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论巴蜀与中原的关系》断定苌弘不是四川人

刘仲4

刘仲

顾颉刚（1893——1980），江苏苏州人，北大毕业，历任厦门大学、中山大学、兰州大学、燕京大学、云南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教授，民国时期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会历史组主任、禹贡学会理事、教育部史地教育委员会委员、中国史学会常务理事。共和国时期复旦大学教授、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常务理事、全国政协文史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社科联历史所学术委员、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中国上古史权威、民俗学权威，享有世界声誉的历史学家。北大国学研究院院长袁行霈评价：“顾颉刚的学术历程、学术遗产、治学精神值得史学界认真继承”。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王震中评价：“顾颉刚是新文化运动涌现出的大师，在古史研究、古文献研究、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等领域做出了巨大贡献，在海内外影响巨大。”

顾颉刚著作等身，其中1981年出版的《论巴蜀与中原的关系》是古巴蜀史的定音之作。他指出，秦以前，巴蜀历史一片空白，以至于太史公在《史记》中是一笔带过。汉代杨雄以蜀中才子对家乡的深情和文学家的想象，编造杜撰充满神话色彩的《蜀王本纪》对此作了填补。杨大文学家不仅以编造的古蜀帝国形态和国王世系来证明巴蜀文化与中原文化是同根同源同步发展，还把自己的家乡说成是与中原交往密切的又一个文化高地。

顾颉刚还指出，杨雄以文学虚构、代替历史的谬误显而易见。但自东晋常璩以降，一代又一代的蜀中文人都是明知是假还以讹传讹。从《山海经》《路史》《命历序》《太平御览记》《大明一统志》等，到民国初年及抗战时期孙次舟《读古蜀国为蚕国献疑》《从蜀地神话的蚕丛说到殉葬的蚕玉》《关于金蚕解释的补正》徐中舒《古代四川之文化》朱希祖《古蜀国为蚕国说》杨向奎《李冰与二郎神》，都是故意或非故意地忽略了如下重大问题：

时间要领    先秦时代的所有文献，都没有关于巴蜀的记载。最早关于巴蜀的记载见于太史公《史记》秦灭蜀的简单表述。杨雄构建的蜀王世系时间与黄帝及其子孙活动时间有巨大冲突。杨雄以前没有任何关于（四川）蜀及蜀人的记载，《蜀王本纪》纯属杜撰。

空间要领    以上古时期地理交通条件及文化传播条件，黄帝绝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和体力，在如此漫长而艰险的原始山林中做长途旅行，实现对中国西北西南广大疆域的有效治理。有关古蜀史中如“涂山”等许多地名是张冠李戴。

地理限制    在编造（四川）蜀与中原交流的历史故事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巴蜀与中原之间是崇山峻岭悬崖绝壁，根本无路可通行。悬崖上的栈道是战国末期秦所建。

神人混淆   如人皇、太昊、女娲、燧人氏、大禹、蚕丛、鱼凫等。神话人物或图腾被写成具体活人。

文化差异    青铜冶炼、牛马驯化曾经是商和巴蜀共有的早期商文化。后商由冀中平原迁徙至中原，学习夏的国家制度，建立奴制社会，完善农历，制定象形、指事、形声、转注、假借、意会等六个构成文字的原则，形成了刻在甲骨上的有着严密规律的文字系统，文明进步突飞猛进。巴蜀却以人作祭品、无文字、直到被秦灭以前一直处于城邦部落形态和结绳记事阶段。巴蜀和中原出土的青铜器物也大不相同。如有些许交流，两地差异断不会如此巨大。

  至于苌弘之死，顾颉刚如是说：“《左传》哀三年《传》：‘六月，癸卯，周人杀苌弘。’只是如此记载而已，《庄子·外物篇》则说：‘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血化为碧，可以证明他的中心。死于蜀，可见周人杀他是在蜀国杀的。明杨慎讲得更具体道：‘苌弘被放归蜀，挎肠而死。蜀人以匮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玉。’他死的地方在蜀，已无疑了”，他是生在哪地呢？关于这一点，《明一统志》说明白了：“周苌弘，资中人，敬王时为大夫，孔子尝从之问乐。死而血碧，蜀祀之。”

      在这里顾颉刚将前人的谬误列罗出来，揭露其逐渐添油加醋的过程，对流传千年的关于苌弘是四川蜀人的传说作了彻底的解构，让其在历史真实和逻辑面前不攻自破。

顾颉刚还指出，自杨雄以降，所有涉蜀古籍都忽略了原版《庄子·外物篇》和《吕览》的记载，都是以晋郭象《庄子注》、唐陈玄英《庄子书》及宋林希逸《庄子口义》宋罗泌《路史》为圭臬，混淆了时间要领和空间要领，以为苌弘真的是“放归于蜀，自恨忠而招谗，挎肠而死，蜀人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放归于蜀”——这个“蜀”是在河南还是在山东？如是在四川，应该在四川什么地方？是占蜀人人口三分之二的成都平原？还是《大明一统志》中苌弘人迹罕至的“家乡”资阳？

关于“蜀”，顾颉刚指出：“在《春秋经》《传》中，不是绝对没有蜀的记载，成公二年就有会蜀和盟蜀两事。《经》上写道：‘十有一月，公会楚公子婴齐于蜀。丙申，公及楚人、秦人、宋人、陈人、卫人、郑人、齐人、曹人、邾人、薛人、缯人盟于蜀。’这个盟会是鲁君参加的，所以写‘公会’和‘公及’。这个盟会是楚国主动的，所以先写‘楚人’。蜀在何处？杜预注道：‘蜀，鲁地。泰山博县西北有蜀亭。’汉晋的博县即是今山东泰安县。是当时鲁国的北界。但廖季平先生（平）说不然。他说上一个‘蜀’是鲁地，下一个‘蜀’便是蜀国。在《尊经书院日课题目》‘释蜀’下，他注道：‘《春秋经》会蜀盟蜀无闲事，两见蜀，明蜀非一地，会蜀在鲁境，盟蜀在梁州。会蜀乃约蜀之盟，非一时事。诸侯背晋与楚，畏晋知，因二蜀同名，讬以在鲁，如城下之盟，不得已者……以言秦，知在梁州。’他又在《谷梁春秋经传古义疏》中说：‘考春秋以秦为梁州伯，故记秦事多在梁州。’照此说来，鲁成公和秦、楚诸国大夫是曾千里迢迢地到四川来结盟的。”

在这里，顾颉刚先证明参与中原政治角逐之蜀是在山东，后又用中原和四川相隔“千里迢迢”，诸侯不可能由中原来四川会盟的事实，将那些把四川蜀国和中原硬拉上联系的谬论彻底驳倒。

和中原没有交流的古巴蜀没有文字。没有文字的国度根本不可能产生苌弘这样的人物。苌弘也根本不可能千里迢迢从洛阳到四川资阳去死，死后又被千里迢迢送到河南偃师去埋葬。最终的结论是：苌弘死亡之地不是四川资阳，苌弘不是四川资阳人。

我们对家乡有情，可历史事实却不从人愿。事实明摆着，再争下去——有谁能用虚假的历史和偷来的文化名片打造出崇高纯洁的精神家园？

2018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