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转贴共赏)热窝鸡

君子怀玉 · 发表于 2016-11-8 11:00

热窝鸡

文/敬一兵

　　想象的来源之一就是内心巨大的忧郁。面对味道，甚至面对我的人生，我从来不否认我是一个忧郁的人，因为我的忧郁有诗意，有高光点，也有颠覆带来的虽然痛苦但却十分快感的滋味，接近曼妙、华丽与高傲的性质。忧郁是美的出色伴侣。只有被忧郁守护的情感，才会在释放我的内心秘密和狂想之际，让我透过味道的迷宫发现一道菜或者一个人的更多内在的东西。

　　我人过中年之后在情感上的这种走向，我想大概都是由热窝鸡的味道定格而来的。

　　热窝鸡是一道川菜，更是我的一段难忘而又无法割舍的情感。人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情感，谁也不敢保证说鸡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与情感。手握菜刀在鸡群里逮鸡的时候，鸡四下逃窜躲避追杀的惊恐眼神和惊恐叫声，总是会让旁观者的我撕心裂肺。每一只鸡都希望自己能够活在大地上，活在温暖的稻草铺垫的窝里，活在站立墙头引吭高歌的激情中，活在孵化雏鸡带来的幸福憧憬中。它们谁也不愿意扑汤蹈火进入一盆滚烫的开水中，死亡之后还要被人扒光浑身的鸡毛呈现出自己惨白的裸体。它们更不愿意像接受了印度、希腊文化影响的龟兹国，把自己的裸体融进壁画题材中来表达艺术表达美。精神的虚无和肉体的实在，和谐地统一在鸡的身上。圆润平和的线条，厚实的胸脯与丰腴的大腿，甚至粗糙的毛孔并不能够使活着的鸡像人一样体会到一种澄澈的宗教感，恰恰相反，活着的鸡只能从裸体上直觉出恐惧与狰狞。

　　当然这仅仅是我对鸡的臆断。而且，我的这些悲悯的臆断，往往很快就被口舌之需取代而变成了过眼烟云。

　　我第一次吃热窝鸡，不是在川西平原的坝坝宴上，而是位于深秋山峦环抱的西昌。起伏的山峰曲线，暗暗扣合了想象之中热窝鸡的味道在我嘴巴里逶迤翔泳的姿势，制造出来的强烈诱惑，像一个漩涡，至今仍然令我的情感无法从沉沦中拔出来。

　　从川西平原到西昌，铁路是一个螺旋上升的情形。眼睛接触景象的角度，也由鸟瞰取代了仰视。生理上摆脱了漩涡纠缠的趋势，没有把我多愁善感的心理送上彼岸。彼岸是朦胧，迷茫，担忧，更多的还是孤独带来的寂寞。孤独与寂寞是凛冽刺骨的寒风，之前已经走马灯似地在我的心里一场又一场刮过，想想都心惊胆战。多愁善感自然是经受不住凛冽寒风的撕扯，只想躲在暖融融的被窝里接受温度的呵护。季节与环境制造的反差，让我的心在一道菜肴上寻到了妥帖的归属，更何况这道菜本身就有一个提升体温的名字叫热窝鸡。意外的邂逅，自然就成了我心理彻底沉沦的必然结果。这个结果，与热窝鸡的历史渊源有没有关系，大概只有热窝鸡自己才知道了。

　　事实上，热窝鸡味道所形成的漩涡，远远不及水的漩涡力道，所以不是我无法从沉沦中拔出来，而是心甘情愿与之一道沉沦。

早在清末民初就降生在川西坝子上的农家热窝鸡，带着只有僻静乡村坊间的那种淳朴气息和简单的烹调过程，从坝坝宴的桌子上走进西昌附近的一个普通女人的厨房里，不仅没有改变卑微草芥的本色，反而在这个女人的一次又一次制做过程中，融入了因为简单而产生的率性、真挚、温馨和厚道踏实的元素。我看见她先是把仔鸡剖成两半，放进沙罐里加水煮至七成熟，捞起凉后切成坨坨状，用猪油翻炒烧热后，加姜丝，辣椒、花椒和豆瓣，再翻炒一下又加一碗鸡汤（汤不能太多，齐鸡块一半左右即可），烧开后放入醋、糖调味并加适量盐，再洒入葱花，勾芡起锅就做好了热窝鸡这道菜肴。整个烹调的过程，都在她与我的交谈中进行，行云流水的动作，自然得就像她天天站在镜子面前简单梳妆一般。她优美的身材和漂亮的脸蛋不需要刻意打扮，需要刻意打扮的大多是为了掩盖残缺弥补丑陋，情形就如同热窝鸡这道菜肴，作料的种类多了，烹制的程序复杂了，不仅无助于美味的形成，反而还会破坏了热窝鸡天生的营养成分。人与热窝鸡的水乳交融，烹调与打扮的相互映衬，确实让我很难区分究竟是热窝鸡的烹饪勾勒了她的质朴美韵，还是她的清纯厚道孕育了热窝鸡在感官上给我带来的诱惑力？

　　我的人生是一个漂泊的过程。我的生命在时间里漂泊，我的身体在旅游、野外考察、出差和一次次的迁徙中漂泊。每到一处过去从未到过的地方，环境制造的陌生感，总是让我的感官特别敏锐，即便就是天上的一抹云彩，绿色植被中我认识的一株野草，或者夕阳之下从瓦峰里飘出来的一丝味道熟悉的烟霭里，都会让我产生一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热窝鸡香喷喷的气味就是这样影响着我的感情。

　　女人做好的热窝鸡汤色红亮，亮得就像夜晚燃起的篝火，让人想入非非甚至产生纵身一跃的冲动。跟在被红亮的色泽细致打磨过的热窝鸡后面的，是浓郁香味编织的透明无形的渔网，一下子就结实紧密地将我包裹起来。文火熬出来的热窝鸡，香味与柔情是融在一起的，情形就如同居家生活的所有情调，都是因为男人的身边有了一个女人逶迤飘飞起来的。热窝鸡是爱的传递媒介，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就是通过它来表达的。至少在我的感觉里是这样的——我是一只沿河飞翔的孤寂水鸟，河水淹不到我，我也打搅不了一条河的流向，但我掠过河面投下的影子，包括影子里面我蛰伏的情感和心事，则会受河流的影响而上下摇曳，蜿蜒优美的河岸线会让我的飞行显示出弧度与灵性。

热窝鸡吃在嘴里味道越醇厚，肉质越细腻，爱的成分就越浓郁。是说我们的所有爱，包括情爱，怜爱，钟爱和甚至是精神意味更多的博爱，都是不由自主用吻的形式来表达，原来我们的爱，都是从吃的过程中衍生出来的。迁徙中的深秋，傍晚和女人，是让我的感官从迟钝中解放出来的因素，它们纠集在一起，调出了我孤独世界的酸甜苦辣，让我在咀嚼的同时，尝到了热窝鸡不同于其它菜肴的滋味。直到现在，我都不会忘记，热窝鸡以味为本的特点，是与一个人的爱有关的。

　　与一个独身女人面对面吃热窝鸡，有酒喝，有音乐缭绕，还有朦胧的夜色在窗外渲染，自然会心猿意马想入非非。飘飘欲仙的感觉，总是与一场鱼水之欢的奢望联系在一起的。一个女人，在平日的庸俗生活里可以是自卑的，笨拙的，甚至是风骚的，但当她走进烹制热窝鸡的境况里，却成了贤惠、自负和有品位的女人了。这条线索的纵深我无法探询，这个话题我也不能说深，说深了反而走入狭窄甚至尴尬的境地。总之，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人，因为在她与我之间，隔了一道热窝鸡，让我心中生起的所有对她的猜测，臆想，奢望和冲动，都在热窝鸡扑鼻香味袭来的过程中，不断退缩、隐忍和收敛。事实上，认识一个女人，尤其是单身的女人，答案不在她的脸上，不在她的语言中，不在她的行为处，不在勾勒她身材的曲线上而是在热窝鸡这道菜肴里。彻底明白热窝鸡的味道就是女人的味道，只有人过中年之后，生命的意识和情调再次被食物的味道唤醒与激励，才能在隐去了果腹的本能意义之际获得。

　　钵钵里热窝鸡盈盈缭绕的雾蒙蒙的蒸汽没有了，我看见鸡脚杆上生出了一个疙瘩，脚爪的关节也有点突出和弯曲，看不出来是生病留下的病症还是被人打过，然而，这些显而易见的证据却能够让我明晰地判断出这只鸡生前的命运应该是悲催和坎坷的。悲催与坎坷是一幕悲剧的浓度符号，它的意义不在于惨烈和剧痛，而在于从悲剧的部位弥漫引申到还没有发生悲剧的部位。热窝鸡就是这幕悲剧的一次弥漫和引申，命运坎坷的鸡死亡之后还要用自己的身体来满足我的口腹之欲，让我这个平日里看上去十分高傲冷峻的人，不由自主生出了忏悔之情，僵硬的心也随之软和下来了。

热窝鸡让一个女人一头扎进我的脑海里，直到现在都无法把她拔出来。这个结果我并不感到意外。我的心变柔软了，像疏松的砂砾或者淤泥，可以容纳一切包容一切。并且，这个女人和热窝鸡这个名字，迄今依然给我带来无尽的神秘感。离开女人这条线索来单独考证热窝鸡的“窝”字，过去总是令我一头雾水不知所以。抱了寻找答案的目的，我在离开了西昌之后，一个人专门跑到馆子里去吃过几次热窝鸡。每一次吃到的热窝鸡，味道都没有她做的好吃，不是太辣，就是太腻。结果显然不是鸡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热窝鸡讲究五味调和，所有菜肴的烹制，佐料和味道都是人主观强调出来的，太辣说明人的意识霸道与偏激，太腻往往是缺乏主见犹豫不决的表现。很多菜肴，都会在这样的糟蹋下，从外表到内核发生变味而难以入口，惟有西昌那个女人用情感烹饪出来的热窝鸡是个例外，即便菜肴的表面被佐料恣意涂改，鸡肉的内部，从颜色到质地再到本身的滋味，都能够坚决抵御佐料的干扰而保持原有的风貌。大凡能够替人遮风挡雨，或者抚慰心灵的事物，都具有家或者是窝的属性，这便是我对热窝鸡这道菜肴名字中“窝”字的解读结果。很多时候我就是这样理解的，女人是男人的家，热窝鸡是抚慰男人心灵的菜肴。

　　正是热窝鸡让我体验到了家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是何等的重要。曾经的阅历在心里翻江倒海，现在中庸调和的思绪又在我的脑袋里主宰一切，思想和身体一次次把我中年的皮肉之囊当成了它们相互背叛的道具。我的思想无拘无束的特性养成了目空一切桀骜不驯的烂脾气，一览众山小的俯视姿态让思想随时随地都想在身体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用精气血供应了思想的身体，进入中年后因为我长期的超负荷运转，已经濒临精尽气竭的边缘，出于自保再也无法心甘情愿听凭思想的调遣，把自己的一片河山拱手交付到思想的鞭子下面。彼此难以协调和妥协的情况，是我中年时代必须面对的一个局面。

　　虽然我明白了思想和身体相互背叛的动机，但我却一直找不到解药来医治它们。直到在一个高温笼罩的夏日里，看见一个比丘静静坐在寺庙的台阶上，带着一脸恬淡安详的神情默默念经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找到解药了。比丘说心静自然凉。还说有的人坐在这里，心却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奔波，我坐着哪里心就在哪里。比丘的话一语点醒了我这个昏庸的梦中人。

　　风与水搏，海水壁立，如银墙然。比丘把身心调和得如此形影不离令我刮目。我一生吃过很多苦头，但最大的苦头，还是激情支配下的选择带来内心与外物不调和的结果。要解决这个相互背叛的问题，并不是如同蓬头垢面皮肤龟裂时多吃点鱼肝油和维生素那么简单，必须要从根本上让精神和肉体挣脱对方的牵绊而获得一种无上的自由。禅书上好像对此开出过很多药方，但都被我用自己的肆无忌惮把书和文字一道押赴到了收荒匠的手中。好在我又在热窝鸡的味道中找到了解药。

　　我想我心甘情愿沉沦在热窝鸡里的全部理由，就是它能够坚决抵御佐料的干扰而保持原有风貌的品性。随风而去的，永远只是地上没有根基的杂物，剩下来的，永远都是有重量有自尊的本质。热窝鸡有这样的品质，西昌那个做热窝鸡又陪我一起吃的女人，也有这样的品质。怪不得当时我就被她彻底迷住了，原来她是一个重感情懂感念的人。一个能够把热窝鸡做得如此之好的人必然是热爱鸡的人，而只有热爱鸡的人才会热爱和感恩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