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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团坝村——一座空房子上遗存的挽联 （散文组章原创之五）
钟 明 全
我们从杨天福家出来，重新回到田埂的大路上。
这条大路，以前一定是一条石板大路。那时的大路，肯定是年轻的；那时的大路，也一定挤满了匆匆行走的、健壮厚实的脚板。年老了的大路，石板已不在了。就像一个人，开始还有满口的牙，走到年老的时候，牙齿一颗颗掉了，直到最后，一颗也不能剩下了。便只剩下，如这条石板大路一样的满目的沧桑。
雨后天晴的土路上，仍有一些坑洼、泥泞。
比狗尾巴草还长的野草，站满了大路两旁的田土。它们丰茂着、摇曳着，恣意地在秋阳中开出毛毛的、好看的、无果的花，虚华着这个秋日的午后。
路过团坝村一组37号院子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院子的地坝里也长满了丛生过膝的杂草。木板门上方，有一只汤碗，装着白色的纸做的花。白纸花已经变黑，却仍然挂在门楣之上。这种风俗，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以前看到过大门之上有挂镜子的、有挂太极鱼的，却没看到过碗里装白花，挂在（贴在）门楣上的。后来，我们在村里行走的时候，发现凡办过丧事的人家，其门楣上都挂有一只或两只这样的白纸花碗。只是，挂了纸碗的木门，都已紧闭着，也不再有人进出了。
这座房子，从外观看是一座典型的川东农家的长三间的独院，即以前说的长三间搭转角的那种。正房为堂屋，左右各一间厢房。转角即为厨房和猪圈。映入眼帘，让我感觉特殊的，便是紧闭的木门上，一幅褪了色的白纸书写的挽联：吾母持家一生辛苦，哀儿未报半点劬劳。横批：阖室悲伤。我们便知道，这里不知何时，作为母亲的孩子们，为自己过世的慈母办过一场丧事。
这座椽枓结构的板壁夹壁房子，至少有四、五十年的历史了。它的基座，条石做底。在条石之上，木制框架构建。共分两层：下层，用柏木板镶嵌成壁。上层，以篾片编织成壁，再糊上草节、稀泥调和的泥浆。换言之，下层为薄的木板做的壁子，上层为竹篾块夹的壁子。它的房顶由檩子、桷子和青瓦屋面组成。这些房子，在当年的农村随处可见，但是在现在的农村，也很少见了。这样的房子，在团坝村，却仍然大量保持了原有的样子，有很多很多。只是，有些已烂了、朽了，没有这家房子这样硬气，没有这家房子这样看上去那样英俊、漂亮、壮阳了。
我记得，当时的农村，能从茅屋里、土墙里搬家出来，修一座排列椽枓房子，是需要集多年的积蓄、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修建得起的。修这样一座看似只有三间的椽枓房子，不仅需要主人家勤劳节俭，也需要主人家精明能干，还要主人家人缘关系好，人们才会帮你的忙。站在这个如今已人去屋空的地坝里，望着门上的那幅对联，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屋主后人的痛彻心扉。或许，修这座房子的时候，屋主的孩子们还很小很小。
我不知道，这幅挽联是不是这位或是这些屋主的后人们亲笔撰写、发自内心的。但是，我知道，这幅对联，传达出的心意却能感人至深。是的，当孩子们渐渐长大成人，远离故乡、远离父母；当父母们渐渐老去，并先后在这个院子里举办悲伤的后事的时候，再无情的人，也会有苦痛之心；再背井离乡，也会回转家门；可是当这样的时刻，再想回报曾经劬劳一世的至亲，“子欲养”，“亲却不再”，唯有叹息斯人已远、逝者难追了。
“吾母持家一生辛苦，哀儿未报半点劬劳。”我不知道，孝子的模样。我不知道，孝子在他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我只知道，人所共有的，自古以来便有的两句很矛盾的话。一句是：父母在，不远游。说的是，只要双亲在，他乡再好，也不要贪恋贪图权贵金钱荣誉地位，要留在父母身边，尽守自己的孝道，报答父母的养育。一句话是：男子汉志在四方。说的是，一个人就应该有雄心壮志，就应该奔走四方，建功立业。不要贪恋家庭的舒适温馨，蒙受父母的庇荫，独自在外闯荡出一片天地。有时候，人们会认为，人不出门身不贵。有时候，人们会认为，在家千日好，出门好点点，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们发现，很多时候，这话都是两头在说，只因站在了不同的角度，得到的结果也就不一样了。
我能理解这幅对联的基本含义。自从重商重工、打工挣钱，放弃、忽视农业，大量的农村人口向城市迁徙、流动，民工向城市涌流成潮。不仅仅父母支持子女，就连那些父母们，也何尝没有背井离乡，在他乡谋生。这许是一幅人工潮、打工潮、下海经商潮的万象图，也是一次次新的人流大迁徙。只是这次的迁徙，是从穷的、落后的、不发达的向了富的、先进的、发达的地方。在这个阶段，我们都在人海、商海里闯荡、踏浪。直到冲不动、闯不动了，直到生命已不能再在远方流浪，才知道，故乡还有一个港湾，可以做最后的栖息之地，最后的生命的港口。
一幅哀婉的挽联，已经不再是一种简单直白的口头表达了。它的每一个字，都已经深深刻进了孩子的心里，融入了孩子的血脉，再也化解不开了。就像那一只只挂在门楣之上的白纸花碗，除了祭奠，也或许是希望逝去的人都有不变的福禄，装在那一只碗中，希望他们随时回到家里享用。
像是等待，像是呼唤，像是悲咽，像是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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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1 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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