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丁宁：图书馆不仅藏书，还有珍贵的艺术品

玻璃心珍珠泪吖

近日，北京大学艺术学院丁宁教授受邀做客四川美术学院北大博雅讲坛“艺术大咖秀”，围绕《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图书馆》这部译作，带我们一同走进那些同样作为艺术品收藏胜地的图书馆，并且为我们解读了一幅之前被私人收藏家放在书房，后来成为艺术史上最令人费解的作品——乔尔乔内的《暴风雨》。以下讲座内容摘编自现场录音整理稿，经主办方以及丁教授本人校核并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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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宁教授在讲座现场

图书馆的“另一种身份”

在人们传统的印象中，图书馆是存放书的地方。但是对于西方的许多图书馆而言，除了图书之外，也收藏有许多珍贵的艺术作品。意大利都灵是值得每一位学习美术史的人去朝拜的地方。在都灵王宫的东侧有一座皇家图书馆，建成于1831年。这座图书馆的外观非常朴素，你几乎看不出它有多么重要，而且规模也不是很大。但是，如果提到这座图书馆里的艺术作品收藏，你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里收藏了许多达·芬奇的手稿，其中有观察记录鸟的飞行，发明飞机和战争使用的武器，还有一幅达·芬奇唯一的自画像。每当图书馆要展出这幅自画像的时候，全世界对达芬奇有兴趣的人都会跑到都灵，犹如一场盛大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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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芬奇《自画像》（1512年，红色粉笔画，33.3×21.3厘米，都灵皇家图书馆）

2009年，研究人员发现在鸟类飞行的手稿里还藏有另外一个更年轻的达·芬奇的自画像，将上面的文字用PS技术去掉，便慢慢出现了一个人的样貌，如果将它与那幅达·芬奇老年的自画像对比一下，便可以判断出是同一个人！当图书馆中的艺术作品一点点被发掘出让我们倍感兴趣的信息时，这些图书馆也会一次次地成为新闻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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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达·芬奇鸟类飞行手稿中隐藏的自画像

在英国伦敦附近有一座肯伍德府邸（Kenwood House），这座豪宅外表上并没有多么华丽，但一旦你进去之后就会发现里边非常之美丽，天花板、墙壁上的装饰许多都是非常有名的画家作品，其中有一件是17世纪荷兰黄金时代维米尔的作品《吉他手》。至今所发现的维米尔的存世作品不超过35件，而且分散在世界各地，有些人把看完这些作品当成是一生的旅行计划，其中便有一位美国作家。当他看了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产生了灵感，后来创作了小说，再后来被好莱坞拍成了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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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女性学者在驻足凝视《吉他手》

与此同时，在这座豪宅里还有一张非常特别的伦勃朗自画像。也许我们会觉得伦勃朗的自画像有很多，甚至在他那幅著名的《夜巡》里他也把自己嵌了进去。但这一次不一样，画的是他人生中最失意的时候，所有的财富离他而去。可是你看他的眼神、表情当中，除了无奈，还有一份特别从容淡然的神情，大概会让很多失意的人找到一种共鸣。关于这幅自画像还有一桩新闻事件：2015年，一位78岁的荷兰老太太得知这幅画被借到荷兰展出的时候非常兴奋，可是她当时已是重病缠身即将离世，于是她提出了平生的最后一个愿望：临死之前看一眼伦勃朗的这幅画。或许，死亡是人生中一个特别大的坎儿，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一个人或许能在伦勃朗的自画像中产生一种共鸣，让她可以极从容地面对死亡。这位老人一定是懂伦勃朗的，看完之后就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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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勃朗《自画像》（大约1665-1669年，布上油画，114.3 X 94厘米，伦敦肯伍德府邸）

19世纪末，一位叫伯纳德·贝伦森的哈佛大学毕业生在一位美国富商遗孀的资助下前往欧洲游学，他一下子就被意大利迷住了，并在这里定居下来。今天的美国，无论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还是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凡是有关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收藏，几乎大多数都是经过伯纳德·贝伦森来到这里的。后来他赚了很多钱，买下了伊塔蒂（I Tatti）别墅，建立了自己的艺术品收藏和图书馆。由于他没有后代，于是在他死后便将这座别墅捐给了哈佛大学，哈佛大学在海外也便有了一座十分豪华的图书馆。我曾在这个图书馆里做过一个短期的研究，如果你细心的话，会发现这里到处都是艺术品，有东方的，也有西方的。最让我“惊心动魄”的是在餐厅里居然挂了一幅乔托的画，这是任何一座博物馆都会非常在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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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托《方济各兄弟》（1300年，木板蛋彩画，54X39厘米，佛罗伦斯伊塔蒂别墅或哈佛大学意大利文艺复兴研究中心）

其中有一个小插曲，英国有一位非常有名的艺术史学者肯尼思·克拉克，他曾经当过英国国家美术馆的馆长。有一次他来作客这里，他知道这个地方的主人贝伦森有一种信念：艺术应该与生活融为一体，生活当中应该有艺术，所以连过道、餐厅里全都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当时他搞了一个很小的恶作剧，有一天凌晨，当所有人都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偷偷起来把一些艺术作品换了位置，想看看主人会不会发现，结果等他吃完早饭回来，所有东西又全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于是他便明白了这是精心布置的结果，所有的东西是不可以随便动的。每当路过这些场合的时候我都非常感慨。在这里，还珍藏有存世最好的李公麟《山庄图》摹本，远远超过了北京故宫、台北故宫和法国赛努奇（Cernuschi）博物馆的摹本，这是当时主人花费了9000法郎买下的。也许，正因为主人贝伦森亲眼见过东方艺术家的精彩摹本，让他在描述最钟爱的西方艺术家波提切利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波提切利在西方没有任何对手，但是，在东方或许是有的！

乔尔乔内《暴风雨》中的秘密

从现有的资料看，乔尔乔内的这幅画最初是在一个藏家的图书馆里的，这个图书馆是一个经常会客的地方。于是，我就猜想，这幅画或许也像挂在贝伦森的图书馆中的艺术作品一样，是供来访客人欣赏的。乔尔乔内并没有给这个画命名，那么，这个题目怎么来的呢？因为在画面中的空中有一道雷电，或许当时主人在招待客人的时候，随口一问：“你们看看这幅画，觉得它应该叫什么？我觉得叫《暴风雨》。”于是便以这样一种非常娱乐的方式将这幅画命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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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尔乔内《画成大卫的自画像》（大约1510年，布上油画，52 x 43厘米，德国布伦瑞克市赫佐格·安东·乌尔里希博物馆）

乔尔乔内是一位非常年轻英俊的画家，却英年早逝，只活了三十多岁。他与米开朗基罗、达·芬奇都是同一时代的，但却走的完全不同的道路。我们通常了解乔尔乔内是通过瓦萨里的《名艺术家传》，因为瓦萨里比乔尔乔内要晚得多，所以大部分关于乔尔乔内的身世、创作的情况，基本上都是从别人那里了解来的，他也没有看到过乔尔乔内创作的情景。记载乔尔乔内留下的作品的材料也非常少，我们只知道他画过几幅画，其中有一个特别勇敢的尝试，即如今我们在原威尼斯邮局留下的墙上所看到的壁画残迹。因为威尼斯被海洋所环绕，海洋中的潮气和盐分会对壁画造成很大的破坏，所以到了后来，威尼斯画派的艺术家就会非油画不画，就算是再大的作品，也画成油画，因而，绘制尺幅惊人的油画，成了威尼斯画派的突出优长，西方历史上最大的油画就是他们的非凡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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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尔乔内《暴风雨》（约1505-1508年，布上油画，82×73厘米，威尼斯美术学院美术馆）

这幅画现陈列在威尼斯美术学院美术馆，正是由于这一幅画，许多人会来这里朝拜。上世纪50年代，有关这一幅画引起了一次非常热烈的讨论。当时有一种X光透视技术的检测，发现在所谓的“罗马士兵”的前面有一个裸体女性的形象。为什么会有这个形象，引起了很多争议：有很多学者据此推断之所以艺术家能有如此大的修改，原本前面有一个人，后来把这个人去掉了，应该是没有固定主题的缘故。但是，这个结论应该是站不住脚的，因为艺术家的修改越多，恰恰也意味着他是想要更清晰和完美地表达他自己所想表达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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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在X射线下显现出一位裸体女性的形象

这一幅画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难以求解的画，围绕这幅画可以提出很多问题。第一个问题便是画中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呢？曾经有一位意大利的权威美术史学者为这幅作品专门写了本书，他认为画面当中是一个非常容易理解的主题——亚当和夏娃。原因是，在吉普赛女郎附近的水边处有一条蛇在爬，但问题是，蛇爬的细节后来在清洗的时候发现是脏东西，所以再也不能顺理成章地解释成亚当和夏娃了。其实，亚当和夏娃从伊甸园被赶出来的时候也是裸体不穿衣服的，而且，也从来没有见过夏娃哺乳的形象，所以，从这一点上来看，不符合通常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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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尔乔内《牧羊人的朝圣》（大约1505-1510年，木板油画，91 x 111厘米，华盛顿特区国家美术馆）

英国浪漫派诗人拜伦非常喜爱《暴风雨》，他说画面当中男人的形象其实就是乔尔乔内本人，但如果仔细看的话，便能够发现乔尔乔内的自画像跟这个人的脸其实是对不上的。那这个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这里，我们必须去做一个图象细节上的比对。譬如，他手上拿的长棒在乔尔乔内的《牧羊人的朝圣》一画中是出现过的，一看便知是牧羊人手中拿着的木棒。另外一个细节也可以帮助我们猜测他的身份，即他穿的袜子很特别，有两种颜色，在威尼斯有些青年男子穿的就是这样的袜子，这些人被称为“袜子党”，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仪仗队。当举行重要仪式的时候，比如结婚或是迎送重要宾客，这些人就会前去助兴。因此，从以上这两个细节就可以大概断定，这个男子应该是威尼斯当地的牧羊人，同时兼任仪仗队成员，而不是通常所说的“罗马士兵”，因为他的一身打扮跟罗马士兵没有任何的关系。

这个当地的威尼斯人与画面中这个女人又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这是我们在欣赏画的时候肯定会想到的问题。当时为这幅画取名《暴风雨》的收藏家解释说这是位正在哺乳的吉普赛女郎，但是吉普赛女郎没有裸体的习惯，而且作为吉普赛女郎的头发也不典型，画面当中的女子是金发，但吉普赛女郎却并不是这样的形象。因此面对这样一种尖锐的发问，所有美术史学者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其实，画面当中还有许多奇怪的细节：比如屋顶上有一只白色的鸟，面对暴风雨居然一点不为所动，而是无所畏惧的样子；还有在两侧建筑的墙壁上，隐约有一个耶路撒冷的红色十字架的图案，远景中还有一个似乎是教堂的建筑，所以大家觉得应该跟宗教有关，但是宗教里却又没有这样一种男女相处的方式。

关于这两个人身份和关系，还有许多人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认为是爱神维纳斯和她的情人战神马尔斯，他们的结合就是和平。而且美术史上维纳斯哺乳婴儿丘比特的造型虽然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只是我们不禁要问的是，为什么画中的男女形同陌路，视线不是相对凝视的那种，反倒是没有交集的呢？这与一对恋人的形象似乎并不吻合。

也有人认为，女子是埃及法老的女儿琵西亚（Bithia），她正在给婴儿时期的摩西喂奶，旁边的男子是一卫士。可是，虽然摩西确实是在水中被发现的，但是通常旁边会放一个篮子，但在这幅画中是找不到篮子的，而且琵西亚的裸体形象也并不常见。

还有人解释说，这是一个牧羊人发现并抚育了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因为有寓言称帕里斯是将来这个王国毁灭的原因，所以国王把他扔在伊达山上，牧羊人将婴儿带回家并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来养育。画中的女性可能是林中仙女，而不一定是牧羊人的妻子，所以，裸体的形象也就不足为奇。但是，画面上的闪电、两根断裂的圆柱和白鸟等细节依然无从解释。

还有一种解释是，这是达娜厄和她与宙斯的儿子珀尔修斯，而旁边的男子正是在塞里弗岛找到并拯救达娜厄的狄克提斯。同时，闪电恰好是宙斯的化身。可是，故事中的狄克提斯是一个岛上的渔夫而并非是一个牧羊人。而且，在西方绘画里，断掉的柱子往往是死亡与厄运的象征，但后来狄克提斯却被擢升为塞里弗的国王——叙事无法自圆其说。

另外，还有一种解释说是赫尔墨斯、伊诺与新生的狄俄尼索斯，闪电依然是宙斯的化身，赫尔墨斯得宠于宙斯，而伊诺作为凡间的王后也曾收养过自己的姐姐塞墨勒和宙斯所生的儿子狄俄尼索斯，但是，仍旧留有疑问，因为收养狄俄尼索斯时的伊诺还并非神衹，无法与画中的裸体形象相匹配，而且画面中的断柱、白鸟等细节依然无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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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勒《圣约翰·克里索斯托姆的苦修》（约1496年，版画，18.1 × 11.8厘米，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最近几年，英国一位研究者认为，这幅画跟圣·约翰·克里索斯托有关。曾经有一个叫约翰的人去山洞里净化内心，提升自己的觉悟。突然有一天狂风大作，雷电交加，突然有一位女子来敲山洞洞口，说：请让我躲躲雨。这个时候他特别恐慌，因为他就是要躲避世俗的诱惑，所以他断然拒绝。这个女子其实是一位公主，她此时不依不饶：“你是信仰上帝的人，我也是信仰上帝的人，我现在在暴风雨中，你应该有侧隐之心。”于是，约翰只好让她进来了，但与她约法三章，在两人之间划了一条线，你不可以过来，我也不可以过去。可是，到了晚上一切都改变了。第二天醒来，约翰非常羞愧，觉得自己意志太不坚定了，做了不该做的事，他便发誓要惩罚自己，永远不站起来走路。后来，这个女子生下了一个婴儿，并在山上的石头前哺乳，身体是裸体的，在远处地上爬的就是约翰，而且最后他也得到了国王的宽恕。所以，这位学者认为很可能这就是约翰的故事，因为画中有雷电交加的背景。但是，问题就在于，首先，公主与婴儿的空间位置不再是荒野了，比较乔尔乔内的《暴风雨》和丢勒的《圣约翰·克里索斯托姆的苦修》，就不难发现其中的巨大反差。其次，如果这是传说中的故事的图像化，为什么藏家以及同时代的人都没有看出来呢？再次，画中的细节，如断裂的圆柱和白鸟，同样也还是无以落实。

最后，还有人指出，这幅画在荷马的《奥德赛》里有一个特别能对应的情景：金发的德墨忒尔屈从于激情的驱使，和伊阿西翁在受过三遍犁耕的农野寻欢，但宙斯很快知晓此事，扔出闪亮的霹雳把他炸翻。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在《神谱》中有更为具体的描述。天上的这个鸟是鹤，鹤有一个习惯，睡觉的时候一条腿金鸡独立，另外一个爪子会抓一块石头，当它快要睡着的时候，石头就会落下来，砸在另外一个脚上，这个时候它会警醒，这通常象征着对即将带来的灾难的警觉或警示。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可以把所有画的细节都串起来，比如断的柱子就是厄运到来，宙斯要把这个人炸翻，而宙斯是雷电的象征。但是，也同样存在着可以质疑的地方：首先，文艺复兴时期与鹤一起的图例几乎是找不到的。其次，鹤的警示应该与夜晚相对，可是画面中却是白天。再次，作为两情相悦的一对情侣，他为什么是一副目不斜视的表情呢？

可以说，乔尔乔内的《暴风雨》是书斋里最让人感兴趣、也最令人费解的一幅画。它让每个人在面对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时扪心自问：究竟是否看懂了一幅画，又看懂了多少？文艺复兴打开的着实是一部文化意义上的百科全书，我们从珍藏这些作品的博物馆和图书馆中，获得的知识也许只是一点点皮毛而已。即使只是乔尔乔内这样的一幅作品，我们也都无法找到一个完全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或许，无法解释的画面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画面，因为它会不断吸引我们，不断注意这一幅画上的所有细节，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我们内心阐释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