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坟前倒上一大杯好酒，点上三两只好烟，然后再虔诚地向他三鞠躬
渐行渐远的乡村广播员
——祭蒋桂荣先生文
邓四平/文
今年清明，回老家海田去为父母扫墓。中午在桥头的邓怀荣酒家吃午饭时偶遇公社广播站广播员蒋桂荣先生的儿媳妇张小兰，我问：“垮娃儿的爸爸现在身体还好吗？”回答说：“感谢邓老师的关心，垮娃儿的爸爸去年冬天得脑溢血走了。”
听到这里，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悲痛涌上心头。从老家海田回到县城，至今已将近四月有余，这种伤感和悲痛时时萦绕于怀，甚至夜里也常常梦见蒋桂荣先生生前的音容笑貌，伤感悲痛之余，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蒋桂荣先生生前点点滴滴的往事来。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家住在永兴公社的隔壁。记忆里，那时候，公社里有党委书记许任合，还有蚕桑员毛修培，公安员韩大寿，水利员刘成冲，放映员唐中烈、朱运邦，炊事员刘成坤，还有广播员邓胜周、蒋桂荣等等，另外还有一个妇女主任罗书香。公社机构简单，人并不很多。当时人们把公社干部称为八大员，在群众的心目中，他们就是清廉公正的代名词。当时的老百姓几乎无一不怕公社干部，公社干部只要吼一声，老百姓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当成圣旨一样坚决执行。
在上述所有人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蒋桂荣。蒋桂荣那时候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皮肤黝黑，时常穿着一件红背心，红背心上有的地方已经洗得泛白，背心上有的地方还有三三两两的小眼，透过眼子就可以看见他黝黑的皮肤。平时，蒋桂荣常常穿着一双草鞋，冬天的时候穿一双黄布胶鞋。看上去，与其说是一个公社广播员，倒更像是一个刚从地里干完农活才走上田埂的淳朴憨厚的农民。小时候的我们时常看见他一大早背着一个大背篓，背篓里背着他的小儿子垮娃儿，手里牵着他的大女儿蒋群英，气喘吁吁地从几十里外的家里匆匆忙忙地赶到公社里来。即使在公社的隔壁，我们也常常可以听见书记许任合大声斥责蒋桂荣的吼声，说什么不请假又私自往家里跑，如果不想干了，各人自己收起铺盖卷儿滚回去！
那时候，每逢热天的下午时分，蒋桂荣便会从我家门前经过，到河里去洗澡，我家父母便常常笑嘻嘻地开蒋桂荣的玩笑：“蒋光头，你昨天又挨书记的骂了哇。成天到晚就想回家去守婆娘！哪天总要遭书记把你开除呱嘛！”听到这里，蒋桂荣便会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突然被老师当场抓住似的面露难色地辩解道：“我是昨天晚上把广播开完了后才赶夜路回去的，又没有耽搁工作！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一个人要种几个人的田土，光靠我家属肖群珍一个人在家怎么得行嘛？我不回去帮，谁会去帮嘛！”我父亲常常继续开蒋桂荣的玩笑，说：“你不帮，有人帮！”蒋桂荣听到这里却并不发怒，把洗澡用的毛巾往肩膀上一搭，然后振振有辞地辩解道：“许任合嘛哪门许任合，他叫许人活，又不叫许人死？我干完革命抽空回家帮自己的亲身婆娘做农活那也是为人民服务，那就是叫做许人活！”说完，又哈哈大笑着晃悠晃悠走往河边洗澡去了。
每逢夏天来临之时，尤其是炎炎酷暑之时，那时候，公社广播站里有一把大电扇，每天夜幕降临之时，我们这些家住公社附近的小孩便会邀约一起去公社广播站里扇电扇乘凉。广播站里有一把藤椅，蒋桂荣便会从藤椅边站起身来，横着身子拦在广播站门前，背靠门框，两手抄在胸前，一只脚横跨在门槛上，不许我们进去扇电扇。看见我们近乎哀求的目光之时，蒋桂荣就笑嘻嘻地冲着我们这群小孩摇头晃脑地说道：“要扇电扇也可以，但有个条件！”我们便问：“什么条件嘛？”蒋桂荣继续说道：“要进去扇电扇必须先得喊我喊爸爸！”“我们喊叔叔行不行？”“不行！必须得喊爸爸才得行！”为了能够进去扇电扇，于是我们只好逐个逐个地喊他喊爸爸，我们每喊一声，他便答应一声：“诶！”刚刚答应几声，他突然用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大声呻唤起来，脸上也显露着非常痛苦地表情，他对我们说“你们喊我喊爸爸喊得越大声，我肚子痛得越厉害！”于是，我们便大声地喊他喊爸爸，甚至跳一跳地喊他。他就一边微笑着答应着，一边又“哎哟哎哟”表情痛苦地放我们进去扇电扇。等到广播快完了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扇电扇结束的时候到了，恋恋不舍地离开广播站，等我们走到距离广播站十几米的地方时，我们这些小孩子便邀约一起大喊：“打倒蒋光头！蒋光头大坏蛋！打倒蒋光头！蒋桂荣不是我们爸爸，蒋光头蒋桂荣是个大坏蛋！”蒋桂荣便会走到广播站的门边来朝我们大骂道：“嘿，些狗日的小兔崽子，刚才还在喊我喊爸爸，现在把电扇一扇完就不认人了啊！下次你们休想再到我这里来扇电扇了！”几天过后，实在热得不行，我们这些小孩又会邀约一起去广播站扇电扇乘凉，前几天我们骂他的事情，他竟然放佛忘记得一干二净一样，丝毫没有重新提起和惩罚我们。
记忆里，蒋桂荣不仅是一个淳朴憨厚童心未泯的人，同时更是一个嗜酒如命而又命大福大的人。曾经很多次看见蒋桂荣下乡为村里人安装广播线，然后在村民家里喝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肩膀上搭着一个爬广播电线竿子的绳梯，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赶回公社往。有时候，走到半路上的红苕地里，居然不胜酒力，一头倒在地里睡着了。呼呼大睡时的鼾声，让附近村民以为是谁家的散放的小猪在偷吃他们家的苕藤，于是便拿起响篙前来驱赶，走近一看，才发现是蒋桂荣躺在地里睡得正香。有一次，蒋桂荣喝酒醉倒在永兴观音塘村路边的池塘里，睡在了池塘岸边厚厚的水草上，酒醒之后，翻身爬起来又匆匆赶回公社开广播。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一回蒋桂荣先生喝醉了酒，然后踉踉跄跄地去公社后面上厕所，谁知一不小心失足栽进了公社的废沼气池，他在沼气池里有气无力地喊着救命，我家父母听见了，于是扛上楼梯拿上绳子，将身陷沼气池中的蒋桂荣背了上来，背上来一看，蒋桂荣居然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小时候，我和蒋桂荣的小儿子蒋勇是非常要好的伙伴，蒋勇小名叫做垮娃儿。有一次，垮娃儿对我说，他爸爸在放广播的时候，有时候一边喝酒，一边抽烟，腾云驾雾一样，看上去像神仙一样享受。我说，抽烟喝酒真有那么享受吗？于是，我们两人约定，我负责偷我家小卖部里的广柑酒，垮娃儿负责偷他爸爸放在广播站抽屉里的香烟。事成之后，我们两人跑到我家屋旁的河边草地上，你一口我一口，你一只我一只，把一瓶广柑酒和一包8分钱的“经济牌”香烟整完了。最后，我们两人被醉得躺在草地上人事不醒。后来到了晚上，垮娃儿的爸爸把我们在河边寻到，他把我背在背上，把垮娃儿牵在手里回了家。
1981年，永兴公社大桥刚刚修建竣工，那时候我7岁，夏天的每天下午，蒋桂荣便会带上垮娃儿到大桥下的河里去洗澡，我也偷偷地跟着去洗澡，谁知一不小心进入了深水区，一下子被湍急的水流冲得老远。洗完澡已回公社的蒋桂荣又回河边来拿忘记拿走的毛巾，突然看见溺水的我，于是顾不得脱掉衣裤，一下跳进河里，将我抓住拖上岸来，让我侥幸拣回小命一条。后来，事隔不久，兴隆供销社文远明的小儿子文幺娃就不幸淹死在了大桥之下，成为了第一个祭祀永兴大桥的祭品。
九十年代初，我在老家海田初中当教师。后来，蒋桂荣的儿子垮娃儿结婚，在老家办喜酒。我走了20多里的山路，赶到永兴太平小学还要往里再走几里路，翻山越岭，终于第一次到了蒋桂荣的家，他家坐落在青绿的小山脚下，四排三间大瓦房，竹篾墙，粉刷着雪白的石灰，屋前一个大晒坝，典型的川北农家小院，很简朴，但很整洁干净。从他家吃完喜酒匆匆回到乡上，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去过他家了。不过他家的干净与简朴，就像蒋桂荣先生淳朴憨厚简朴磊落的快意人生一样，始终那么鲜活地铭刻在了我记忆的深处。
前不久，在蓬安县城里又遇见过垮娃儿的妻子张小兰一次，我问她，垮娃儿的爸爸去世的时候多少岁？安葬在哪里？张小兰说七十几岁，就安葬在老家的屋后！
听到这里，我心中稍感一丝慰藉，毕竟老人活过了古稀之年，但同时又倍感非常遗憾，遗憾的是在去年蒋桂荣先生突然去世的时候，没有得到他们家人的通知，没能亲自参加蒋桂荣先生的葬礼。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以报。我想，如果今后有时间和机会，我一定亲自再去蒋桂荣先生的老家一趟，找到他的坟墓，默默地焚上一把火纸，再在他的坟前倒上一大杯好酒，点上三两只好烟，然后再虔诚地向他三鞠躬，一鞠躬为他的淳朴憨厚勤劳善良，二鞠躬为他的乐观开朗快意人生，三鞠躬为他的平凡朴素与光明磊落！
人生如酒，酒如人生！纵使今生不如意，唯愿千杯未醉嗬。
蒋桂荣先生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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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0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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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5-11-11 10: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