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很多人都得了肝炎,面黄肌瘦的——当干部的可以走后门买点儿白糖,普通社员也就只能挺着了。那天,黄娘摸着我的头顶觉着可怜,就跟母亲说:“小孩老吃菜团子没营养不长个儿。你得想个办法儿!”
母亲说:“现在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还有啥法儿?”
黄娘说:“你家朱老师不是挣现钱儿吗?我领你去双山买点儿黄豆吧?那玩意油性大,给孩子补一补。”
母亲觉得奇怪:“哎?这农村社员不都一样分的粮食吗?咋还有外卖的?”
黄娘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口粮线儿虽然一样,可有的人家孩子多,吃得少,那粮不就攒下啦!”
母亲想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哎,那就买吧!”
第二天,母亲就跟黄娘去了双山,果然把黄豆买了回来。用一条小面袋儿装着,小心翼翼地放在厨房的碗架柜上。晚饭时每人分了一羹匙盐煮豆。吃完,我和哥哥就叮叮当当地放屁。
第二天早晨,母亲起来做饭,一进厨房,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黄豆撒了一地,放在碗架柜上的面袋儿也没了踪影。姐姐听见母亲的喊声,吓得一骨碌从炕上爬起跑了出去。
“妈,这一定是大耗子干的。”
“可不是,昨晚闻着味儿了!”
娘俩说完,又气又恨,就在屋里四下搜寻,终于在厨房的北墙角找到了一个耗洞。母亲拿起铲子就挖,把屋地挖了好深一个大坑。果然,黄豆袋子就藏在里边。
母亲高兴得大叫,一把手拽了出来,仔细地看了又看,说幸亏豆子还在,只是少了一点儿。一边骂一边把洒在地上的豆子,一粒一粒捡起装进面袋,然后踩着板凳高高地挂在了房梁上。一只燕子受了惊吓,匆匆飞走了。几只小燕儿张着大嘴叽叽喳喳乱叫,就像一群饥饿的孩子——那时的房子没有天棚,每当春天,燕子就钻进屋里在房梁上做窝儿。
姐姐说:“妈,咱不是还有半麻袋苞米么?它再来偷咋办?”
母亲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声,急忙又去查看苞米袋子。果然,麻袋角已经咬了个大窟窿,苞米也撒了一地。
母亲想了想,就让姐姐找来一块木板放在墙角,在木板上扣了一只酒盅,在酒盅下边扣了一块干粮,然后又把一只海碗小心翼翼地搭在酒盅上边——这种变戏法儿似的玩意,不禁引起了我的好奇,等到母亲弄完,我就躲在一旁偷偷地观看,可是等了半天也没个动静。这时已经日上三竿,母亲和姐姐忙活着做饭,我就在一旁逗着小黄狗玩儿。
那只刚刚飞走的燕子又飞回来了,嘴里叼着一条白嫩的虫子,忙不迭地塞进一只小燕的嘴里又飞走了——现在村里村外到处都有虫子,小燕儿的日子可比我们幸福多了。忽然吧嗒一声大碗扣下,母亲和姐姐回头一看,不由吓了一跳。只见大海碗在板上霍霍乱动,就像底下有个小人儿在顶着行走。
母亲胆怯地叫道:“嗨,好大一只耗子吔!”姐姐急忙躲在母亲身后:“妈,这可咋办呀?”母亲想了想说:“等你爸回来吧,他胆儿大。”
我们静静地看着,大海碗停了一会儿,又霍霍地动起来,眼看着就要从板上掉下去了。母亲没法,只好咋着胆子把碗悄悄地挪到板子中央,然后又压上了一块砖头。
这时,恰巧父亲和哥哥回来了,都很高兴的样子——昨天父亲去中心校开会,曹校长传达了上边的精神,说是为了度过饥荒,今年允许搞小开荒,种自留地。所以,一大早他们就到山坡上去观察,看看有没有可以开荒种地的地方。
母亲一见父亲,好像来了救星,急忙摆手招呼:“快来快来,扣住了一只大耗子!”
父亲瞅了瞅二话没说,轻轻把大碗掀起,露出一道小缝儿。那耗子不知是计,还以为谁来救它,可是刚一伸出尖尖的脑袋,却被碗边儿压住。
父亲掐住耗子的耳朵,拎起来一看也有些吃惊:“嘿,好一只硕鼠,又大又肥——哎,这要在南方,倒能做一盘好菜!”
父亲说南方有一种木弩,就是专门用来射老鼠的。吃老鼠不用剥皮,放在炭火上烧烤。母亲使劲推了他一把:“哎哎,说啥呢?恶心死了!”父亲笑道:“嘁,这你就不懂了。耗子尽吃粮食,比猪还干净!”母亲笑问:“你吃呀?”父亲把眼睛一瞪:“哎,你敢做我就敢吃!”母亲吐了一口:“少废话,快把它摔死,不然跑了!”
父亲刚把老鼠举起,却被哥哥拦住,用根线绳儿把那畜生的后腿一系,兴冲冲地拎着走了。
我们一出大门,恰巧遇着小青和“土地”。哥哥把老鼠挂在树上叫他俩用弹弓射,一气儿射了七八下。老鼠被射得吱吱乱叫,大伙就拍着巴掌哈哈笑。射够了又浇上煤油用火烧,直到把它烧成了木炭——妈的,狗日的老鼠,看你以后还敢偷嘴不?
这件事儿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一直记着。后来上大学时,我们班有位南方同学,我问他在困难时期吃没吃过老鼠。那位同学挺不高兴,说他们吃的叫竹鼠。竹鼠以竹笋为生,个大体肥,是难得的佳肴。至于木弩,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一种兵器,可以打猎,也可以杀人,怎么能用来射老鼠呢?
注释:“口粮线”是指农民所得的粮食定量。据说有些省份实行的是“工分粮”,即口粮定量与工分挂钩,但我们这里搞的是平均主义,不论男女老幼一律平等。所以孩子多劳力少的人家,每年都有余粮,而劳力多孩子少的人家,却往往食不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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