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 中 (王剑冰)
雨说下就下来了,最初是一滴一滴的,首先打在枇杷叶上,而后打在一片片瓦上,叶子和瓦发出的声音不尽相同。有一滴打在额头上,顺手一抹,一脸的滋润。再抬眼的时候,整个古城都是这般润润的了。
一个个的门响动起来,明清时的门不知打开了多少岁月。由于雨的洒落,满街的石板路湿了,像刷了一层桐油。一条狗从一个门缝钻出来,向空荡的街巷扫了一眼,又极快地消失在街的尽头。由于迅疾,像突然发生又未发生。一个女孩的出现要比它显得从容,打伞的女孩,像飘逸于 多少年前的哪个角落。一个个幌子,招扬着早晨的新鲜与迷离。两千三百年就在这新鲜迷离中过去了。
街巷里穿行,闻到一种香,奇异的带有点酸甜的香。看了幌子,才觉出是一种醋的味道。阆中产醋已逾千年。不只是醋香,或许还有张飞牛肉,张飞守阆中多年,这里就有了一种既强体又出味的牛肉做法。早饭时还有一种清气盎然的荷包,那是桑叶包着的带有田野味道的黏黄米糕。边鱼也是吃到的极美味的一种鱼,这种鱼是嘉陵江的特产。
站在滕王阁四下望去,阆中是一片瓦的世界,六十多条街巷的瓦,就好像一片灰色的翅膀叠压着翻扑着。以前阆中每个街巷中心都有一座搂,一个叫吴宓的清人登上我站立的地方,看到的还是“江山十二楼”,现在剩下两座搂阁的街市规模,仍让我欣欣然荡荡然。
这时看见了嘉陵江,像女子名字的江无论从上游还是下游都在崇山峻岭中奔涌,到这里却以极美的身段展现出她的丰姿。三面环城的江上起了水气,晕晕的,似一层纱,带有惺忪的妩媚。哪里一个女子在喊叫,喊的什么听不懂,抑扬顿挫的尾声极快就沉进了江里。而后哪个巷口又有人叫喊,声音的开始像从水中弹起来。灰色的云团裂过一道闪电,龙一样滚过古城上空。这些都让我陷入了一种神秘主义状态中。
陪我的小陈说,小时在江边还看到过爷爷拉纤的身影,一群人和一群号子艰难地拉着一条大船前行。一条条船拉过了滩头,船上的人就上岸喝茶买酒,吃张飞牛肉,或住上个三五日。也有人喜欢上城中的女子,干脆置房买舍,住下不走。我听到过川江号子,裂心夺魄的号子会催化出一种油然而生的陌生又新鲜的感情。
阆中的女子看不得呢。这里自古出美女,或山养人水养人醋也养人。皇宫选美多涉此地。若在正月,便可见一番景象。那是女子露面的“女人场”,那么多女孩子要在这一天亮花鞋,实际上,在跳荡和欢笑中亮出的是古城女子精巧的身段和精巧的美。
再往远眺,是一片桑林的海,翠青的叶片即时会变成阆中人身上的锦绣。就近的低成本利用,使得他们的生活质量明显地不同于他处。连通着丝绸之路的古道,将阆中丝绸源源不断地输往西域,还有一些是顺着嘉陵江去往南洋。我努力想象当年的马队相携于途的身影,看不到了,他们消失在了千百年的时空中。
山水与名士总有着某种相通的缘由。这个曾是巴郡首府的地方,如何就走出五百多进士和举人的队列。有走出去的,还有走进来的。一个孔子的后人遥遥千里祭寻沙场的父兄,途中被这“处处轩窗临锦屏”的阆苑所迷,竟决意居留在了此间。孔安国的留驻,不止是选取了终生依老的所在,还在于与阆中的一种默契。住在南充的陈寿定是来过的,还有蓬安的司马相如,他们不能不在这里寻到灵感翻腾的气象。至于慕名而来的就更多,杜甫一来就喜欢上了,来了还要来,还有陆游,两人不管心绪如何,到这里都是猛然换了精神。李白在这里住上一住,就不致空寂中寻月而逝。李白一直没有找到灵魂所依的故乡,我觉得,他是把阆中错过了。故乡是一个美妙的理想世界,自古至今阆中之所以能成为那么多人的居留之所,说明阆中是一个既适于古人审美趋向、又合乎现代精神气质的所在。
穿行于张家小院、李家大院,穿行于衙署贡院、张飞庙及那些作坊。我觉得阆中的“阆”就在于那个门里的“良”,那自然的生活,那清阔的江水,那千古遗留的民风,还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中走出的女子,如此多的“良”,当然是该叫“阆中”了。
晚间,雨不知何时停了,雨后空气更显晴朗温润,月光从云层里斜照下来。光线的柔静是如此的少见,似纤细明亮的绒毛,一缕缕地飘浮着,漂到哪片瓦上,瓦上就会亮闪一片。
沿街往江边走,何处轻微的一声响动,似什么东西弹落了,随之又恢复了平静。小陈说,那是掉落的枇杷果。为什么叫“枇杷”呢,因为它掉落的声音吗?又是一声响动,感觉是一片瓦,自什么地方滑落了。天上有星星在闪烁,哪颗是落下闳呢?这个最早创出《太初历》的阆中人,也等于将阆中闪向了太空。
解一只小舟入水,不知是江在行或是岸在行。岸上的景物一映水中,包括房子、房子里的灯、灯透出的人影。一条鱼跳起来,将这一切打散了。月亮在水中晃了晃又聚合起来,如一枚古镜。“呦儿呦儿呦——呦吼呦吼嗨——”哪里飘来嘉陵江号子,随之又远了。
没有了打更声,整个阆中陷入在一片沉寂中。条条街巷会以这种沉寂来消化今晚漫长的时光了。
附散文评论一:笔下阆中,纸上情怀——读王剑冰《阆中》有感(素罗衣)
提到王剑冰先生,就跨不过他《绝版的周庄》。写得真够绝的,文辞之美,构思之妙,令人倾倒赞叹。我至今记得初读此文的惊艳,一点不亚于袁中郞遇到徐文长:“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只差拍案而起了。
如果说剑冰先生笔下的周庄是与人世有隔的大家闺秀,那么阆中到了他那儿,就成了市井里动人的小家碧玉,接地气,有烟火,但仍然不失文气和秀美,家风严正,书香不绝,自有一股子诱人的魅力。
许多散文作者,都是以游记名篇开手的,如朱自清,俞平伯等。名胜古迹那么多,灵山秀水那么多,不同感兴,各为文章,自是好事,但游记难写,大家也有共识,一不小心就写成了导游指南或者流水日记,毫无趣味可言,这也是现状。可剑冰先生跳出了这怪圈。
我曾写过两篇关于阆中的文字,老实说,一篇假正经,流于晦涩,一篇滥抒情,过于浓艳,总之是惺惺作态,极尽铺排之能事,比不得作者的心与物游,自然天成。
作者写景如画。
一条四处打量又很快消失的狗,一位从容的打伞女子,桑海,黄米糕,保宁醋,女子莫名的叫喊,与阆中各有渊源的士子们,消失在时空里的纤夫与马队,天上的星星……这些毫不相关的事物,被他遣诸笔端,再经他一布局,阆中就活了,既庄重自持,又活泛亲切,显得格外曲折有致。
作者叙事如剧。
他的写作也是有章法的。如蛇行灰线,藏于草木间,你若细细观察,就看得见。他移步换景,以时间为序,交待游踪:白天,他穿街走巷,爬滕王阁,看街景,眺嘉陵江,再穿行大院作坊;晚上,江中行舟,赏月,听船工号子……最后,夜深了,落在“沉寂”二字上,以冥想作了收梢。文章戛然而止,文韵却不绝如缕,给你一种低徊的趣味,让你反复思索,回念不已。如此按部就班,而又含蓄有致,比起那些一清到底,缺少余味的文字,不知高明多少去了。
作者抒情如诗。
他笔底常带感情。“李白一直没有找到灵魂所依的故乡,我觉得,他是把阆中错过了。”“阆中是一片瓦的世界,六十多条街巷的瓦,就好像一片灰色的翅膀叠压着翻扑着。”“而后哪个巷口又有人叫喊,声音的开始像从水中弹起来。”这样的叙述别具一番画意和诗情,不矜持,不隐匿,风行水上似的,有什么话便说什么话,就是打个比喻,也快利清白,凝炼生动,很是逗人看。
其实,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作者的写作是有“阴谋”的,看似任心闲话,实则匠心独运;虽然偶有雕琢,却又鲜见斧凿痕;即便取材者微,但是所得所见者大。
他以声衬静,用掉落地上的枇杷、隐约飘来的嘉陵江号子,凸显阆中之夜的恬静和美好;他以古寓今,追忆江边的纤夫,缅怀消失了的丝绸古道,盘点与山水相通的名人雅士,显然意在突出阆中悠久的历史积淀和浓郁的人文气息;他善于在细微处见精神,又善于捕捉与整合总体印象,随物赋形而胸有成竹,心与手称而又开合有度,把阆中的幽静、秀美、古雅、神秘和丰饶写得入木三分。
在语言上,《阆中》几乎脱尽铅华,已从《周庄》的极富诗意,蜕变为此篇的克制诗意,白话之中,又穿插着口语,追求起“谈话风”来:“雨说下就下来了。”“阆中的女子看不得呢。”“杜甫一来就喜欢上了,来了还要来。”这些句子不炫奇,不斗巧,平易畅达,像酒后茶余的笑谈,给文章增添了活气,读来格外的生动,只使人“欣欣然荡荡然”,不使人疲惫。
如今中文日渐西化,汉语越来越不像汉语。道地中文原有的美德,早已不存,措词简洁、句式灵活、音韵铿锵,这种健康的语文生态,正遭受严重侵蚀和破坏。而作者是有写作自觉的,因为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语言自然清通高妙,且又借鉴了西方句式的跳跃活泼,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兼容并蓄,见笔见墨,见性灵,见智慧,当然好看。
路程乃心程。
散文最是自由不拘,最见个人才情和性情的一种文体。读《阆中》,除了能感知作者深厚的学养,体味他观察入微、传形写影的功夫,也不难看出其温和宽容、精细风雅的性情。
作者写道:“阆中的阆就在于那个门里的‘良’”。他还说,“阆中是一个既适于古人审美趋向、又合乎现代精神气质的所在”。这样的结论,是不是要有几分自在,几分智慧,几分心肠才悟得到?阆中如作者,神秘而有容,是虚怀,也是广博。在这里,显示出作者敏锐的,悠闲的,接受一切又同情一切的态度。
《阆中》我读了好几遍,每一遍都有所获。作者描世态,抒人情,没有感伤,没有激动,只有完全的陶醉,以浪漫的,而又无夸饰的态度娓娓道来,那么自然,那么醇厚,既没有过度抒情,也没有强行说理,不铺不排,不蔓不枝,只用自己明晰的感受,给出读者具体的印象、或者一个真切而明白的指引,喏,阆中就是这样子的,阆中就在那里,你爱看不看,看到什么,随你。
明净的思想,清彻的理智,坦露的性灵,超脱的雅致,小品散文该有的冷隽清逸,此文都有了。我想,就散文的文学属性和表现功能来说,《阆中》可以称之为美文了吧。如果散文也有百媚千红,那我大爱美文这一种。
附散文评论二:真切梦幻迷离 诗意情意相汇——品读王剑冰散文《阆中》(朱兴弟)
2010年6月21日发表在《南充日报》8版的《阆中》一文我拜读了好几遍。说实话,能读到王剑冰老师如此大气、深沉,动情描写阆中的作品,实在是一种幸运!内心荡漾的至美享受无以言说。
10年前,《中国旅游报》曾发表我《名城阆中好寂寞》一文。那时候,阆中已是“全国历史文化名城”,虽然“天生丽质”,却养在深闺人未识,城内游人廖廖,冷清而寂寞。今日阆中已非昔比,不仅声名远播,天南地北游人纷至沓来,就连国内一流散文名家也被其厚重的历史、妩媚的小城所动,他们用身心去细细感受古城的景致和韵味,用文字去描述古城的景色和魅力。
在王剑冰笔下,《阆中》没有国内旅游景区那样的游人喧嚣声,没有小商贩的吆喝。读者从字里行间读到的是阆中与国内其他古城的不同之处,感受到的是古城厚重的历史底蕴和丰富的自然人文景观,体验到的是古城别致的韵味和神秘之所在。比如“阆中是一片瓦的世界,60多条街巷的瓦,就好像一片灰色的翅膀叠压着翻扑着。”原本静静而没有灵魂的瓦片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居然像飞禽的翅膀“翻扑着”,这种巧妙而形象的比喻使文章颇具情趣,使古城更加迷人;“灰色的云团裂过一道闪电,龙一样滚过古城上空。这些都让我陷入了一种神秘主义状态中。”这气势磅礴的文字描述,使读者有如身临其境之感,自然也会陷入“神秘状态”之中;还有“这里自古出美女,或山养人水养人醋也养人。”的确,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在作者笔下,除了阆中的山水养人,连闻名遐迩的保宁醋也与美女密不可分,与女人的相貌息息相关,想来这倒是符合养身之道。作者将对阆中古城的喜爱之情尽情流露笔端。
雨天的阆中、夜间的古城显得幽静而神秘、古朴而动人。王剑冰感受到的是一滴一滴雨水打在叶子和瓦片上发出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子在喊叫,喊的什么听不懂,抑扬顿挫的尾声极快就沉进江里;他“沿街往江边走,何处轻微的一声响动,似什么东西弹落了,随之又恢复了平静”,“‘呦儿呦儿呦——呦吼呦吼嗨——’哪里飘来嘉陵江号子,随之又远了”,“没有了打更声,整个阆中陷入在一片沉寂中。”如此迷人的环境、如诗般的意境,给我以穿越时空,回到远古时代的感觉。
王剑冰用优美、清秀、平淡但又不乏色彩的语句描写了阆中古城古典、幽静、秀美的景色,深情地描绘了一幅清新淡雅、形象生动的古城图画。古城的人物、景色、街巷、院落甚至瓦片都在文中生动地浮现,真切却又似梦幻般迷离,可谓实境、神境交融,诗意、情意相汇,给我以轻扬律动的无穷韵味,引导着我沉浸在古城景色之中。他不论写物、写景、还是写人,都写得动情而含蓄,每一词每一句都漾溢着意境之美、显现着“言外之味”和“弦外之音”,以至于让人对阆中产生一种向往。他感情真挚,才情流露,语句独到;他对阆中古城细微的观察,对《阆中》精巧的构思,精到的谋篇布局,非凡的想象力,潇洒自如的行文,都给人以心灵的美感及人文气息的享受。大家文笔,的确非同一般!
王剑冰的《阆中》使古城美与文字美自然完美结合,充分展示了文学艺术的韵味和魅力。只有大手笔才能如此深刻、细腻、准确地读解阆中。阆中应该因此而骄傲。
注:王剑冰《阆中》,选入重庆市一中2011——2012高一试卷;吉林高中2011——2012下学期试卷,河大版八年级上学期第二次月考(期中)语文试卷,《光明日报》2010年10月27日,《现代阅读》2011年2期,《年度最佳散文》2010年,《格言》2011年21期,《读者》乡村版2012年2期,《最美文/疯狂阅读.年度特辑系列》(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