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跪”的讲究 ——看戏札记 王小遂
我喜欢 川剧《绣襦记》，尤爱其中《荣归》一场，更爱《荣归》中“天子门生”郑元和那深情一跪。
那是在1980年代“振兴川剧”之际，我看了左清飞、夏官禄主演的《绣襦记》。它取材于唐传奇《李娃传》，讲述了坠入青楼的李亚仙与宦门子弟郑元和之间悲欢离合的故事。而《荣归》一场既是故事结局也是全剧高潮。说的是郑元和得中状元归来，满怀喜悦兴冲冲赶来向既有救命之恩又曾刺目劝学的红颜知己李亚仙报喜。他为她带来了凤冠霞帔，将向她正式求婚。满以为她会乐于同自己一起共享这天大喜事。殊不知，贤淑聪慧的李亚仙久经沧桑洞明世事，出于“爱郎君不愿把郎君毁”的深情，竟然劝他“凤冠霞帔带回去，王侯府中好为婿”。对李如此表态，郑元和猝不及防，大出意外。情急之下，“砰”的双膝跪地：“除了贤卿我不娶，天子门生跪一膝！”须知，在男尊女卑积习甚深的封建社会里，男人本来就有一种“男儿膝下有黄金，岂可低头跪妇人”的倨傲；许多古典小说里还把男子汉下跪夸张地形容为“推金山，倒玉柱”，以显其分量之重；更何况是贵为“天子门生”的新科状元，一双膝盖更是非同一般的金贵，他的下跪，当然也非同小可！可是，此时此刻，郑元和居然跪下了，他不讲身份不分场合不管不顾地跪下了，跪在了双目失明的李亚仙面前。而且宣称：“卿失双目我有愧，不做官我也要娶你这个瞎眼妻。”这自责、愧疚、感恩、不离不弃的真情告白，不仅深深打动了李亚仙，慌忙跪倒，相拥而泣。同时也打动了在场的观众为之动容。以后，我还不只一次看过他们二位原班人马演出的这个戏（姑称为80版）。尽管对其故事情节一招一式早已十分熟悉，但每看到这一跪时，仍然不失新鲜感，仍然保留着初看时那份感动。
《荣归》是常见的折子戏之一。许多年来，先后在现场或在屏幕看过好几组不同剧团不同演员演出的这折戏。但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找到原来那种感觉和享受了。从观众的感受来思考，问题可能就出在那个“跪”字上。“80版”郑元和的跪，是突然地双膝跪倒，充分表现了他当时的急切心情。后来我看到的都是按常见的表演程式，先撩起官衣，再单腿着地，其幅度、强度、速度都比前者小了、弱了、慢了。照说，演员把该说的说了，该唱的唱了，该做的也做了，理应无可挑剔。可惜他们只停留在“照本宣科”的层面上，没有进入规定情境中的人物心态，以致激情消减了，节奏松弛了，高潮没有了。我原有的感觉也就找不到了。看来这一“跪”之差，还是颇有讲究的。
由此想到，一个戏的演出，总体把握固然重要，但也切不可忽视了细节处理。诸如京剧梅兰芳大师在《断桥》里，对许仙的一指一戳一扶所表现的怨爱；程派名家刘桂娟在《锁麟囊》中，一努嘴流露出富家千金薛湘灵的娇憨。还有川剧经典《情探》里，焦桂英抚摸王魁的状元头帽时，瞬间情绪的变化;《北邙山》，周襄王听到隗妃背地里说他“老了”打那个喷嚏的幽默；如此等等，都是使人一瞥难忘的生动细节。
川剧前辈老先生自来有“抠戏”的宝贵传统。百余年前成立的著名班社“三庆会”，就专门设置有研讨艺术的“研精社”。所谓“抠戏”，就是艺术家在寻求一个戏的最佳舞台呈现时，还注重精心“抠”（开掘创作）出来一些精彩独到的细节。从而使得整台戏更加丰满，更加生动，更加耐看。从这角度讲，或者可以说——
戏者，细也。“于细微处见精神”，不亦宜乎？ 2018.11.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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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3 11: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