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摄影师
手执一张黑白的老照片,泪眼婆娑之中,人生如梦,步履蹒跚之间,回望来时归路。
——题记
邓四平/文
现在想来,那时候,人们仿佛根本就没用过摄影师这样专业的称谓去称呼过他们,顶多也就大大咧咧地将他们称作照相师傅,甚至简单地称作照相的罢了。
时光滴滴答答,在岁月的流转之中渐渐步入人生的中年,青春不再,只有在留存不多的一些泛黄的岁月底片之中淡淡地沉淀出渐行渐远的些许青春的剪影。
小时候,老家永兴公社的场镇上只有一家照相馆。照相馆就开在我家裁缝铺的对面,开照相馆的师傅名叫李秀云,中等身材,偏瘦,会吹笛子,会拉二胡,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多才多艺而又幽默风趣的人。说是照相馆,其实就是三排两间平房,一扇菱形的门框,两扇左右开合的木板门,漆成橘黄的颜色。走进门里,左边挨墙搭有一黑漆的长桌,算是工作台,桌下有抽屉,里面放有照相后洗好的照片和底片。往里走,正面整面墙壁上直接用颜料画有色彩绚丽的图画,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但至今依旧记忆犹新:左边画的是一株枝繁叶茂苍劲蓬勃的迎客松,右边画的是苍山溪流亭台楼榭等等,山水草木之间云雾缭绕,俨然仙境。是雇请的一个名叫袁宗岱的永兴九大队的退休老教师画的。平日里,来照相的人往往便直接站在墙下拍摄照片,墙上的画面便是背景。墙下有灯架,一根竹棒上捆有一把撑开的小伞,伞里安一插头,插头上装一白炽灯泡,算是补光的灯光。最为有趣的是,屋内还有两块胶合板制作而成的画板,画板正面画一古装女子,裙裾飘飘,色彩艳丽,俨然敦煌里飞天的仙女一般。画板上古装仙女的脸部全被挖空,前来照相之人便嘻嘻哈哈地站在画板之后,将脸凑进画板空缺部分,照出来的仙女就是身着古装的自己。
逢场天之时,照相馆的生意往往火暴至极。一大早,姓李的师傅便从十多里地的观音塘的乡下家中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街上开门营业。在照相馆的屋外的墙壁上直接挂上一张丈余见方的油画布,画布有放坝坝电影的白色荧幕般大小。画布下搭一长条凳,从早上一开始,照相之人便陆续而至,人多之时,往往挤得水泄不通,有来照全身照的,半身照的,也有来照结婚照的。李师傅脖子上挂着一个砖头般大小的照相机,相机外面还小心翼翼地套着一张黄牛皮一般褐黄颜色的皮套,机身正面一上一下有两个镜头,照相机正上方才是取景框,人低着头能从取景框里看见镜头前面的人物的影象。那种老式照相机现在仿佛早已没见有人使用了,现在仔细回忆,那种照相机的名字大致叫做海鸥牌。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前来照相的人飞快地坐在画布下的板凳上,李师傅便弯腰低头看着照相机取景框,嘴里轻声地喊着:“头稍微抬高一点,身子稍微往左边移一点,对,对,对,笑一个,一二三,好!”
紧接着,早已等候在旁边的下一个照相之人又飞快地坐在了画布下的板凳上了。有时候,遇见照结婚照合影的青年男女,李师傅也会走上前去,偶尔将女子的头脸甚至胸部等摸上一爪,然后很严肃地说道:“不要靠远了,要靠近一点,这样才好!”
小时候,我便常常站在人群之中观看李师傅照相。很多时候,我也常常到李师傅的照相馆里去看李师傅如何洗照片。洗照片是个技术活。只见李师傅在照相馆的最里面的一间名叫暗室的屋子里,先是关上电灯,整个屋子里瞬间一片漆黑,然后,在最里面靠墙的桌子上只打开一颗瓦数很小的红色小灯,再在桌上小心翼翼地依次摆上三五个白色的洋铁白磁盘子,往里面加上一些清水,再倒入一些不知名的白色粉末物。接着,李师傅便拿着照相机整个人一下子钻进旁边床上的铺盖里,捣弄了大半天,才满头大汗地钻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胶卷,然后,非常严肃地对我说:“千万不要开灯,我马上要洗照片了!”过了一会儿,李师傅竟像耍魔术似的,手里拿着一卷塑料似的的胶片,上面可以清晰地看见白天照相的那些人的影像在胶片上若隐如现。接着,李师傅便在一个黑色的四四方方的灯箱上方的玻璃上压上雪白的像纸,然后次第按亮灯箱里的灯泡将胶片曝光,再将像纸丢进旁边的白磁盘的显影液里。片刻功夫,像纸上便像耍魔术似的出现各种人物、景物的影像了。凡是看见模糊不清的照片,甚至稍有斑点的照片,李师傅便叫我用一把夹子将其挑出来甩进旁边的废纸篓里,然后再重新进行重新和复印。李师傅说,甩掉质量不好的照片,就叫信誉。
那时候,对很多人来说,能够照上一次照片其实往往都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八十年代初,照一张黑白照片要三四角钱,后来涨至八角,即便如此,人们也往往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舍得慷慨地照上一张全家福以作珍贵的纪念。平日里往往是很难照上一回相片的。
后来,人们非常期望能够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彩色照片,于是,照相师傅便自己买来和调制各色颜料,用毛笔小心翼翼地在照片上勾勒出各种颜色来,人们拿到用毛笔用颜料勾勒而出的彩色照片依旧如获至宝一般。
照相看起来非常简单,仿佛没有什么高深的地方一样。平日里,没事的时候,李师傅便会拿出他的照相机来教我们照景物、照房子、
照小动物等等,可是,我们照的照片洗出来后往往不是浑浊不清,就是层次杂乱不堪,甚至拍摄的人物动物等等有时候还缺胳膊少腿等等什么的。李师傅说,照相看似简单,其实也是一件非常复杂的技术活,真正要把照相技术掌握好并不容易,照相不但要讲究取景构图,焦距、光圈的调整,而且还要讲究正光、逆光、顶光、低光等等不同环境不同光线的选择和协调,而且还要讲究沉着冷静地灵活处理稍纵即逝的瞬间变化,不分情况千篇一律的只管按下快门,照出来的照片自然也就不好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凡事也都是这个道理!
记忆中,在老家从事照相营生的照相师傅之中,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位名叫毛六娃的残疾人,具体叫什么名字,人们仿佛都没关心过一般,只知道人们都管他叫毛六娃。他是一个腿瘸的照相师傅,仿佛家住永兴公社六大队一个名叫皂角垭的乡下。每到乡上逢场,他便从距场镇十多里地的乡下一瘸一拐艰辛异常地赶到场镇上来,在公社伙食团房子旁边的大黄桷树下挂上一张油画布为人们照相,生意尽管没有专门在街上开照相馆的李师傅出名和火暴,但也能通过照相勉强维持生计。几十年过去,很多时候回老家依旧能够看见毛六娃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旧式的照相机一瘸一跛地艰难地出没在乡场的街巷之间。看见他,我除了默默地祝福他生意兴隆之外,更多的是为他执着坚持的精神所钦佩,为他身残志坚的品格所感动,所震撼。人活着,本不容易,作为一个残疾人,能够自食其力地有尊严地活着,更不容易!
很多时候,人一生的命运就仿佛是一朵飘飞在天际之间若有若无的云彩一般,仿佛触手可及,但又始终抓捏不到。也许,其实谁也无法预测自己的人生和下一刻的命运。富贵在天,人生有命。也许冥冥之中,一切都早已是一种注定。
时光荏苒,当年在人们眼中稀奇得不得了的照相机以及照相技艺,如今,随着手机和单反照相机的流行甚至普及,可以这样说,人人几乎都已经成为了照相师了,拿起手机,喀嚓一声,自己便可以随时随地的自拍出众多的色彩绚丽的精彩照片来,但在这种几乎千篇一律的所谓精彩之中,我们却往往再也感受不到了那种过去岁月的兴奋、惊喜与激情了。很多时候,在众多的物质或者欲望面前,我们变得放纵,甚至恣睢。在一次又一次地放纵恣睢之后,我们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变得不断的空虚、麻木,甚至迷茫。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青春的剪影渐行渐远,岁月的底片在两鬓斑白之中留下些许怅然的轻叹,手执一张黑白的老照片,泪眼婆娑之中,人生如梦,步履蹒跚之间,回望来时归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2014年7月6日记于蓬安嘉陵第一桑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