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发表在 2015第二期《群文南充》，感谢编辑用稿！
我的娘家可谓喝酒世家。爷爷能喝酒，父亲爱喝酒，幺爸喜斗酒。遗传的强大力量加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两个姑姑以及哥哥都喜欢喝酒。
逢年过节，姑姑们回娘家，一顿饭常常要吃上两三个时辰。爷爷，父亲，幺爸，姑姑姑父品酒、敬酒。醺醺然后热情高涨似打了鸡血，开始一轮又一轮斗酒。
斗酒过程之漫长足以让厌酒之人可以美美睡一觉醒来。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小杯、大杯、酒瓶、土碗，各种器具轮番上阵。一年的酸甜苦辣反复述说，说到脸红脖子粗，说到舌短嘴生茧。幺爸终生未娶，两个姑姑的孩子读书成绩也不好，我和哥哥的学业表现自然成了父亲和他们喝酒时引以炫耀的资本。大落大漏、小落小漏的几间小茅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外表看上去是那么卑微、那么低贱，但堂屋土墙上贴满的奖状却瞬间让它熠熠生辉。
物质极其缺乏的年代，农村的文化生活更是一片空白。他们总有忙不完的农活，每天起早贪黑却填不饱肚子。烦闷时，疲乏时，痛苦时常常戒酒浇愁。偶有下雨下雪不能上工的时候，村民就集中在院坝里喝酒打扑克。
有一年六月，多年难遇的暴雨导致山洪暴发。村民们焦虑无比但又无能为力。他们在我家院子里摆上大桌子，搭上高板凳，美其名曰商量对策，其实是开斗酒会。幺爸找遍地里，寻完家里每个角落，只捕获几根生黄瓜、一盘炒豌豆或胡豆，这自然成了他们的下酒菜。在村民心目中，男子汉都能喝上几口，而且必须喝，不能喝酒的男人还是男人吗？
邻居小徐最怕喝酒，一喝酒脑袋就疼，一喝酒脸就红成猪肝色，但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蹲着屙尿的”耻笑声激怒了他。他抱起桌上的酒坛一饮而尽。“好，好，好，这下不是蹲着撒尿的了！”院子里充斥着劣质酒的气味，人们个个像输红眼的赌徒，越喝越带劲，喝到不知道天光白日。桌上的下酒菜早已席卷一空，不知是谁盛出一大碗辣椒豆瓣酱，这竟然让斗酒者拍手称快。“红辣椒豆瓣下酒，好日子天天有”，人群中居然有人吟出了打油诗，于是一呼百应，一场斗酒会斗到天昏地暗。
第二天日上三竿，小徐的家人才发现他昨夜根本没回家。东寻西找，他还在邻家的柴禾堆里睡得如死猪一般。几个壮汉背他回家，想尽办法为其醒酒。三天三夜后，小徐才醒过来，十天半月才恢复阳气。这次醉酒差点夺去他的魂魄，他时常打胡乱说：“那晚睡着了阎王老爷到处捉拿我，幸亏我平时就聪明伶俐，否则就早就下了阴朝地府。”
辣椒对烈酒，进入人体，是何等的雪上加霜？村里好多青壮年年岁不大，生病死亡。幺爸就是这些斗酒会的参与者之一。他患癌症离世时不到六十岁。“你们给我找医生吧，花好多钱都行。我还不想走，现在条件这么好了，有好酒喝，有上好的下酒菜……”病榻上，幺爸伸出他干枯如柴的手，微弱地，艰难地求助。事实上，一天前，医生来套过输液管，液体已经输不进去。
父亲一杆接一杆地，吧嗒吧嗒地抽叶子烟，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房间里来回乱窜。母亲歇斯底里般地骂父亲：“走，走，走，你走个死呀，走得我们心里发毛！你倒是拿个主意行不行？”第一次，我看到母亲那么凶悍。我们哽咽着，无语，房间里死一般的静。“上帝，能否给我们一根救命绳索，让我们费劲所有的力气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幺爸一生苦命，不丑不笨不懒，可就是没有女人缘！奔四十了婚姻都还没有着落，家人心急如焚。姑姑们背地里请了个算命先生为其占卜。报上八字，那人掐指一算，收起包包立刻走人。姑姑们拉住先生，苦苦哀求给说个子曰。“此人命中无妻，无子，苦呀！好在老时，别人生子他享福。”说完挥袖而去。后来在相了几个寡妇都没戏的情况下，姑姑们琢磨着给抱养了一个女儿。人们常说：“算命先生算你走好运往往不准，算你倒霉倒是件件准。”上天弄人，算命先生给幺爸说的前两条都应验了，家人都希望他能长寿，好享享抱养女儿的福。孩子都还没带大就撒手人寰了，哪有机会享福？可是，死神降临，任何人都没有回天之力，没有选择。只有生的时候，好好地活着。特别是在物质日渐丰裕的今天，有思想，有尊严，有追求，有意义，有悲喜地活着。
厚葬了幺爸，父亲回到家中，默默地藏起了烟杆和酒杯。戒烟戒酒的父亲不再无端地咳嗽，不再一身烟味。经常性地散步，清淡的饮食，让七十几岁的父亲面色红润，身板硬朗，血压血糖什么的指标都正常。
每次去陪父亲的时候，我总缠着父亲讲故事。我很小的时候，吃的粮食都没有，哪来的好酒？父亲和爷爷最先喝的是苕干儿酒。已有烂疤的和一些长相奇丑的红苕被拿去酒坊酿酒。干活回来，父亲和爷爷常常就着半碟小菜或一碗面条也要喝上几口。看他们喝得津津有味，我很好奇，趁他们不注意悄悄用指尖蘸了点放进嘴里尝尝，又苦又涩。再踮起脚尖，用鼻子嗅嗅，一股浓浓的烂红苕臭气直往鼻子里钻。我很是不解，这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他们怎么就喝得那么有劲？父亲苦笑：“丫头，你不懂，那时活路太多累得无处释放。喝点酒能解乏止困，舒筋活血。睡一觉醒来，才有力气继续干活。”
奶奶虽是地主家的女儿，但对吃食却极端吝啬。爷爷和父亲喝酒的时候，她统统报以白眼，把一碗煮好的面条“咚”地一下摔在桌上，“喝喝喝，一天离了马尿就没法活了吗？”爷爷很惧怕奶奶，但在喝酒这件事上似乎打得头破血流也初衷不改。他们平时只得小打小闹，趁着村里有红白喜事，家里有亲戚朋友登门的时候就好好过过酒瘾。喝酒成了他们生活中唯一可以忘记悲苦，忘记饥饿，忘记烦恼，获得暂时快乐的方式。关于喝酒的故事自然常有发生。
据说邻村有个非常吝啬的地主，每天喜欢喝点小酒，常常是一个皮蛋下一星期的酒。每天用筷子尖尖挑点皮蛋放在嘴里反复回味，慢慢喝酒，然后斜躺在椅子上，摸着肚皮，打着酒嗝，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每天负责给其端酒，端皮蛋的小长工，端到无比厌烦，也非常憎恨地主，想方设法欲治治他。一天路过堂屋的坎沿前，看到一泡溏鸡屎，和那皮蛋黄的颜色极其相似。小长工用竹签轻轻挑了点涂抹在蛋黄处，给地主端了去。地主照例用筷子尖蘸着皮蛋下酒。酒毕，摸着快秃顶的脑袋，迷惑着：“哎！这皮蛋下酒吃久了也不好吃，怎么总觉得有股鸡屎味呢？恐怕得换换下酒菜了。”小长工躲在角落里，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
做人，不管是位高权重，或者身居低位，还是低调、大气点好。地主究竟发没发现是长工捣的鬼？地主到底换了什么下酒菜？这些问题再没有人去深究，倒是这个故事长久流传下来。
当然，酒后乱性、酒后伤人等恶性事件也时有发生。只是那似乎是有关整个村子颜面的事，大人对小孩都守口如瓶。我只偶尔听村里的女人们悄悄吐露零星的词汇，她们听到人声或见到有人来马上转移话题打哈哈。
后来，农村粮食渐多。各家的酒就换成了高粱酒、玉米酒、小麦酒、大米酒等真正的粮食酒，桌上的下酒菜也丰富起来。“酒是粮食烤，喝了自己好”，喝酒的人兀自幸福着。浙江绍兴有种名叫女儿红的酒，它以精白优等糯米、生麦曲和鉴湖水为主要原料，采用独特酿造工艺，多年陈化而成。此酒色如琥珀，澄黄透明，味比琼浆，醇厚甘鲜，滴滴入口，唇齿留香。难怪前年去云南的时候，各个少数民族村寨都有自己酿制的米酒。凡所到游客，主人都会热情邀请你喝酒、唱歌。喜酒的人大多端碗一饮而尽，夫告诉我那酒就像我们酿的醪糟，喝好多碗也不会醉。
前段时间看电视剧《红高粱》，唢呐吹起来，《酒神曲》激荡人心，男子的阳刚之气和不倒的精神表现得酣畅淋漓。酿酒，得先拜酒神，多么神圣的事！“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杀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生活，终归是平淡的，但世事却因人的敬畏变得生动。那样的场面久久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对生活中很多矫情的场景，如婚礼、葬礼、生日宴、开业典礼等等，我终于释怀。我们对生活的付出与热爱，值得我们用一些仪式庄重地对待自己。心不在焉地生活，哪来这些美好的瞬间？哪来浪漫的记忆？
如今，注重养生的人们自然知道粮食酒比那些华丽包装的瓶装酒好，只可惜在我们老家农村几乎见不到高粱的踪迹。虽然在很多酿酒的小作坊门口，随时路过都能看见几箩筐或一小堆酒糟，据说，那只是装点门面的一种虚张声势，打着粮食酒的招牌，干着酒精勾兑的勾当。
爱惜生命，讲究生活质量的人自是有办法。每年亲自到农村买粮食，请来酿酒师傅到家中好好款待，为其烤几灶酒，存于陶瓷坛中慢慢享用。
酒是真资格的好酒，但终会醉人，记取那些年喝酒故事的教训，保持“花至半开，酒至微醺”的最佳状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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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网友
发表于 2015-7-17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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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5-7-17 13: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