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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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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22 14: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囹圄

  夜深千帐灯。

  斛律齐摇晃着酒杯,账内的烛火忽明忽暗,照不清他的眉眼。榻上铺了棕熊皮的垫子,摸起来毛茸茸的,账内点着一股奇异的香,高车人以虎为图腾,斛律齐靠在一把虎头椅上,这虎头椅上,两只手各握一只,两只脚各踩一只,两肩各靠一只,头枕一只,共七虎,高车从建立伊始,祖祖辈辈都信奉“七”这个数字,高车的王,座椅要有七虎,虎头帽,虎皮靴,虎皮护腕,虎皮垫肩,七只虎,象征着高车王至高无上的王权。

  高车人大多都是高颧骨,深眼窝,棱角分明。长期在草原上流浪的他们,大多都是被风吹日晒,皮肤呈现出粗糙的酱红色,虽然这等描述在中原人看来确实不是说什么好相貌,却在斛律齐身上呈现出了一种完美的契合。

  旁边的舞姬巧笑倩兮,用她柔软的身躯倚靠在斛律齐身上,像一条蛇一样,尽展能为讨他的欢心,笑语盈盈地给斛律齐斟酒。用尽一切手段去取悦他。然而斛律齐只是玩弄着手上的酒杯,并不曾给过任何眼神,甚至不耐烦地摸了摸下巴——王生气了。

  那个舞姬知趣地倒了杯酒,敛裙退了下去,她摸不透她的王的心思,她自认为用这张脸可以吃透世上所有的男人,可她吃不透一个心思从来就不在皮相之色的男人。

  斛律齐有着一双湛蓝的眼睛,深邃的眼窝显得他那对眼睛更加迷人,那双眼睛逼视人的时候却也让人感到胆寒,来自遥远的草原的一匹孤独的狼用它那双幽深眼阴恻恻地看着自己的猎物,猎物却是陷入了这双蛊惑人心的眼里,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说的就是方思玄现在的情况,方思玄自打进了帐,感受到的只有泰山压顶的压力,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默。

  方思玄没有言语,仅仅是在他进到帐内的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扫视了一遍账内的环境,虎头椅——方思玄决定暂且把它叫做虎头椅,因为他并不知道在高车的地盘上,这个东西到底叫什么,方思玄的取名法一向如此简单粗暴,例如他给自己的佩剑取名叫佩剑。如果方思玄能看见斛律齐脚下踩着的两只虎头,他也许会给那把王之座椅起名叫做七虎头椅。

  斛律齐是在试探他的内心,看谁先按耐不住,看谁第一个出声。

  “王,中原细作方衡已经带到。”

  侍卫把方思玄五花大绑“请”了进来,这绑得属实不算宽松,不过也是,让高车士兵绑着他走进帐营里,总比提着他的头进帐营好得多。

  方思玄凛然独立,一言不发,他盯着斛律齐那双湛蓝的眼睛,似乎想从那对深幽的大海里看出什么端倪,终究还是放弃,于是他选择闭嘴,此刻,唯有沉默才能在此绝境深渊中求取一线生机。

  然而斛律齐也不说话,这让方思玄将心神提到了顶点,上位者即使不说话,也是不怒自威。方思玄面对沐王爷时,也是这样一种感觉,然而方思玄对周遭事物乃至自身都是一种淡漠的态度,他活得像个精密运转的机器,只要上了油就能按照他既定程序运作,不偏不倚,不动声色。

  所以方思玄并不害怕,只是他认为这种感觉,应该是叫做害怕。

  斛律齐仍是沉默,他的沉默不是坐在虎头椅上一动不动,他对押着方思玄进来的侍卫摆摆手,侍卫点点头,撩开帐帘,走着属于他们草原的粗犷步子出去了。

  方思玄目送那不甚温柔的侍卫离开,转头垂下眼看着斛律齐,却忽然间眯起了眼——他注意到斛律齐右腰上挂着一口刀。

  这口刀草草看来,是用玄铁所造,其刀背上的密纹方思玄看不太清,乍眼一看却也跟普通长刀别无二致。

  他之所以注意到那口刀,乃是因为这口刀非是高车人所能造。

  这是一把中原的刀。

  中原的冶金业与铸造业已经相当成熟,许多能工巧匠在为私人打造刀剑时,会在其制造的武器上刻有铭文,也许是一朵花,也许是一个字,也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无论这把刀传到谁的手上,这些铭文都会告知人们这口武器的铸造者是谁。

  正如现在方思玄看到的那口刀一样,他认得那个铭文,是北地铸王万剑生的印记。然而此刻剑更加迷惑了。

  万剑生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他只铸剑,不铸刀。

  那为何斛律齐腰上会有一把刻着万剑声铭文的刀呢?

  方思玄正思索着,没想到斛律齐会选择在此刻出声:

  “中原人,你就是方衡?”

  终究是斛律齐先开口——方思玄并不会高车语。方思玄一愣,把那不知道飘到哪里去的思绪扯了回来,他没想到斛律齐竟然会说汉语,而且是这么流利的汉语,此刻更是证明了他心下的猜想。

  只见方思玄微微侧身,不卑不亢地答道:“在下方衡方思玄,定州人士,正是你所说的中原人。”

  “沐王府的能人。”斛律齐放下手中的酒杯,两只手十指交叠在一起,双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五花大绑还面不改色的人,斛律齐心道沐王府果真卧虎藏龙,连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人来高车中军大帐还如此淡然自若。

  然而方思玄只是苦于语言不通而困惑如何开口罢了。

  方思玄见斛律齐会说汉语,便也从善如流地接过话茬:“既然高车王知晓我是沐王府的人,可否给在下松个绑?”

  “理由?”

  斛律齐眯起了眼睛,那双狭长的眼睛一旦审视起他人时,便不由自主地眯起来,像一只寻找老鼠的大猫,可斛律齐毕竟是虎不是猫,而方思玄也不是鼠,方思玄直视那双湛蓝的眼睛,身形不动,眼神也愈发沉稳,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在账中弥漫开来,账中只有他们两人,只有他们两人。

  猎人追逐猎物的同时,自己也在被猎人追逐——这是高车人的祖训,方思玄从沐王府里零零星星的资料上了解到这一句话,他当时看来,只觉得大概是中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的高车语再翻译过来的汉话,读起来十分拗口,但他现在细细想来,又觉得通顺了。

  高车人都是天生的猎人,他们不仅追逐猎物,还自相残杀。

  杀一人为雄,屠万人为王,屠得七百万,则为王上王。

  一个在杀戮中建立起来的国家,对于外交亦或是内乱,采取的方式通常是以杀止杀,以戮止戮,他们坚信草原是他们的母亲,永远不会存在没有子民这个问题。然而斛律齐不一样,他是一个猎人,更是一个领导者,他从上一代高车王手中接下了这片血淋淋的基业,他深明高车的长久绝不是用杀戮来延续,而是另一种方式……

  故此,方思玄内心已然明了,于是话锋更加大胆。

  “在下是来投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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