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戏曲名优——天籁
发布时间:2014-11-1 本文作者:魏炯若
我刚学识字的时候,在大街的墙壁上,忽然发现一些很难认的字:“宪”啊,“铎”啊,“籁”啊!它们构成的词也难懂,什么“亚铎”“天籁”。问了大人才知道,这是两位“票友”取的别号。什么叫票友呢?据说是光唱戏,不拿班子上的钱,甚至还倒拿钱给班子,叫做票友。
在我读中学时,才听人谈起当年天籁票戏的盛况。他票的是京戏黑头(川戏叫花脸),第一出是《黑风帕》,戏园在湖广馆街。当夜堂座里人挤得水泄不通,不管是泡茶的,打洗脸帕的,送水烟袋、纸捻子的,全都无法通行了。天籁在马门一个“倒板”,剧院的房顶都像振荡起来。湖广馆街上的行人,都停步不走了,交通一时断绝。
后来每逢园子卖座不佳时,就请他来票一两场,往后就和园子分账,甚至接受包银,索性“下海”了。
天籁为什么下海?这是那时候风靡一时的话题。
天籁姓冯,字荫伯,本籍北京。兄弟六人,还有姊妹四个。父亲在成都开个银号,后来的浚川源银行,就是冯家银号的原址。
天籁的父亲是成都一个有名的昆曲社的成员。有爱昆曲的父亲,就会有爱京戏的天籁。又由于他的影响,五个弟弟无不会唱京戏,而且六人都会拉胡琴。
天籁和他的二弟,都毕业于专科学校,在当时的省政府做公务员。自他父亲死后,家境中落,要用公务员的薪水养活这一家,上奉养老母,下供给几个小弟弟读书,在当时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天籁又染上一副大鸦片烟瘾,每月的消耗,在银洋一百以上。而唱戏的包银,每月可得银元二三百个。为生活所迫,天籁就下海了。
下海之后的天籁天天有戏,有病也得撑住,就只得求助于鸦片;烟瘾大了,又更伤元气,嗓音下字了。这可是冯家全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天籁有文化,又肯钻研。他学京戏时,对所谓“尖团音”,不能全面掌握。他知道有两个尖音团音表流传下来了,就是别人不肯拿出来。要看一眼么?那就得拜师;要拜师,还得先送上几百银元的见面礼。他不服气,就运用自己的文字声韵知识,先把已知的尖音团音字的“切语”找出来,然后加以比较,看出它们在切语上的发音部位在那里,然后把发音部位相同的字全找出来加以研究。就这样,他做出了自己的尖团音表。据此表还发现了那些彼此传抄的表里的错误;然而他却不保密,凡是要的,都可以抄一份去。
天籁唱京戏,既是这样研究出来的,他就用唱京戏的经验去研究川戏和四川民间的曲艺,如扬琴之类。他发现,唱京戏要用真喉咙,唱川戏可以用假喉咙。这一发现,在困难中救了他。他决定改唱川戏。可是川戏也有一些门道,非拜师不能传授;而他是想用票友下海的形式,一步登天就挂头牌,这怎样等得拜师呢?
有一个七十多岁已经退隐了的“大爷”,玩灯影消遣,有两副灯影班子,一副在他的本县,一副在成都。天籁就去接近他,向他请教。这人十分愿意收这样一个不拜门的弟子。从川剧这一剧种的秘密,川剧班子的组成,凡班内班外的一切情形,包括川剧票友的种种素养,无不倾筐倒箧,不留不隐。再加上天籁的经验和聪明,真叫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竟使天籁成了一个川戏里手。
天籁要成为川剧名票,这倒不难,他要挤进成都川剧界,这就不那么容易了。更何况天籁是唱须生的,早有一个名满成都的贾培芝抢先了一步。天籁要和在群众中间已经“先入为主”的人争高下,这就像打仗争夺制高点一样,后到的人仰攻,是肯定要吃亏的。
因此天籁在改唱川戏的前段时间,搭外县班子的时期较多。外县没有“三庆会”的偶像观念;相反,很多县的票友,都和那位支持天籁的退隐大爷有过来往,由此也成为天籁的义务宣传员。这种环境里,正好是天籁改革川戏的实验舞台。
天籁对川戏的革新,最著名的一点是,把扬琴引人川戏,能使听众耳目一新。像《曲江打子》后的《祭祖》,《马房放奎》等,都引入了扬琴的“阴调”。他又把清代洪昇《长生殿》的《闻铃》一折改为川戏,整折戏全用“阴调”。由于正在修改中间,因而每一次演出,唱法都不相同。这可忙坏了当时绵阳县城的川戏票友,成了刚学会又要改。他还把京戏的化妆和戏装引进川戏。川戏的生角从不搽粉,康芷林就一生没有搽过粉。
我会见天籁,就是他在绵阳、中坝演唱的时候。我和一位老同学、当地驻军的长字号官员,每天一下办公,就去泡在他的烟盘子面前,听他吹壳子,听了几个月,连戏都不想看了。在天籁出戏时,我们就和服侍他的两个年轻人谈天籁的日常生活。这两人也是班子上的,因为替天籁做事,每月所得,比他们原有工资还多,从此他们就龙套也不跑了,专门侍候天籁。据他们说,天籁手散得很,每月的包银大洋二百元,到手就光。凡是班子上的人有困难,向他一开口,没有也要借来给。我们也亲眼看见过来找他借钱的人,确是立即解囊,因此人们称他为“后台公爷”。成都的川剧界,虽然一贯执着川剧的牛耳,俯视各县“乡班子”。可是乡班子一旦名噪远近时,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既成事实,并让别人出人头地。天籁就是这样荣归成都的。
可是“荣归”并非终点,恰是战斗的起点。天籁的须生戏既要和贾培芝对阵,《吊翠下书》又和萧楷成正面相遇,《八件衣》本是袍带丑的戏,他改为不勾脸,用陕腔唱,又和当时名丑发生接触,更何况《阳河堂》、《马房放奎》这些戏,早已被贾培芝唱出名了,他也要唱。那一段时间,要算解放前成都川剧的盛极时代。戏迷们只能排日子一处处的看,口味也越吃越高,对这种“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式的遥遥相对感到不过瘾,总要想让二人同台较量。于是就去运动有力人物,因事包园,用堂会的办法,调集各班名角,贾冯二人就合唱了《二进宫》。那真是黄钟大吕,洞心骇耳。戏迷们几天之后谈起,还感到余音在耳。
天籁和贾培芝都是票友下海,都是由花脸改唱须生,由此制约,他们所唱的戏就有许多是重复的。既是同时的名角,那就不肯唱法全同,必须要各有千秋。天籁的阴调,以及《八件衣》唱陕腔,都是为此而设。而在他晚年,最为有名的《关王庙》,却完全出他意料之外。由此可见,名角推出一台戏,绝没有轻率行事的。
据天籁自己说:他往往有喉咙不好的时候,或因感冒,或由过劳,然而戏又不可不出,因此就要设计一些不费喉咙的戏。《关王庙》这个戏就是由此产生的。在绵阳已经时常见他唱,人们称赞他唱得好;但到他晚年病疯以后,老实说已经没有喉咙,不能唱了,而不唱又不能生活,这出戏竟让人们百看不厌,所以说这不是他的初料之所及。
《关王庙》为什么独为戏迷和群众所欣赏呢?这又说来话长。天籁是世家子弟,省府职员,无论其出身、学历、地位,都应属于当时社会的上层。当他贴出海报票戏的时候,人们对于新出台的名角,都想打听一下,一了解,就使人们大吃一惊!随着“天籁”这个奇怪的名字出现之后,“败坏门风!”“不成器!”等等坏名声,飞快流传于九里三分之内。有的人,起初只是想去看一眼这个破落子弟,结果却被他的艺术迷住了。一般市民,则又惊叹他的包银之多。骂声渐渐淡薄,优美的艺术填充了观众心里的空白;而他的家世、身世和花花公子的形象,却是揩抹不掉的。这一印象,和《关王庙》的全部故事,颇为近似。
《关王庙》是郑元和讨口以后,李娃到关王庙去看望他的情景,是整个李郑恋爱故事的一个片断,从唐朝《李娃传》出现以后,元人的《曲江池》,明人的《绣襦记》都把这一情节编为戏剧。李娃是唐朝长安城的名妓,宦门子弟郑元和因迷恋她,把上京应试的盘缠千金用光后,被院妈妈逐出,落为乞丐。天籁初演这戏时是无意的,而人们联系到天籁的遭遇,认为他在现身说法,戏中人和演员融合为一,有血有肉,越看越有味。
天籁一生不收徒弟。尽管在他身后,冯派一直在“乡班子”里流行,却没有一个是拜过门的。平生,经他一手指点,一手提拔,成为成都名角的,只有一个演旦角的翠侠。
绵阳戏班里有个师父带了两个徒弟,都很年轻都是演旦角的。师兄有貌有喉咙,已经为观众所接受。师弟扮相和声音都不及师兄,本钱差了,只怕连师兄也赶不上。这个人却一个劲地去接近天籁。天籁知道他的处境,觉得楚楚可怜,因而接受了他的好意。从接触中,天籁发现他的动作以至气质,都极像女孩子,有培养前途,于是就手把手地教,从每一个身段指法,到每一个念白的语气,都悉心指点。几个月后,他就可以和天籁配戏了。在配戏中,天籁又告诫他,唱戏的风格,怎样才是高,怎样就是卑。他也能细心体会。在天籁回成都时,花了大大一笔钱,给他出了师,把他带上成都,并指定要他配戏。加上他自个的努力,居然成了成都名旦之一。
天籁和川戏的前辈不同,别人都极留心保护自己的艺术青春;而他相反,颓然自放,既不保养身体,又不积攒金钱,全不为自己的后半生着想。翠侠却不然,不饮酒,不抽蛔,也不讲究衣着。他不仅攒钱,而且还会经营,亲自上安乐寺买金银,亲自下乡赶场囤粮食。由此,天籁一家的生活日益困穷;而翠侠一家的生活却日益富裕,还在成都买了房子。
这时天籁又遇上不可思议的飞灾横祸!
当时的南京政府和四川军阀争鸦片专卖权不得,就拿小鞋给四川军阀穿。忽然命令,在国民政府所规定的所谓的“禁烟节”,要杀一个社会名流来显示禁烟的决心。
这一着,可真使人穷于应付。既然是社会名流,必然都有背景,那谁个又是杀得的呢?居然还是有人给想出招数来。他说:现在就有一个,名满全川而又毫无背景的人,怎么没人想到?天籁的名声,可算妇孺皆知;然而他却连一个师祖师爷、师兄师弟都没有。这样,天籁被禁烟当局抓去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锦城。一时街头巷尾,大庭广众,舆论哗然!那位出点子的谋士,却没有料到会引起群众的公愤。他眼珠一转,又献计说:纵然杀不下去,也借他陪一下杀场,照个像,给上面送去。就这样依计而行了。天籁陪杀场后神经失常,虽经医治很久,神经的病态逐渐减轻,但生活无着。后来还是由班子上加以收容,让他登台演戏。
这一时期,我还在布后街用蔑篷搭起的戏园里看午台戏,看见过天籁演的《关王庙》。堂子里坐满的全是普通观众,他们也都是天籁一生的见证人。他们看得十分激动,台上这位真正衣衫褴褛的郑元和与天籁融合一体,给人们增加了辛酸的联想。天籁以唱戏为生,抚养弟弟,直到弟弟们长大自立了,他本人的艺术青春也已日渐衰落。这时他贫病交加,神情恍惚,没上两月,一代名优就含恨而死了。
天籁用自己的心血浇灌了川剧艺术,有独特风格,自成一派。从天籁之死,使我想起了川剧史至今还没有人下笔的问题。五十年代川剧院写作组一位姓彭的,他曾有一个写川剧史的计划,在收集材料期间,“文化大革命”开始,听说他竟投水自尽。所收集的材料,纵不毁于红卫兵之手,也必然被割尾巴的家中人焚烧,或当废纸处理了。孔夫子曾经感叹说:“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文,是文字资料;献是口传的资料。孔子被古代称为“生而知之”的圣人,他在文字资料和口传资料都少的情况下,也写不出《夏礼》、《殷礼》,只得付之一叹。我要呼吁,有志地方史的同志们,动得手了。那位姓彭的同志,在二十几年以前,已经感到资料来源的困难,倘再加一个二十几年,就半个世纪了,只怕又要像孔子一样感叹“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写之矣!”
本文作者:魏炯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