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池塘
外婆孤独而固执的住在乡下,定居在城里的母亲多次劝说她,她都不愿搬出来,她说她舍不得门前的那片池塘。
那是她和逝去的外公曾经亲手打理出来的一片绿幽幽的池塘,宛如一颗巨大的祖母绿掉落在贫瘠的山里。因为这汪池塘,引来了四围里乡亲邻着池塘修屋建房住了下来。靠着这池水不知道灌溉了多少的庄稼果树,养活了几代人,乡里乡亲都说外婆外公是这村子的恩人,逢年过节都送点烟酒茶糖,外婆外公却一概不收。如今外公已经过世十年了,以前住在这里的乡亲也大半搬去了城里,或者外出打工,很少再回来。而外婆却依旧坚守着这池塘不肯随子女去城里,她对我说:这池塘是她的命,就象嫁到这大山里随着外公一样。
外婆如同外公在世时一般依旧在池塘里种着莲藕,养着鱼和一群鸭,将池塘搞得生机盎然,如同年轻时将家打点得井井有条一样。到了夏日,池塘里的荷花羞涩的绽开,如同少女的脸,粉嫩而不娇媚。每逢寒暑假期,我一定会到外婆家小住一段,外婆仿佛总在等我到来,好第二天去摘莲子,现在她不太方便了,只能坐在筏子划桨,望着我敏捷的采摘,外婆说:“三娃子,我真的是老了,以前总是你外公推筏子,我摘呢。”我从小在城市长大,直到七岁那年外公去世才随母亲坐了五个小时车,再走上七个小时山路才能到的外婆家,在我印象中这里只有外婆,因为没见过外公,我便闭口不答。
如今路修到外婆家门口了,我回来也方便了许多,这些年,我估摸好莲子快成熟的时间,总如约而至,来到外婆家,名义上帮忙家务实质上度假。次日清晨,绚丽的朝霞落在池塘里,我便同外婆披着霞光划着木筏,穿梭在荷叶之下采摘滴着绿色露珠的莲子,而后满脸幸福的去赶集卖掉。换了钱,外婆总带我去称些乡亲手工做的红薯糖,然后再打一壶小酢酒,外婆说:“三娃子,当年你外公卖了莲子总要买这些回来,你外公就好喝点小酢酒,他说味正,你小时候爱吃这红薯糖,你外公以前老拖人给你捎。回家路上,我也就边走边嚼些糖,碰到乡亲还给他们分点,叫带回家给孩子吃。”我本想告诉外婆这红薯糖的味道一点都比不上巧克力,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我问外婆怎么不买包装好的瓶装酒和外观精致的糖,外婆说:“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贵,去掉那些外壳还能多称点这些。”
回家路上我发现外婆依旧边走边吃糖,只是不能再嚼了。回了家,时间还早,外婆便去斩猪草,每每这时间总叫想帮忙的我去钓几条鱼上来,中午好做菜。外婆是怕我这城里孩子受累,我也不好多说了。钓鱼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情,特别是在外婆家的这片池塘里。出了外婆家,我就象刚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欣喜着张狂着无拘无束起来。我提着亮晃晃的柴刀来到竹林里吃力的砍倒一根粗细合适的竹子,刮去枝节后栓上线绑好鱼钩就往池塘跑,然后在池塘里扯片大荷叶倒扣在头上当帽子,而后便是装模作样的坐在草地上等着鱼上钩。
小时候听外婆讲这池塘里什么鱼都有,我好奇的问美人鱼有没有,外婆都肯定的说:有!这个答案就成为我小时候爱上这片池塘的原因之一。从七岁到现在,几乎每年我都来这池塘钓鱼,钓的鱼也是各种各样大小不一,就是从没钓过美人鱼。
鸭子在水面涣散的游弋着,懒懒的叫上一两声。我瞪着鱼竿不出十分钟便觉得过了十年一样漫长。可是十年又长么?从七岁到十七岁,我如同做梦一般的成长过来,总觉得自己是被催化剂催生长大了的,而回忆过去,十年之间总在学校与家穿梭的我却丝毫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事情,除开在外婆家的那些日子,那十年其余的时光却仿佛被狗啃光了,剩下的都是关于我、外婆和池塘的故事,如同埋在地下千百年也不会腐烂的骨头。我好像从七岁直接过渡到了十七岁,而唯一能让我骄傲和快乐的也只有外婆和眼前的这片池塘。
鱼竿微微颤动,有鱼上钩了!我赶紧集中精神,瞄准时机了,将鱼竿用力一拉,一条金灿灿的鲤鱼被我拉了上来,我取下鱼,用头顶的荷叶将它一包,捧在怀里象刚得手的小偷兴奋的往外婆家而去。推开门,外婆早已经喂了猪,做好了饭,正在用洗干净的刚煮完猪食的大铁锅烧开水。煮熟的米香与柴火味道弥漫在整个厨房里,想必谗的不只是我,肯定还有贴在烟囱上的灶神菩萨。外婆看着我和露在荷叶外的动弹不止的鱼尾笑了,“三娃子,要是你外公在就叫他划着筏子去撒网,一网下去,指不定能打起来多少大螃蟹呢。然后叫你外公给你一锅煮了,那味道真是。。。比龙肉还好。”我突然觉得好笑,龙肉是什么味道,谁又能说的清?
外婆接过鱼,转身在案板上收拾起来。
“其实外婆做的鱼也好吃呢!”望着满头银发的外婆忙碌的身影,我恭维道。
“是么?只要三娃子喜欢吃就好呢。”外婆转过布满皱纹的脸,乐呵呵的说。
吃过饭,外婆便搬出一张凉椅,我便霸道的倒在凉椅上睡起午觉来,这椅子是母亲买给外婆的,可外婆舍不得坐,平时收得很好,只有贵客来的时候,才搬出来,跟新的一样。我对于外婆而言是外孙,更是客,在她心里客是怠慢不得的。
等我醒了,身上已经多了条毯子,夕阳象块烧红的铁挂在天空。外婆已经做完了很多事情,此时正牵着牛出来,看见我醒了问我:“三娃子,我去给牛洗澡,你也去洗洗不?”这个很别扭的问题搞得我不好回答。母亲是决不准我去池塘游泳的,连在城里的游泳池里也不准我去深水区,尽管我现在的身高已经一米七五。
外婆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说:“想去就跟我走,不怕,你外公教过我狗刨。”
我顿了顿:“外婆。可不好跟我妈讲啊。”
“要得,不讲。你哪年来塘子里洗澡我跟你妈讲了,”说到这里外婆又加了一句,“只是不好游太远。”
长满猪草的田埂上,我跟着牛,牛跟着外婆,缓慢的走向撒满碎金的池塘。
外婆拿着刷子站在池塘边给牛不厌其烦的刷着身体,老牛很享受的“哞哞”的轻叫着,鸭子们在荷叶下正专心的潜水捉着小鱼,时不时嘎嘎乱叫。我跳进水里,下半身凉得舒坦,上半身的水却是温热的,让我始终感觉上面的身体和下面的身体是两个我拼接起来。
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在十米远的地方冒出个头来,这是我第一次游这么远,很有成就感的朝着外婆憨憨的笑。
“快回来,那里水深!”外婆却丢了刷子急切的朝我大吼起来。
我慌了,突然感觉左小腿一阵抽搐!抽筋!我死命忍住痛,不让外婆看出来,而后吃力的划动水面游了回去。游到外婆面前,我赶紧伸手偷偷按摩着依旧抽搐的小腿肌肉,另一边装出笑脸。却发现外婆依旧望着我身后。我小声的问,“怎么了,外婆。”
外婆指着远处喃喃的说:“我看到了你外公。”
我心里一惊,回头去望,除开满塘荷叶,鸭子和黑漆漆的大山的倒影,什么都没有。
外婆望了许久才回过神拾起飘在脚边的刷子,叹了口气,牵着牛对我说:“走吧,回了,晚饭做好了,温在锅里呢。”
抽筋过了,后怕照旧,我赶紧上岸穿好衣服,耷拉着头软着腿踩着牛踏在田埂上的湿脚印回了家。外婆将温在锅里的饭菜端到桌上,是两盘城里人很难吃到的野菜,那肯定是外婆趁我睡午觉的时候拎着背篓去山上挖的,桌上还有一碟外婆腌的干鱼,却都是我爱吃的。外婆递给我一双筷子,自己却拿出两个酒杯,斟满两杯早晨打回来小酢酒,而后望着饭菜发起愣。
我自然不敢动筷,望着喜欢的菜小声的提醒到,“外婆,该吃饭了。”
外婆抬起头,望望我指着酒杯说,“三娃子,你喝一杯吧。”
“白酒。。我不会喝。”学校规定学生是不能喝酒的,当然对于我而言除啤酒外所有的酒都能将人喝醉。虽然我常和狐朋狗友假借某某过生日而将啤酒灌得满嘴都是,但是白酒我真没喝过,更别说这小酢酒。
“就这一杯吧,你当是外公给你斟的。他以前常说,等三娃子长他这么高的时候,一定要和他喝一杯呢。”
我突然感觉眼睛火辣辣的疼,象有液体要流出来才能解痛一般。我赶紧端起酒杯,一狠心喝下肚子,那酒顺着我的喉咙燃烧一直到胃里,嘴里却是不尽的甘甜与辛辣。
外婆展开久违的笑,将剩下的那杯酒倒在地上,而后没事一般招呼我,“三娃子,吃菜,都是你爱吃的。”
我囫囵的吃着,嘴里却只是小酢酒的味道,嚼在口里的野菜如同嚼在嘴里的草。
吃过晚饭,我正帮着收拾碗筷,电话响。外婆说:“三娃子,你去接一下,多半是你妈打过来的。”
这电话是母亲给外婆安装的,每次逢年过节回来不回来,都是提前电话通知。想必外婆总在接了电话后欣喜的准备聚餐,或者低着头呆呆的坐在小凳子上望着门前的石子路楞楞的发呆。
我来到客厅接起电话,果然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象征性的问过外婆的身体之后就叫我明早就赶回去,说是给我报了个阿拉伯语学习班,又激昂的解说了一番学习阿拉伯语的种种好处云云。
挂了电话,我发现墙上的相框中,原本陌生外公的形象突然与以前不同了许多,似乎亲切了许多。
外婆端着茶杯给我递过来,本来口里的小酢酒的味刺鼻,我接过来就是一阵牛饮,清浅的茶香里夹杂着猪食的怪味,我皱皱眉。外婆问我怎么了,我如实给她讲了母亲刚打电话的内容,外婆沮丧的问我,阿拉伯是谁?
带着一包莲米、一包红薯糖、两袋野菜和一块大干鱼,我回了自己家,母亲怨我到:每次去都带东西回来,你也不知道推了。我说我不要,外婆硬塞给我的。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问起母亲外公是怎么去世的,母亲说为了救人,一天傍晚,几个住在池塘附近的小孩在外婆家的池塘里游泳,结果一个小孩腿抽筋,快淹死了,正在池塘里撒网捕鱼的外公见了赶紧跳进池塘,将那孩子举出水面救到竹筏上,而只会狗刨的外公却被水里的渔网网住了脚,挣扎几下淹死了。
那外婆当时在干什么?我又问。
母亲答,好像是在池塘给一头小牛洗澡。
那被救的小孩和他父母现在呢?我追问。
母亲答,那孩子随他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多少年没回去过了,池塘边的房子也就荒废了。
2008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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