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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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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原载于《延河》2013.第11期白 夜
           谢建华
1
         风卷着雪花,在大街上飞舞。街上冷冷清清,门市铺面大都关门熄灯。只有手机专卖店和新开张的首饰店,门楣上的霓虹灯屏幕上,一串串拉出的广告文字,像砖厂制坯流水线不停推出的砖头。
         南边走来一队人,从他们萤光标识的衣服,唐三奎判断,是夜间协警巡逻队。于是,急忙闪进四达广场角落里。
         唐三奎掏出酒瓶,灌了一口。这酒瓶定量四两,是他每晚必备的工作餐。由于缺钱买下酒菜,多年来,他养成了喝寡酒的习惯。他喝酒不分时间场合地点,从起床就开始喝,到中午喝下去四两。午饭只是象征性地安抚一下肚子。下午到晚上八点,再喝四两。最后四两便是他出行的工作餐了。十五年前,老婆带着女儿离去后,他就这样喝酒。近年来,没酒就不行——一起床就会莫名其妙地手足打抖,拿不稳东西。只有几口烧酒下肚,才会四肢有力,生起精神。
         协警队员在雪风中无精打采走着,使他想起电影中国民党抓的壮丁。一行人中,没有一个不超过五十岁,有的佝偻着背,有的脚步踉跄。协什么警呢?手里拿着棍子吓吓野狗还可以,遇到真正的罪犯,只需一巴掌,便会让他们躺下。原先,唐三奎为这事很想不通,后来听人说,请这些半蔫子老头巡夜,不会出许多钱,他才释然了。
         协警队走远后,唐三奎从暗中闪出,从腰包掐出几张小广告,分别贴上几根灯柱。这个腰包虽然褴缕,但很洋气,是专门生产给大老板用的。去年,郑友伦在垃圾筒里耙出来,洗干净后,作为礼物赠送给唐三奎。才一年时间,就掏得洞洞缕缕的了。
         唐三奎不敢到灯光最明亮的十字口去贴。治安队、街道办的人都把那里盯得紧。那儿是县城的脸面。脸面就不允许稀脏邋遢。前不久,有领导在县电视台讲话,抱怨市民对脏乱的市容市貌视而不见。还把唐三奎贴在街上的小广告称为“牛皮癣”、“嘴角疮”、“洁白面容上的雀斑”等等。街道办的人便经常埋伏、蹲守,甚至悬赏捉拿贴小广告的人。
         上个月,唐三奎因动了恻隐之心,差点丢了这个本就脆弱的饭碗。
         有天晚上,唐三奎在城西菜市贴小广告时,发现两个彝胞盲流,正在垃圾桶里翻寻能吃的东西。两个彝胞都三十来岁,沦落到这步田地也没去偷抢,不免让唐三奎心生怜悯。于是便把他们介绍给自己的上家:办假证的,卖水货的,卖盗版碟片的,卖非正宗冬虫夏草的,自称包治百病的等。
         两个彝胞精力充沛,一到深夜便满城去跑。地下老板们白天去看,街头巷尾都贴满了自己的广告,满心欢喜。于是,老板们不大理会唐三奎了,嫌他年龄大,腿脚不灵便。没了收入的唐三奎很气闷,究其原因,实是两个彝胞太卖力的缘故!
         小广告甚至贴满了十字街口,这还了得!镇政府把街道办的人找了去,狠狠批评了一顿。街道办立刻加大了巡查力度和悬赏金额。果然,很快捉住了两个彝胞。第二天,便把他们遣返回了凉山。
         街面上干净了好几天。当街道办的人正举杯相庆时,地下老板们找到了唐三奎,后悔说,两个彝胞脑壳不开窍,只顾冲锋不思隐蔽……生姜还是老的辣呵,瞧我们唐三哥,从就不拉稀摆带……
         唐三奎就又有了活干,酒自然也喝得顺溜了。
2
         唐三奎向十字口张望了一下,便折身摸进城中市场。城中市场黑灯瞎火。只有远处的灯光如强弩之末,淡淡地洒过来。唐三奎迎着雪风贴了几张小广告后,轻车熟路往西拐,穿过一条窄巷,进入西街。跨过街去,便是民主商城。几乎每天晚上,唐三奎都会在商城里与郑友伦碰面。可最近好几晚,都没见着郑友伦了,是啥原因呢?
         说是商城,其实除了一家电器商行,其余都是网吧。一到夜晚,这里便是流光溢彩的不夜天。网虫们废寝忘食,沉醉在虚拟世界里。因网吧生意兴隆,便派生出其它一些行业:餐厅、水果店、面包屋、电话快餐等等。
         民主商城是郑友伦获益最多的地方,也是他每晚必到的地方。最初,郑友伦谦卑地,不声不响地替网吧老板们扫扫门面,倒倒垃圾,把乱停乱放的自行车依次摆好,这才捡走网吧门口丢弃的矿泉水瓶子,或是装啤酒的烂纸箱。他的勤快帮忙,讨得了网吧老板们的认可和怜悯,便主动把能卖钱的垃圾汇总起来,装进塑料口袋里,让郑友伦义务劳动后拎走。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风却不时要肆虐。风把雪花塞进脖子后,立马便会化去,让人感觉更加寒冷。唐三奎在商城转了一圈,发现今晚所有网吧的生意都不好,停在门外的自行车、电瓶车稀稀拉拉的。
         还是不见郑友伦。唐三奎打算离开。他得去找另一个人,那个人该在这两天付给他钱了。
         穿过小巷就是南巷街。在拐角处,唐三奎险些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来人头戴破棉帽,两只帽耳放下来拴在下巴上,黑黑的脸把白眼球衬托得分外明亮。这人裹一件到处冒出棉絮的烂黑大衣,大衣长至脚面。还把大衣像藏胞那样穿,空着左袖,让一条胳膊袒露在外。腰拴一根绳子,背个竹篾大背篼,手拿一只长约四尺的铁捞耙。
         郑友伦!唐三奎惊喜地喊。又问,这几天跑哪去了?
         郑友伦转身就跑。转身时竹篾背篼撞了唐三奎脸一下,把他疼得一颤。
         郑友伦穿得肥大跑得慢,铁捞耙戳在地上叮叮作响。唐三奎猛跑两步,就抓住了他的背篼,一把将郑友伦扯了个趔趄。
         又双手抓住他双臂一摇,厉声问,跑啥?见着鬼了?
         话音未落,就听郑友伦凄厉惨叫,并拿右手去托住左肘。
         咋了?咋了?唐三奎问。这才发现郑友伦左肘上缠了许多烂布条,整个手肘被缠得像圆拖把一样。
         疼啊,疼,嗯嗯……郑友伦哭兮兮地说。
         唐三奎问,手咋的了?
         他期期艾艾的,叫唐三奎走,说自己也要回家了。
         唐三奎踮起足,探头一瞧,发现他背篼里的破烂才填满底,最多不超过五斤。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我算不算好兄弟?说!今晚到底咋回事?不讲清楚休想走人!把手上的烂布条解开!你不解,我解,弄不弄疼我不管!
         别!别!我自己解。郑友伦开始解烂布条。烂布条不知缠了多少层,随着一层层解开,唐三奎慢慢闻到一股越来越浓的臭味。当手肘在路灯下亮开时,唐三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在手肘中部,有两条深深的伤口。伤口不像利器所致,凹凹的,像房上的瓦沟。沟里白白的,有脓,也有状如粉末的东西。伤口外沿的肉红肿得很高。
         一只流浪猫溜过来,想伸头去嗅郑友伦的伤口,唐三奎一把抓起,扔得老远。
         郑友伦小心地把左肘伸进怀里,让破棉衣捂着。看着眉头紧锁睁圆双眼的唐三奎,他怯怯地说,唐三哥,我说了以后,你不要骂我,也别同情我,就当从来没我这个烂兄弟吧。
         他用右手捂住棉大衣后下摆,一屁股坐在街沿上。
3
         随着隆冬来临,郑友伦的淡季开始了。人们早早偎进被窝,街上就少了许多垃圾。冬天的人饮水少,矿泉水瓶子更是难寻。儿子读高中了,不再享受义务教育。老婆早就得了半边疯。全家的生活,都指望郑友伦的竹篾背篼和铁把捞耙。
         那晚,郑友伦从八点到十二点,耙遍了几条街的垃圾筒和垃圾存放点,仍未把自己的背篼装满。他满怀希望来到民主商城。可是,当他给一家家网吧做完义务劳动后,得到的矿泉水瓶子却寥寥无几。
         郑友伦背起背篼,打算穿过短巷,从光明街转回家去。正是在这儿,他作出了让自己追悔莫及的蠢事。
         巷里有家小餐馆,这时已经关门。门前两个蜂窝煤炉子上,放了两口铝锅,锅下垫着火钳。那铝锅全身墨黑,好像永远也没有擦洗过。郑友伦知道,老板让锅里压着水,再把锅放到炉子上,炉子里的蜂窝煤便燃得很慢,久久不会熄灭。
         郑友伦左右瞧瞧,四周无人,便放下了背篼,吃力地端起一只铝锅,把锅里的水倒进阴沟,把锅放进自己背篼,又把仅有的垃圾破烂翻上来盖住。
         隔壁网吧里有人吵架,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尖锐。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郑友伦又去端另一只铝锅。正当他蹶着屁股倒水时,就听身后有女人在怒吼,廖老幺!你还做啥生意呀,锅瓢都让人偷完了……
         一个偷字让郑友伦全身发软——他活了四十二年,还从没摘过别人一颗瓜,掐过别人一茎菜哪。现在,自己真是穷得不要脸面了吗?他登时跌坐地上,脑子里一片昏糊。
         突然,他感到手肘一阵剧痛,又闻到一股焦臭味。这才发现自己左手被餐馆老板捉着了,餐馆老板的另一只手里正握着烤红的火钳。
郑友伦使出浑身之力,爬起身来,抓起捞耙就跑。他不敢去抢背篼,因为背篼里还装着铝锅。
         千不该万不该呀,再穷也不该拿人家的东西呀,郑友伦哭咧咧地说。

4
         唐三奎听了,肚皮不停地鼓。他掏出酒瓶,狠灌一口,气喘得更加急促了。
         老子这就去把那餐馆的炉子砸了!娘的,就两口破锅,也不至于把人往死里整呀。唐三奎一下子蹿起身来。
         别!别!唐三哥,你想想看,人家的炉子无缘无故被砸了,不会仔细分析么?一分析,不明摆着是我干的吗?郑友伦抱着唐三奎的大腿。唐三奎低下头,看见他淌着泪,有清鼻涕滴在胸前的破棉衣上。雪花一片片飘下,停留在他的眉毛上、多久未剃的胡须上。
         唉!唐三奎叹了一口气,说,你应该知道,这等餐馆苍蝇多于顾客,老板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你为啥还去拿他的东西呢?人穷不能志短,就连妓女也有自己的操守啊。
         唐三奎蹲下去,又掏出酒瓶灌了一口,骂道,狗日的笨贼!你怎么会去偷那值不了几个钱的锅呢?城建局不是在河堤上修亭子吗?你随便去扒它十来个扣件,也比那锅多值许多钱哪。况且那是公家的东西,即使被逮着,也丢不了颜面……
         呸!唐三奎把郑友伦的右手一拂,抬腿便走了。
         走了一段,听到狗叫,唐三奎回头望去,见郑友伦还坐在街沿上,正往左手肘上缠烂布条。一只野狗围着他不停地转,不时狺狺地吠几声。
         唐三奎忙又折回来,也不言语,伸手就把郑友伦刚缠上的烂布条解下来,问,伤口里面白白的东西是什么?
         消炎粉。郑友伦说。
         消屁炎!肿得这么厉害,还在化脓哩。不去医院,就让这只手废了吗?
         去过的,看过一回医生。没钱哪,娃娃的学费还短一截哪。郑友伦瓮声瓮气地说。
         唐三奎掏出酒瓶,对着路灯一照,发现里面还有一点酒。便扯过一根烂布条,把酒倒在布条上,去给郑友伦抹伤口。他说,这东西杀菌,能阻止化脓。
         酒一抹上伤口,郑友伦马上张大嘴巴,但他没有立刻嚎出来。用右手蒙住嘴巴后,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的、痛彻骨髓的惨叫。
         你这哪是杀菌,简直是杀人哪……郑友伦揭下冬帽,头上热气蒸腾。他的眉毛、胡须上的雪很快化了,雪水迅速渗进了他的脖颈。
         唐三奎掏出一把小刀,默默解开自己的破皮夹克,理出了内里的绒衣。他把绒衣叠出一条棱,将小刀伸进棱里,一用力,嚓的一声,开出一条口。他不理会郑友伦的阻拦,三两下便撕下了一片绒衣。
         他把绒衣搭在郑友伦伤口上,拿烂布条裹好后,又掏皮夹克口袋。他掏出了皱皱巴巴的几张钱,一数,二十七块五。便说,走,去县医院!
         医生给郑友伦的伤口上了药,又缠上了雪白的绷带。总共耗费了二十一块钱。
         医生说,伤口已经感染化脓,外用药作用不大,如果不连续输液抗菌,后果不堪设想。
         得花多少钱?
         究竟是钱重要还是人的手重要?!
         郑友伦说,三哥,走吧,咱庄稼汉的手没那么娇气,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医生正要训斥郑友伦,却见过道上涌来一群人。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小女孩,另有几人扶着一男一女,他们在急匆匆地对值班护士说着什么。医生马上撇下他们,向那群人迎了过去。
          在门廊处,唐三奎一字一顿地对郑友伦说,你就在这条椅子上坐着等我,不许走!我离开一会儿就回来。你管我去干什么!记住,你要是走了,我撵到你家也要把你拖回来!
         然后,威胁地亮亮拳头,扔下傻乎乎的郑友伦,飞快地离开了医院。
5
         穿过光明街往右拐,唐三奎很快走上紫薇大道。从这里南行三里地,便是郑友伦所在的村子。十四年前,唐三奎与郑友伦偶然相识,很快成了交心朋友。郑友伦的村子归邻县管,但距离唐三奎所在的县城更近,因此村民常往唐三奎所在的县城走动。以前,郑友伦一家三口五亩包产地,土地在岷江边,含沙量大,不能蓄水种稻。但郑友伦把庄稼侍弄得很好,除一季小春外,便是甘蔗,花生,叶子菸等经济作物,或是各色时令蔬菜。
         有一年夏天,唐三奎揣着酒去找老朋友对饮。郑友伦杀了一只鸡,煮熟,拌上味后,留一半在家给老婆孩子吃,用芋荷叶包了另一半,邀唐三奎一道,爬上了自己搭在甘蔗林上的瞭望棚。
         瞭望棚高约六米,由数根粗粗的杉木支撑。在棚上极目远眺,四野墨绿,清风徐来,绿浪如海。瞭望棚就如一叶轻舟,在庄稼的绿叶之上微微摇荡。天色蓝蓝的,云朵白白的。在如此独特的美景中饮酒,不啻人间天堂。这景色让唐三奎想起多年前读过的诗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一天的感受,让唐三奎终身难忘。
         上世纪末,郑友伦所在的县搞招商引资,勾来了一个规模不大的纸厂,纸厂落户在郑友伦的村子旁。他的包产地毗邻一条濠沟,过去沟里水清清,小鱼小虾活蹦乱跳。现在,纸厂废水不断排来,很快将一沟清水染得墨黑,恶臭熏天。别说沟水不能再浇庄稼,就连土地也被破坏了,不再生长庄稼。郑友伦与村民们开始四处诉苦告状,可是,至今也没讨到个明确说法,只是每年会从纸厂领到五百至八百元不等的所谓“补助费”。
         郑友伦只好从事拾垃圾卖钱的营生,聊以贴补家用。
6
         唐三奎不是要到郑友伦家里去,他走这条道是要去找余麻子。
         对于自己与余麻子的关系,唐三奎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说是朋友罢,却不能交心;说不是朋友罢,三天两头又会相聚。唐三奎觉得,在余麻子闪烁不定的眼睛后面,仿佛潜藏着永远也不能告人的秘密。余麻子每月都会给唐三奎一点钱,开初唐三奎还感觉难为情,后来就坦然了——因他总是帮余麻子的忙。
         前年,也是一个冬夜,唐三奎跑到福运大酒店外面贴小广告。夜很深了,街面上空无一人,可酒店内外却灯火辉煌,几个保安笔直地站在门廊前。
         唐三奎不敢冒失,打算到酒店后面去,看看有无必要贴上小广告。酒店很大,唐三奎绕了很久才绕到后面。他很失望,这里一片黑暗,小广告贴上也无用。
         这时酒店二楼突然亮了一只灯,唐三奎才看见,在自己面前,仿佛从地下突然冒出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奇特打扮,把历来大胆的唐三奎也吓了一跳:他头戴一只古怪的,黄白色的帽子。帽檐突出老长,从两边帽檐到后脑处,有数片吊至颈下的布帘子。看上去,实在就像当年的日本兵。他穿着一件衣裤相连的外套,外套腰部有松紧带和拉链。他还戴着口罩。最后,唐三奎恍然大悟:原来,此人穿的,是养路段工人熬沥青时穿的防化服,只不过已经十分陈旧了。
         那人也看见了唐三奎,起初也愣住了。但很快他就走过来,摘下口罩,递了一支烟给唐三奎,说,老哥,深更半夜的,你来这里做啥呢?
         唐三奎答:随便走走。你又在这里做啥呢?
         哦,我嘛,在这阴沟里讨点生活。他冲唐三奎摇摇左手,原来他手上攥着一只钩爪。
         此人便是余麻子。
         抽完烟,余麻子说,老哥,帮帮忙吧,这个预制板老重的。
         他把唐三奎领到阴沟旁。阴沟上盖有长长的预制板,有一个预制板小点,方方的。余麻子的钩爪柄状如钢钎,此时,他把尖头轻轻扎入板缝中,用力一撬,小预制板的一端就被撬了起来。唐三奎赶快蹲下去搂住预制板,一用力,就把预制板抬稳了。余麻子放下钩爪,搭上手,二人就把预制板从阴沟上移开了。
         余麻子从暗中推出一辆三轮车,车上有三个很大的塑料桶,另外还有一只大箩篼。他告诉唐三奎,在这个预制板下,有一个挖在阴沟里的窨井,窨井比阴沟深半米,如果有垃圾把阴沟堵塞了,只需撬开这个预制板,淘出窨井里的杂物,阴沟里的垃圾便会顺水而下,流到窨井里,阴沟也就通畅了。
         但是,唐三奎发现他不是来淘阴沟的。他不停地用铁钩爪捞出窨井里的杂物,捞出后放进三轮车上的箩篼中。杂物捞完后,他放下钩爪,拿来一个长柄勺子,把阴沟里的水舀进三轮车上的塑料桶里。舀一会,他还拿手去蘸点水搓搓,又拿到鼻子处嗅嗅,然后又舀。他足足舀了两大桶才罢手。唐三奎想,这两大桶油水不知有多少油啊。
         余麻子把钩爪,勺子放上车,从车座下理出一根绳子套在肩上。他扶住车把,正要躬身用力,却又站直了,说:老哥,都下半夜了,我感觉肚子饿,想必你也饿了吧?去我家喝二两,怎样?不过,我租住的屋离这儿还有几里地。你看,就在那边的方家山下。他指指西边。
         唐三奎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无牵无挂。听说有酒喝,立刻来了精神,他叫余麻子坐上车,扶稳车把,自己在后面推。不一会,便来到了方家山下,一座孤独的茅院里。
         敲开门,屋里有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这女人让唐三奎的心咣地重重跳了一下,仿佛一只闲置多年的梵钟,被云游归来的和尚重新敲响一般。这个女人有着柔柔的身子,白白的脸面,巧巧的嘴唇和黑黑的眼睛。唐三奎觉得,多年来,常常在梦中出现的朦朦胧胧的女人,此刻清晰地站在自己眼前了……
7
         弟妹,打搅了……唐三奎语无伦次。
         余麻子赶快纠正他:她是我亲妹子,这里的人都叫她余二姐,你也这样叫吧。余麻子揭下帽子褪了口罩,灯光下,他脸上的麻点并不多。
         余麻子吩咐妹妹,先去把花生和烧酒拿出来,再煮点腊肉,我和这位老哥要喝几盅。
         酒桌上,余麻子告诉唐三奎,他兄妹都是外乡人。八年前,妹夫攒了些钱,与妹子不远千里,来到方家山办了一家砖厂。方家山有条谚语:方家山,管得宽,十年就有九年干。这里的自然环境非常恶劣,因此,连泥巴也值不了几个钱,妹夫以很少的投入办起了砖厂。
         砖厂办得轰轰烈烈,妹夫却不让妹子染指厂里任何事。他说,要搞现代化企业,就必须抛弃家族式管理!妹子闲不住,让妹夫搭了几间茅屋,自己养起羊来。
         虽然砖厂里的砖供不应求,妹子却不知道妹夫赚了多少钱。她倒老实,卖第一批羊赚了多少钱,卖第二批羊又赚了多少钱,全都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妹夫。后来,妹子风闻妹夫与砖厂的女出纳有染,便多了一个心眼。有天晚上,妹夫说要去厂里值班,敦促工人尽快完成这批订单。
         半夜,妹子悄悄摸到砖厂角落的值班室外。借着亮瓦投进去的月光,她看见屋里的床前有两双鞋,一双男鞋,一双女鞋。那双男鞋是妹夫才买了两天的白色皮鞋。
         妹子马上往娘家搬救兵,一个电话就把余麻子给招来了。哥哥可不像妹妹懦弱,先擂了妹夫几拳,后又跑到砖厂去辱骂女出纳。女出纳躲在财会室抹泪,方家山的村民在周围看热闹。妹子赶来,求告了许久,才把余怒未息的余麻子弄了回去。
         余麻子对唐三奎说,自己太冲动,好心干坏事——粪坑原本不臭,自己拿着粪勺在粪坑里不停地捣,结果捣得臭气熏天。
         妹夫悄悄跑了。女出纳也不见了。妹夫留下一张已签上自己姓名的离婚协议,协议上说,办砖厂没赚到一分钱,因此,没有什么财产可以分割。至于在老家念书的儿子,自己挣到钱会寄回去,以尽自己的抚养责任。
         方家山的村民没拿到当年的租金,便自己卖了剩下的成品砖抵债。还有许多半成品,大伙儿又弄进窑里去接着烧。供煤的老板跑来一看,砖厂的老板跑了,拿不到煤钱,村民们又拿他的煤烧,就理直气壮上去阻拦,结果被村民们打了一顿。
         头缠绷带的煤老板跑进县城,请来了法官。法官了解情况后,也束手无策,只好让公安机关贴了一张海捕布告,缉拿携款潜逃的妹夫了事。
          妹子的羊还不能出栏,余麻子放心不下妹子,决定留下来陪她。数天之后,他想,自己只带了一点盘缠,不能坐吃山空吧。思考了几天,就毅然决然地干起了弄地沟油卖钱的勾当。
8
         二人聊得甚是热烈。唐三奎问,余师傅,你那地沟油卖给谁呢?那油可不能吃啊,会吃坏人的。
         余麻子喝得满面通红,犹豫片刻才说,卖给工厂,用来提炼工业用油……唉,生活艰难哪,但凡有法子寻钱,谁愿深更半夜去干这下贱肮脏的活呢?
         是啊,唐三奎说,做人难哪。
         余麻子建议:老哥,你贴小广告也挣不了几个钱,得另想法子。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哪……
         唐三奎打断他说,就我贴这小广告,政府也说是违法的。可是,我得吃饭啊。我想,能混饱肚子就行了,可不能再去干大奸大恶、伤天害理的事了!老天在上哪。人说,三穷三富过到老,意思就是说上天是看得见人间的,不会让好人永远遭罪的。
         哧!余麻子不屑。我从没见过观世音显灵,灶王爷倒是年年来领一次香火。可是,为啥还是有穷苦人家断了炊烟,跑出去流浪乞食呢?
         唐三奎据理力争,说那是极个别现象,善人终将会有善报的。
         余麻子说,可能吧……不过,恶人也不一定都下地狱。美国的杜鲁门用两颗炸弹就炸死了几十万日本平民,不照样稳坐官位,寿终正寝么?
         这个看似平庸实则深奥的话题,把两人都弄懵了,便干脆不再争论。
         天明时分,二人互留了电话。从此,隔上两三天余麻子便会打电话,请唐三奎去帮忙搬预制板,舀地沟油,推三轮车。一月下来,他总会塞给唐三奎三二百块钱。唐三奎吃不透余麻子的来龙去脉,本不愿去的,但因有个楚楚动人的余二姐,又常会身不由己。
9
         雪花仍然密密地下着,路面上有泥泞了。
         舀完福运大酒店的地沟油,又帮着把车推到方家山后,唐三奎说,余师傅,借我点钱吧,我有急用。
         余麻子说,你与我谁跟谁?啥叫借?本来这两天就该给你钱的。给,这是三百块钱,如不够,再言语。怎么,不进屋喝了酒才走?
         唐三奎接了钱,说声谢谢,掉头就走了。
         回到县医院,郑友伦果然没敢走。他乖乖地跟着唐三奎去交了费,又规规矩矩地躺上条椅,让护士给他输液。
         唐三奎注意到,在他离开医院这段时间,医院又收治了十多个病人。病人们的家属情绪有些激动,围在一起商讨着什么。一会,又来了许多穿着制服的卫生防疫人员和警察。进来后就分别去询问医生、患者和家属。
         突然,从外面又冲进来一伙扛着摄像机,拿着麦克风的记者,他们把医生、警察和卫生防疫人员请到一间屋里,足足呆了近半个小时。出来后,在过道里,手拿麦克风的记者对着摄像机说:观众朋友们,现在播报特别新闻。今天是2007年12月15日,我们在县医院对各位观众作现场报道。现在是凌晨5时整,在这里,躺着16位病人,其中有老人、儿童和妇女。经医生、民警和卫生防疫人员对患者病情的初步了解,认为这是一起突发事件,估计是食物中毒。值得注意的是,患者都是昨晚到环河路的“桃花鱼庄”、“岷江锦鲤”、“河水煮河鱼”等鱼火锅餐厅里用过餐的人。目前,这几家餐饮店已被警方和卫生防疫部门控制,其经营的食物,油料,佐料等都被封存,准备进行化验。本台记者采访得知,经医院专家初步判断,有可能是餐饮老板经营不规范,使用了低劣的,极其不卫生的地沟油,导致患者食用后出现了严重的腹泻症状。我台将继续跟踪报道这一事件,请各位观众注意收看我台的后续报道……
         当过道上只剩下护士、患者和家属时,唐三奎挨个去看这些病人。他发现这些患者要不了十分钟就会闹着上厕所。因输着液,家属们只好一边扶着病人,一边高举输液瓶跟着,其状十分狼狈。有的患者控制不住,把屎都拉在裤子里了。过道里有阵阵恶臭。
         一个小女孩大约只有两三岁,躺在病床上难受地呻吟着。腹泻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她连哭都哭不出声了,整张小脸儿煞白煞白的,你须从她的眉眼和嘴角才能看出她在痛苦地哭。
         看到这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唐三奎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与女儿整整分别了十五年,他只能记住女儿三四岁时的模样。当年,女儿曾患过一场大病,被病痛折磨得皮包骨头,就如眼前这个小女孩,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那时,自己的心是多么的疼啊……
         地沟油!唐三奎忽有所悟地冒出了这句。
10
         唐三奎在医院里守了郑友伦一天。当他把第二瓶四两酒喝完时,郑友伦的液就输完了。与此同时,唐三奎兜里也没钱了。
         不过医生说,疗效还可以。
         唐三奎背上郑友伦的竹篾背篼,拿着捞耙,把郑友伦送回了家。
         郑友伦的邻居与唐三奎是一个县的,郑友伦早就从他家搭了一条本县的闭路电视分支线。
         这时,电视上正播出新闻:观众朋友们,大家好!现在是12•15特大中毒事件后续报道。根据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市民打来的举报电话,公安人员于今天下午在方家山抓住了正拟潜逃的犯罪嫌疑人。该嫌疑人叫余定坤,男,四川省巴中县人。此人于2000年来到本县,租住于方家山下,长期昼伏夜出,专门从事收集、熬炼、贩卖地沟油的勾当……
         那不是余麻子吗?郑友伦惊呼。
         龟儿子昧良心,逮了活该!唐三奎说。
         离开郑友伦家,走上紫薇大道时,已是华灯初上。唐三奎下意识地往方家山那边望了一眼。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去见余二姐了。他不禁感到茫然,惆怅。
         雪纷纷飘下来。飘过冷清的街灯时,是白色的;飘过影楼的霓虹灯时,是红色的;飘过面包店的咖啡色灯箱时,又是紫罗兰色的。
         在一个垃圾桶旁边,唐三奎站住了。孤独的他,在漫天的雪花中,突然感到十分纠结与无助。余麻子干了昧心事,被公安机关捉去了,是罪有应得。可是,自己干的事,也同样不光明正大呵……他不由得把拴在腰上的包解了下来,里面有许多五花八门的小广告。他正想把它们一古脑儿扔进垃圾桶时,忽又想到,又该去哪里找钱来买米买菜买酒呢?
         唐三奎一时凝滞在那里了。雪花铺上他的头顶、肩头,又飘上眉毛、胡子。清鼻涕流下来,与枯焦的胡须沾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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