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战的年代——悼念诗坛余老
人生是一场漫长而短暂的旅行,这一程旅行中,我们不辜负岁月,不辜负自己不虚度年华,即便一路上有风雨荆棘,但只要心怀梦想一切困难终会迎刃而解,有美丽的风景可看,有喜欢的事可做,有一个爱人风雨与共,即使不能活的轰轰烈烈,何尝不是一种无悔的行走和幸福呢,错过的不再惋惜,得到的更要珍惜,失去的就当做回忆,相信自己,相信未来,不远处仍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喜欢余光中先生的诗很久了,不仅仅是因为一篇我们熟知的《乡愁》,更多是因为余光中的才气,记得在油画酱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就拜读过余光中先生翻译的《梵高传》,读完这部作品后,让那个时候的自己更喜欢绘画,今天就让我们一起再次重读余老先生的经典作品。
《圆通寺》
——余光中
大哉此镜!看我立其湄
竟无水仙之倒影
想花已不黏身,光已畅行
比丘尼,如果青钟铜叩起
听一些年代滑落苍苔
自盘古的圆颅
塔顶是印度的云,塔底是母亲
启骨灰匣,可窥我的脐带
联系的一切,曾经
母亲在此,母亲不在此
释迦在此,释迦不在此
释迦恒躲在碑的反面
佛在唐,佛在敦煌
诺,佛就坐在那婆罗树下
在摇篮之前 棺盖之後
而狮不吼,而钟不鸣,而佛不语
数百级下,女儿的哭声
唤我回去,回后半生
《咪咪的眼睛》
——余光中
咪咪的眼睛是一对小鸟
轻捷的拍着细长的睫毛
一会儿飞远,一会儿飞近
纤纤的翅膀扇个不停
但他们最爱飞来我脸上
默默脉脉地盘旋着下降
在我的脸上久久地栖息
不时扑一扑纤纤的柔羽
直到我吻着了我的咪咪
它们才合拢飞倦的双翼
不再去空中飞,飞,飞
只静静,静静的睡在窝里
小褐斑
——余光中
如果有两个情人一样美一样的可怜
让我选有雀斑的一个
迷人全在那么一点点
你便是我的初选和末选,小褐斑
为了无端端那斑斑点点
蜷在耳背后,偎在唇角或眉尖
为妩媚添上神秘。传说
天上有一颗星管你脸上那汗斑
信不信由你,只求你
不要笑,笑得不要太厉害
靥里看你看得人眼花
凡美妙的,听我说,都该有印痕
月光一满轮也不例外
不要,啊,不要笑得太厉害
我的心不是耳环,我的心
经不起你的笑声
荡过去又荡过来······
天使病患者
——余光中
她是个天使病的患者,相信
那阁楼就是一个小规模的天国
或是小天国的邻国。每天黄昏
便攀着那样细长的小木梯上去
然后连梯子也抽掉,她想
不让违建户和云之间留下
任何关系。于是就在悬空的云里
向一扇苍白的天窗,她捏造
一个天使又一个金发的天使
一口气,嘘出了半打玩具
化学的肩后是化学的翅膀
大眼睛,小嘴,用画眉笔画成
口红添上两颊的红润,然后
灌一滴初恋的泪,或者香水
一个飞宝宝这样就完成
但这样的翅膀,你知道
飞呢是飞不上天国,天国太高
也飞不到地狱,太猛的火中
塑胶会融化。地狱以上,天国以下
眩目的阳光会揭发,眉笔,唇膏
和香水的秘密。看,檀香扇的风中
塑胶天使群翩翩飞起,窗外
窗里,飞满这城市九月的黄昏
且向一些稚气的耳朵
嘤嘤吟哦一些催梦的歌
一些娃娃脸的灵魂,爱听
巧克力一样甜的爱情,叮叮
悬在耳边像一粒珊瑚坠子
说到战争,就说些公主,侠士
或者城堡吧,摊开精灵的地图
找不到西柏林,越南,香港
真的天使太贵,真的魔鬼
太吓人,消磨这样子的黄昏,只要
一块钱六个梦,六块钱三打天使
用塑胶制成,加一点唇膏
一点点的眉彩,至于灵魂,那玩意
就滴一滴眼泪,一滴镍色的晶晶
从长长的假睫毛里盈盈下坠
开一个天使厂真方便,太太
也不要烟囱,这样的轻工业
也不会把人家的指甲油弄脏
就在那赝制的小天国那小阁楼上
她是一个天使病的患者
长城谣
——余光中
长城斜了,长城歪了
长城要倒下来了啊长城长城
堞影下,一整夜悲号
喉咙叫破血管
一腔热
嘉峪关直溅到山海关
喊人,人不见
喊鬼,鬼不见
旋天转地的晕眩,大风沙里
砖石一块接一块
一块接一块砖石在迸裂
摇撼比战国更大的黑影
压下来,压向我独撑的血臂
最后是楼上,众人推墙
霹霹雳雳的一阵洗牌声
拍我惊醒
《在冷战的年代》
——余光中
在冷战的年代,走下新生南路
他想起那热战,那热烘烘的抗战
想起芦沟桥,怒吼,桥上所有的狮子
向武士刀,对岸的樱花武士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
是故乡”,想起一个民族,怎样
在同一个旋律里咀嚼流亡
从山海关到韶关。他的家
在长城,不,长江以南,但是那歌调
每一次,都令他心酸酸,鼻子酸酸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
歌,是平常的歌,不平常
是唱歌的年代,一起唱的人
一起流亡,在后方的一个小镇
一千个叮咛,一千次敲打
邮戳敲打谁人的叮咛
两种面貌是流亡的岁月
正面,是邮票,反面,是车票
一首旧歌,一枚照明弹
二十年前的记忆,忽然,被照明
在冷战的年代,走下新生南路
他想起那音乐会上,刚才
最多是十七岁、十八岁,那女孩
还不曾诞生,在他唱歌的年代
今夜那些听众,一大半,还不曾诞生
不知道什么是英租界,日本租界
滇缅路,青年军,草鞋,平价米,草鞋
空空洞洞,防空洞中的岁月,“月光光
照他乡”,月光之外,夷烧弹的火光
停电夜,大轰炸的前夜,也是那样
那样一个晚会,也是那样
好乖好灵的一个女孩
唱同样的那一支歌,唱得
不好,但令他激动而流泪
“不要难过了”,笑笑,她说
“月亮真好,我要你送我回去”
后来她就戴上了他的指环
将爱笑的眼睛,盖印一样
盖在婷婷和幺幺的脸上
那竟是——念多年前的事了
天上的七七,地上的七七
她的墓在观音山,淡水对岸
去年的清明节,前年的清明
走下新生南路,在冷战的年代
他想起,清清冷冷的公寓
一张双人旧床在等他回去
“月亮真好,我要你送我回去”
想起如何,先人的暮在大陆
妻的墓在岛上,幺幺和婷婷
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人
三代分三个,不,四个世界
长城万里,孤蓬万里,月亮真好,他说
一面走下新生南路,在冷战的年代
《如果远方有战争》
——余光中
如果远方有战争,我应该掩耳
或是该坐起来,惭愧地倾听
应该掩鼻,或应该深呼吸
难闻的焦味?我的耳朵应该
听你喘息着爱情或是听榴弹
宣扬真理?格言,勋章,补给
能不能喂饱无餍的死亡
如果有战争煎一个民族,在远方
有战车狠狠地犁过春泥
有婴孩在号啕,向母亲的尸体
号啕一个盲哑的明天
如果有尼姑在火葬自己
寡欲的脂肪炙响一个绝望
烧曲的四肢抱住涅槃
为了一种无效的手势。如果
我们在床上,他们在战场
在铁丝网上播种着和平
我应该惶恐,或是该庆幸
庆幸是做爱,不是肉抟
是你的裸体在怀里,不是敌人
如果远方有战争,而我们在远方
你是慈悲的天使,白羽无疵
你俯身在病床,看我在床上
缺手,缺脚,缺眼,缺乏性别
在一所血腥的战地医院
如果远方有战争啊这样的战争
情人,如果我们在远方
——余光中1967.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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