国家和地区有着举足轻重的战略意义。我国的食盐资源东部有海盐,西北有湖盐,四川有井盐,但放眼关中和陇右大片区域,生产食盐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甘肃漳县,一个就是盐官。


盐官丰富的盐卤为秦人的兴旺提供了两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其一,与秦人相邻的其它方国或部落,绝大多数都不掌握食盐资源,但食盐又是生活必需品,得用粮食或其它东西交换,秦人因此致富。其二,盐官有大量从地下涌出的卤水,史料记载其中一口卤池时说,“广阔十余丈,池水浩瀚,色碧味咸,四时不涸不隘。饮马于此立见肥壮”。像人一样,骡马也需要食盐,这样养出的骡马才膘肥体壮——《史记》的说法是:“马大蕃息”。历史上,盐官骡马就以膘色好、个头高、力气大、性情温和著称。直到20年前,盐官都是西北地区最大的骡马交易市场。交易者除甘肃本地人外,更有从四川、陕西、宁夏、青海远到而来的。这里的骡马交易,按方志的说法,可以远溯到秦人。


我找到了作为骡马交易市场的一片空地。大约天气太冷,市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塑料袋被风吹到树上墙头,发出呜呜呜的怪叫。交易市场另一方的街上,卖卤肉的铺子里,一口大锅盛满了热气腾腾的肉。相邻的关帝庙,门槛上坐着两个面色忧郁的老头,一边抽着鼻子用力嗅着旁边飘来的肉香,一边用我听不懂的方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闲话。


就在盐官附近,杜甫还路过了另一处著名的古迹,并与他平生最崇敬的偶像邂逅。


“六出祁山,九伐中原”,《三国演义》的说法深入民间,也使得祁山大名在外。然究其事实,诸葛亮北伐时,只有两次从祁山出兵。不过,在陇右的天水、礼县一带,三国遗迹至今比比皆是:诸如收服姜维的天水关,诸如被纸上谈兵的马谡丢失的街亭,诸如射杀曹魏名将张郃的木门道。


沿十天高速南下,从盐官到礼县长道镇,二十多公里的路途中,右边窗外,近处是几乎干涸的西汉水,远处是一线沉沉的祁山。山脚,西汉水冲积成一个狭长的坝子,一座黄褐色的山峰状若城堡,兀立河畔。这就是昔年诸葛亮屯兵的祁山堡。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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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形似龟又似舰的祁山堡。(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沿着石阶而上,山顶是祭祀诸葛亮的武侯祠,最早修建于南北朝时期。那就是说,当杜甫沿着西汉水河谷前往同谷时,他既然遥遥地望见了高高在上的祁山堡,多半会停车暂息,慢慢步入武侯祠。


诸葛大名垂宇宙。一生中,杜甫都对诸葛亮抱着充分的敬仰与羡慕。同为文人,诸葛亮开府持节,统率三军,号令天下;自己却为了一口热饭、一件寒衣而拖家带口地奔走乞食。想必,面对诸葛亮神情严峻的塑像,杜甫心中会泛起一丝丝苦涩与惆怅。


从秦州到同谷,从同谷到成都,杜甫一共写了24首纪行诗。我们今天也才得以对他的入川之路了如指掌。耐人寻味的是,关于祁山堡和武侯祠,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也许,有一些沉重和难堪,远非笔墨能表达。


3
同谷悲歌


非常巧的是,我和杜甫到达同谷的季节一样,都是严寒的冬月之初。


如前所述,唐代的同谷,即今天陇南市所辖成县。


一大早出城后,我顺着山谷来到距离城区大约三四公里的凤凰山麓。山谷里,青泥河斗折蛇行,河面结着薄冰。一个苗条的村妇在河边浣衣,布衣荆钗,却有娇好的容颜,惟独手指冻得像粗短的红萝卜。河畔一侧,便是始建于北宋的杜公祠——又称成县杜甫草堂或杜少陵祠。


入祠,除了一个烤着火打瞌睡的工作人员外,只有三五只雪后出来觅食的乌鸦,落在满面风霜的杜甫塑像前。


1200多年前,杜甫也是冒着风寒来到这里的。他原本带着希望而来,甚至,可以想象的是,当旅途艰难时,他会自信地安慰妻儿和兄弟:忍一忍吧,到了同谷就好了。那里良田万顷,盛产山药,山上的蜂蜜也很多,就连冬天也有鲜笋。更何况,好心的佳主人还会大力资助我们呢。


然而,很快,杜甫就从希望的巅峰跌落到绝望的深谷。那位没有留下名字的所谓佳主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猜多半是口惠而实不至。他写信给杜甫时,只想过过嘴瘾,表现一下自己的大方,没想到天真的诗人居然信以为真,真的拖家带口投奔他来了——佳主人要么根本没露面,要么略微敷衍一下就消失了。


翻脸如翻书的佳主人,一下子把杜甫一家推入了绝境。在秦州虽然也艰难,毕竟彼时还多少有些积蓄,且实在面临冻饿之虞,杜佑、赞公和尚和阮昉总不成看着他惨死吧?人生地不熟的同谷,却让老杜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同谷的绝望生活将近一个月。尽管杜甫毕生苦难无尽,然最惨者无过同谷。要是评比中国十大苦难诗人,杜甫必定榜上有名,而同谷就是他苦难岁月的顶点。


同谷期间,杜甫写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同谷七歌》。朱东润称之为千古少有的诗篇,冯至称之为响彻云霄的悲歌。它既是奇崛雄浑的绝唱,也是对长歌当哭的最好注解。


杜甫在凤凰山麓的飞龙峡口搭建了简陋的茅房以避风雨,还不到50岁的杜甫此时已是鹤骨鸡肤,老态龙钟,“白头乱发垂过耳”。家中无食,他只得随一个养猴子的老人到山里捡橡栗。橡栗又叫橡实、橡子,是壳斗科中栎属和青冈属植物的果实,富含淀粉,可食用。唐诗里时见篇咏,是穷苦人家的食物。


天寒日暮,北风呼啸,衣不蔽体的杜甫在陡峭的山坡上四处寻找橡栗,他的手脚都长了冻疮,脸也被山风吹得皴裂,像一枚皱巴巴的山核桃。杜甫哀叹: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除了橡栗,一种叫黄独的植物也被杜甫一家用来糊口。黄独本是药材,它的根茎蒸熟后可当芋头充饥。杜甫扛着一把白木杆的小锄到山上挖黄独,大雪封山后,根本找不到黄独的苗叶,自然也无法挖到。当又累又饿的杜甫拖着沉重的病体回到家,山谷清寂,他听到从四壁漏风的茅屋里,隐隐传来孩子们因饥饿而发出的呻吟与哀号。杜甫一家的窘境甚至让新认识的邻居也为他担忧,害怕他们一家饿死在山里。一天,杜甫邂逅了从前认识的一个读书人。可是,都是穷人,谁也没法从自己的嘴里分他人一杯羹。两人谈起过去的好时光,瞬间泪湿双眼。


杜甫亲历过小儿子饿死的人间惨剧。那是他陇右之行前几年,他不得不接受朝廷任命的兵曹参军后,从京城回到奉先(今陕西蒲城)探望寄居在那里的妻儿。谁知刚到家门口,就听到一阵伤心的痛哭:他的小儿子因饥饿而夭折了。看看憔悴的老妻和刚刚咽气的幼子,再想想京师的歌舞升平,权贵的肥马轻裘,杜甫在他五百言的长诗里写下了愤怒的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绝望中的杜甫更加思念那些天各一方的亲人。杜甫有4个兄弟,除了杜占跟随在侧,其他3个兄弟远在河南和山东。如同杜甫一样,他们也时运不济,为了生活而迹若转蓬。杜甫还有一个妹妹,寡居多年,儿子年幼,杜甫和她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


草堂所在的孤村,没有几户人家。严冬时节,风多云急,雨雪晦瞑,狐狸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发出凄凉而怪异的叫声。中宵梦醒,杜甫不由问自己:我生何为在穷谷?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从屋顶刮过的大风和窗外潺潺流过的青泥河的雪水……


4
大山那边是成都


就像海明威借老渔夫之口说出的那样: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同理,杜甫也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家老小在同谷城外冻饿而死。


杜甫又一次想到了远行。


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成都。首先,成都乃天府之国,水旱从人,不知饥馑。不论秦州还是同谷,都无法望其项背。其次,他有不少老朋友在成都及周边做官。比如早年一起剧饮剧谈的高适,任彭州刺史;比如早年有交往的裴冕,任成都府尹。


腊月初一,当同谷的富室都在准备年货热热闹闹过新年时,杜甫一家悄然踏上了南行的山路。对同谷这个伤心之地,杜甫在他的诗里,甚至没有留下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这是一次狼狈的逃离,也是一次为了不坐以待毙的艰难挣扎。


2015年冬天,我在天水、西和、礼县、成县、徽县、略阳、汉中、广元和剑阁诸地行走,寻访杜甫曾经的脚印。这条沿用了两三千年的入川之路,大部分地段穿行于西秦岭中。绵延达1600公里的秦岭纵横数省,到了甘肃境内,山势相对较低,且有不少垭口和沟谷可以相通。后来修建的陇海高速、十天高速和成兰铁路在不少路段就与古蜀道重合或相伴而行。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37 来自麻辣社区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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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庆超/图)


那时,沟通十堰和天水的十天高速刚刚通车。习惯了四川和南方高速上车流不息的喧嚣与繁华后,十天高速的陇南段,它的落寞与寂静让我惊讶。一个偌大的服务区里,常常只有我一辆车;而服务区出售的食物,只有最简单的泡面。成县至成都大约600公里,自驾车也就5个多小时。可对杜甫来说,这路途仍然迢遥,尤其是还要一步一步地翻越横亘在路上的无数座巍峨大山。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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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5月尚在建设中的十天高速甘肃成县段。(视觉中国/图)


自成县出发,驶过十天高速徽县服务区后,山势愈加高大,嘉陵江支流洛河穿行于峡谷,隐约听到了水声。前方,便是杜甫一家离开同谷后翻越的第一座大山:木皮岭。这个有几分古怪的名字,得自于山岭上四处生长的木兰。木兰又叫辛夷,它的树皮可入药,也就是用来治疗食积气滞的厚朴。起伏于徽县西南的木皮岭,自古就是从陇南的徽、成入蜀的必经之地。在杜甫经行一百多年后的唐朝末年,黄巢之乱时,唐僖宗部下王铎曾在木皮岭上设关布兵,拱卫陇右。


因为时间短暂,我不能步行登山,只好放慢车速并找地方停下来。但我无法看清层层叠叠的山上,如今是否还生长着木兰树。我只能看到盘山路一头扎进林子,当它从远处的垭口钻出来时,已经细小得如同挂在青山上的一条随时可能被山风吹进云端的灰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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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木皮岭是春天赏油菜花的胜地。(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与木皮岭相接的是另一座更著名的山:青泥岭。青泥岭的著名,来自杜甫一生敬重的大哥李白。李白在他的《蜀道难》里描写青泥岭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究其实质,李白虽然生长于蜀道上的江油,但他并不曾沿着蜀道入过陇秦,他肯定也没到过青泥岭和木皮岭。他对蜀道之难的描写,来自纸上的阅读和天才的想象,而非杜甫那样一步一叩的亲身经历。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43 | 显示全部楼层
mmexport1567009579782.jpg ▲ 青泥岭气势磅礴。(视觉中国/图)


不知道艰难行走于木皮岭的杜甫是否会想起李白的诗篇?纵然会想起,恐怕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木皮岭不仅高峻险要,大冬天里,杜甫爬了一会儿,就已满身大汗。更要命的是,他还听到从远处的林子里,间或传来虎豹的啸声。战战栗栗之际,杜甫的感受是:对此欲何道?默伤垂老魂。


秦岭既是中国南北方的分界线,也是黄河与长江的分水岭。苍山如海的秦岭中,发源了无数条大大小小的河流。困居同谷凤凰村时,杜甫的草屋前面是青泥河。当他向成都进发,准备翻越木皮岭之前,在一个叫栗亭的地方停留了几天。栗亭在北魏时曾设县,如今叫栗川镇。栗川镇外,洛河的支流潺潺而过。栗亭镇下属的村子中,有一个名叫杜公村。村里,明代所建的杜公祠遗址犹存。相距不远的木皮岭山麓,洛河岸边的石壁上镌刻着“宛在中央,少陵钓台”八个大字。当地人坚信,杜甫曾经在这里钓过鱼。鸟儿飞过,天空不留痕迹;诗圣经过,留下了雪泥鸿爪。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4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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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岭山脉是中国地理重要分界线。(视觉中国/图)




千辛万苦翻过高大的木皮岭后,杜甫一家来到了洛河河谷,在那里,他们渡过了白沙渡。渡口位于绝壁下,天色已黄昏,一家人小心翼翼地依次上船。那匹驮着行李的老马向着北方也就是同谷的方向高声长嘶,马的叫声,立即引来了山林里一阵猿猴的哀鸣。




多年的漂泊,杜甫已积累了足够多的旅行经验。尽管天快黑了,但他没有停下来寻找住宿。一方面,可能山中本就没地方住;另一方面,他计算过日程,当天必须渡过另一个渡口,这样才能保证以后每一天的旅程都在合理的掌控中。这就是他诗中所说的“山行有常程”。




过了白沙渡,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一家人又继续跋涉在山路上。这是农历腊月初八的晚上,天上有一轮淡淡的上弦月,清冷的光辉照耀着这些急急如丧家之犬的人,冷眼旁观他们为了有一条活路而昼夜兼程。




如果说杜甫和他的弟弟,甚至杜甫的夫人都还能咬牙坚持,在又困又饿的夜里冒险行走山路的话;那么杜甫的几个孩子,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只有五六岁,放在今天,都还是向父母撒娇,需要父母悉心照顾的小学生。他们稚嫩的生命,又如何经受得起这样的艰难之旅呢?




次日拂晓,一家人终于来到了嘉陵江上游的水会渡。上弦月早就落了,杜甫只能听到哗哗哗的水声,却看不清江面到底有多宽。忐忑中,经验丰富的船夫一边在黑暗中整理船桨,一边笑着唱起了山歌。这歌声和笑声让杜甫稍微感到一丝踏实。渡过嘉陵江后,杜甫舍舟登岸。晨光熹微,山风凛冽,他看到船上和岸边的石头上,都笼了一层白霜。爬到山腰,杜甫回头再看时,渡口不见了,只见一些星星闪烁在低垂的天幕。既遥远,又邻近。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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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县境内嘉陵江上游的一湾清流。(视觉中国/图)


渡过水会渡,杜甫便离开了陇右,秦州远了,同谷也远了。他沿着古老的蜀道从今天的陕西略阳向四川广元前行。三四天后,抵达了四川的边境:五盘。


杜甫笔下的五盘,就是今天川陕交界处的七盘关,又名棋盘关。七盘关自古以来就是四川北上的交通枢纽,号称西秦第一关。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七盘关曾有过多次迁移。不过,其大体位置,总在广元与宁强之间。如今,由陕入川,从陕南的宁强穿过一条幽长的隧道后,便是四川广元。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4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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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陕入川的西秦第一关七盘关,今天京昆高速公路宁强段。(东方IC/图)


杜甫经行七盘关时,他抬头能看到刚刚绕行而下的细长栈道;低头俯视,能看到清澈的江流中倒映着葱笼的林木,甚至还能看到游鱼。鸟儿在树上歌唱,当地人住在鸟巢般简陋的屋子里。种种与他此前生活已有相当差异的事物,让杜甫突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淡淡喜悦。


这喜悦,将随着成都的越来越近而更加浓厚。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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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元市明月峡,被称为“中国交通史博物馆”,图为明月峡已被修复的古栈道。虽然杜甫在纪行诗中没有明确提及明月峡栈道,但他走过的栈道和明月峡栈道大致无异。(东方IC/图)




发源于甘南的白龙江是嘉陵江的另一条重要支流,全长近600公里,于广元昭化东门外注入嘉陵江。两江汇合处,从战国以来便是一个渡口,名曰桔柏渡,乃沟通四川与北方的金牛古道上的要津。




昭化同样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池。春秋时期,这里是苴侯国都城。后来又成为中国最早推行郡县制的县治地之一,称为蒹荫。三国时,诸葛亮赞其“志虑忠纯”的费祎开府于此,并在一次酒宴后被魏国降将刺死,其墓地至今还保存于城外。对杜甫来说,更能生发他无限感慨的可能还不是费祎或三国旧事,而是创造过开元全盛日的唐玄宗,在安史之乱后逃往成都时,也是从桔柏渡渡过嘉陵江,经过昭化后南下的。既亲历了小邑犹藏万家室的盛世,又见证了盛世的创造者狼狈奔逃中涉过的渡口,当杜甫行走在用竹子建造的索桥上,严冬的江风把他的衣袂吹得上下翻飞时,诗圣对于他的时代和他本人的命运,想必会更多一些深刻而恒久的觉悟。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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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化古城是迄今为止国内保存最为完好的三国古城。(东方IC/图)




从地理上说,四川是一个闭塞之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要么是大山,要么是高原。从北方南下的杜甫进入盆地的必经之地,便是连绵不断的大剑山中的一道“山门”,即剑门。穿过剑门后,山才会变得低缓,并次第变为高丘和低山,直到变为一马平川的平原。




剑门天下险,从远处望去,连绵的绝壁忽然中断,两崖相对,“如门之辟,如剑之植”,故而称作剑门。大凡从剑门入川的旅人,无不惊叹于山川的险壮,骚人墨客,无不作诗以纪。此前,唐玄宗幸蜀,逃亡之际过剑门,也不忘作诗一首。至于杜甫的陇蜀纪行,《剑门》当然是不可或缺的。




与大多数描写剑门险壮的诗作不同,杜甫这个刚刚经历了安史之乱的诗人,他由剑门的险壮联想到了军阀的割据与战争。他在诗里浪漫地写到,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不惜得罪造物的上天,也要把这些阻隔天下的层峦叠嶂一一削平。






 楼主| 发表于 2019-8-31 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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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阁剑门关关楼。(视觉中国/图)


当个人与家人的生命不再面临时刻可能来袭的死亡威胁时,杜甫又开始忧国忧民了。尽管他的王朝从不曾给过他青云直上的机会,他却毕生死心塌地地爱着日渐衰败的王朝。直到赴川11年后,当他困居湖湘,大病将死,在飘荡的客船上写下最后的诗篇时,仍然为他的王朝担忧得一往情深: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


腊月底,一年中最隆重最热烈的春节即将到来之际,经过二十多天跋涉后,杜甫终于从同谷来到成都。他疲倦的双眼,望见了一座与他此前生活过或游历过的地方迥然不同的城市。杜甫看惯了流离失所和饥寒交迫的眼睛,惊讶于成都的繁华与安详。为此,他的成都岁月创作的第一首诗,就写下了这种淡淡的惊讶: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亲友帮助下,杜甫在成都西门外的浣花溪畔建起了几间草房,开始了他一生中相对稳定的5年多的川中生活。当杜甫坐在冬日的阳光下,看着远远近近的树木依然苍翠,花朵依然娇艳时,他百感交集地梳理着这一年的回忆。“一岁四行役”,为了谋生,从关中赶往秦州,从秦州赶往东柯,从东柯赶往同谷,从同谷赶往成都。如今,浮萍般的狼狈日子终于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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