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玉

素锦十九

　　我的祖母长得白白胖胖的，慈眉善目，和善豁达，在邻里人缘非常好。

　　我出生在瑞云的一个普通家庭，是家里的大孙女。彼时，姑妈、三爸都结婚成家，瑞云的家里就我们一家、尚在念书的幺爸陪着祖父祖母住在一起，六个人，其乐融融。

　　幺爸身体特别好，在念书时非常喜欢体育，以至于后面也成了体育老师。在风景秀美的李家镇当过一段时间的老师。但是，和我爸这样长期练硬气功的人相比，那就没有可比性了。我爸有多牛呢？听妈妈说，当年她刚嫁过来，爸爸每天清晨定时起床，先在屋外的空地里练一套气功，然后让堂弟们拿大棍子往身上招呼。妈妈开始很担心，万一打出个啥来咋办呢？后面发现爸爸一点事也没有，才惊觉家里居然还藏着一个武林高手。

　　但是，无论是我爸这样的高手还是幺爸这样的健将，在祖母面前，简直毫无还手之力。不过，祖母的脾气很好，我记忆里只听过一次祖母发火的事。是祖母的某个孩子（此处不留名）出去打牌，半夜都不回来，还给家里撒谎说加班。结果被祖母听到在楼上某家里和牌说话的声音，寻声找去，找到人后勃然大怒，抓起旁边的一根棍子劈头盖脸的打下去。也就那么一次，从此再没听说过祖母发脾气的事。

　　幺妈是龙台小学的老师，在学校边买了一套房，二楼，有个很宽敞的平台。在平台一侧搭了二间卧室，祖母祖父住，另一侧空出来的就种了很多花草，花开时节，一遍芳香。

　　我当时在龙台小学实习，中午就去祖母那里噌饭。甚至有时下课后，没我的课，我也会跑过去偷懒。

　　从学校校门出去右转３０米，矮矮的围墙中有一道圆拱形的小铁门，矮墙上爬满了各种藤蔓植物，和着各种小月季小夜来香小米兰小雏菊，乱七八糟，芳香四溢。我一般走到铁门时，就会抬头朝祖母屋子大叫一声：“婆婆！”

　　那时，大家都称自己的祖母为“婆婆”，那么多的婆婆，但是只要我一大叫，祖母就会听到并分辨出来，从屋子里慢慢的走出来，在平台的花丛中探出头来，笑眯眯的答应着：“哎，我孙女来了呀。”然后打开门，等着我去。

　　祖母喜欢看《新白娘子传奇》，但是不会用遥控器，很多时候，她会等着我去，让我帮她调台。我多次表示要教祖母，但是她都说不想学，说年纪大了，看不看都可以。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祖母在给我们撒娇，希望我们能多去看她陪她。

　　祖母的头发又粗又多，但是都白了。她喜欢在平台上，晒着太阳，用篦子慢慢的梳头。阳光就落在祖母的身上，亮亮的。

　　祖母还喜欢给我煮汤圆，好些时候，她煮好端给我，我的手碰到祖母的手，暖暖的，这种感觉，直到现在我都很清晰的回忆起来。

　　1999年3月16日晚，祖母突然发病，不能动弹，几个儿子拆了门板火速抬着去医院，但是很快，第二天上午，祖母就走了。我那时已经工作了，在县城里，听到消息时，再赶回镇上，已经晚了。

　　祖母的灵堂设在我家里，祖母被放在冰棺里，停在外屋，门口堆满了层层花圈，整个镇上的人都来了，大家都说，从没见过哪家老人走了，来这么多人的。

　　可是，我宁愿不要这些热闹，我只要祖母健康长寿，她都还没见到我们结婚生子呢，怎么就走了呢？

　　按习俗，要给祖母做纸鞋子、纸房子。我跟着大人们做，做着做着，泪水就一颗一颗的滴下来，掉在纸上。大人们说这样不好，会让走的人走得不安心，便剥夺了我给祖母做衣物的权利。

　　夜里，给祖母守灵，一个小时一柱香更换，不能间断。有次，我换完香后，去看祖母，发现她的头发在动，应该是风吹进了冰棺，我满怀希望的盯着祖母熟悉的脸，希望她能睁开眼睛，坐起来，笑着温和的说一句：“孙，你回来了？”。可是，我痴痴的等了很久，祖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眼她最心爱的大孙女。

　　祖母的墓地在人民寺附近的一块柠檬地里，那时，柠檬花开得正好，空气中全是柠檬的香味。我们穿着雨靴，父辈抬着棺材，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的路，艰难的走过去。然后就是挖土等一切繁琐的流程，等所有流程都走完后，终于要落棺了。爸爸拿着一块洁白的布，要盖在祖母的脸上。

　　我挤在人群的前面，一直看着祖母的脸，我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爸爸嘶哑的嗓子说：“妈，你安息吧”，我突然泪如泉涌，那一张小小的薄薄的白布，犹如一个慢动作，轻轻的向上扬起，再向下落去，这一盖上，就真的是永别，永远永远，再也见不到我最爱的祖母了。

　　第二年，祖母生日那天，我们做好了饭菜，祭供祖母。其中有一盘菜似乎被动过。年幼的妹妹笑着说：“是不是婆婆来吃了哦？”大家都在笑，我的泪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祖母去世后两三个月，我梦到祖母，正在我家小坝子里扫地，阳光从果架上洒下来，祖母的身上亮亮的，我刚放学，笑着叫了声：“婆婆”。祖母笑着说：“哎，孙儿放学了呀。”

　　之后数十年，我都再也没能梦见祖母，直到前两天，我突然梦到祖母，她的样子是四十来岁的模样，很漂亮，皮肤白白的，脸圆圆的，乌黑发亮的头发在脑后梳了一个髻，很整齐很干净，这是个全新的祖母，可是我知道她是。

　　我笑着叫着：“婆婆”。祖母温和的回答着我。可是，一过经年，我都是快四十的人了。

　　我深信这世界上还有第三维的空间，那是我们这个维度的人去世后去的地方，在那里，那些去世的亲人们，一定在一起快乐的生活。

　　祖母刘超玉，安岳县长宁乡（即现在的石羊镇）花园沟杨柳坝人，生于１９２５年七月初四，逝于１９９９年3月17日，葬于龙台镇人民寺下三台土，享年７３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