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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血缘沧桑〔二〕作者:赵幼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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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8 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血缘沧桑〔二〕

红色军人赵家
〔一〕
就在东北毛子高里祺的长子满九岁那年,中国内地四川部小县乡下一间仅放得下一张铺板的破草棚里,一个女人生下个孩子就咽了气。守在铺边的汉子哭喊不应,便将“克”死妻子的婴孩扔出了门外。还是帮接生的陈婆婆听见微弱的哭声不忍才又把婴孩捡了回来。
“赵寿倌,莫哭啦!死了的呢活不转来,”陈婆婆找到块破布把婴孩包包递给蹲在墙角的汉子,“活着的呢还得养,好歹是个儿子!”
姓赵的汉子抬头看了一眼,儿子皱巴巴的皮包着一把骨头只怕还没个猫重。赵家的婴孩也只能这个样,老婆吃糠咽菜同样皮包着骨头,谁让咱穷呢?给人扛长活的雇工就这么大点本事!
姓赵的可并非都是穷人,同宗同族十几万人的赵家沟就有两个家财万贯的大地主。赵寿倌扛活的那家主人恰也叫赵寿倌,人家过的可是神仙日子。穷寿倌家祖祖辈辈给富寿倌家扛活当长工,什么都挣不下不说,还一辈比一辈更穷,一代比一代欠人家的更多。
富寿倌家所有的长工全一个样子,面黄饥瘦破衣烂衫,巴掌大的破草棚里搭个铺板就算是家了,连锅碗瓢盆都不屑有。因为长工的老婆都是老长工的女儿,主人给配的。为了继续生养下一代长工。而名为长工就都在地主家吃点饿不死的残汤剩饭,所以能有个遮风避雨的破草棚和能传宗接代的铺板床已足够了。
“你莫焦愁,”陈婆婆端过从自已家带来的一小碗稀饭,“跟哪个婶子大娘要口奶吃就能活。穷人的孩子命贱!来,喂喂他。这儿娃子长得挺乖呢!”
那又怎么样?将来还不是注定要当奴隶!赵寿倌表情麻木地接过孩子,打定主意听天由命,估摸么娃就活不了几天,连名字都不屑起。
穷寿倌第二天把么娃绑在背上就下田干活了。东家匀一口奶西家给一口米汤,命贱的么娃竟活了下来。爸整天背着他干活,披星戴月、日晒雨淋,爸的肩膀是他的摇篮;他饿,就舔那肩上的汗碱味;他哭,就往肩上蹭鼻涕眼泪;他睏了就趴在缀满补丁的肩上睡;他高兴了就拍打着肩膀咿咿呀呀地唱。破烂又温暖的肩膀留下他好多好多快乐的梦。
四岁才开始下地学走路,被绳子拴在破草棚的家里等爸爸晚上回来才有点饭吃。学走路没几天的一个冬夜,爸和往常一样回家就从怀里掏出用菜叶包着的饭团,待么娃狼吞虎咽地吃完,爸靠在墙角不动了!
不懂邻家大叔大伯为什么恨恨地骂,又为什么大娘大婶搂住他伤心地哭,么娃以为爸生他的气了,自己把饭团全吃了没给爸留一口。直到爸被卷进破蓆抬向乱坟岗么娃还追着哭减:“爸我再也不贪吃了!爸你不要不理我!爸!爸爸——”
埋葬父亲的当晚,从乡邻的悄声议论里么娃听到:他还有两个哥哥,正冒着杀头的危险在外边“闹共产党”!就为这个他爸才经常挨打受气干重活还吃不饱饭。爸死了,没人敢收养赵么娃,怕受牵连更怕他命硬给家人带来晦气。好心的邻居给了他一双破布鞋和一只土巴碗,赵么娃穿上家里的唯一财产——爸的破棉袄,开始走乡串户流浪乞讨,靠自已熬岁月。
那年他四岁。话还说不清、路都走不稳。
命硬,便得靠自已走向漫长的道路。他还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只感觉到冷、饿,挨打和流泪。为喝一口饭馆里的剩菜汤他被人撕破了耳朵,偷了一回庙里上供的生馒头,他被人抓住用石头砸烂了双手。那些大人打他这个孩子像打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他实在不明白,和他一样的小孩可以依偎在叫“妈妈”的女人怀里撒娇,而他自已仿佛生下来就该被皮鞭抽打、被恶狗撕咬、被狠狠唾骂,伴着伤痛和眼泪熬饥寒。
天上下了雪又融化,树上开了花又长叶。记不清有几次四季轮回,他在用全部心思顾命。啃野果嚼草根、挖泥里没成熟的虫子吃他还是饿得死去活来;他捡破布拾绳头、从垃圾堆里刨纸片全塞进破棉袄夹层里还是冻得满身烂疮。冬天他蜷缩在能遮点风寒的破庙里通宵难眠地听山风呼号;夏夜他又依偎在父亲的坟头好梦见那温暖的肩膀。在街头流浪的日子里,他不知从哪学会一支歌:
“小白菜呀,心里黄啊,三岁两岁就没娘啊……”
他坐在街角上唱,脸上一副羞怯地笑。好多人围着看热闹,有人扔给他半个发黑的馊馒头。看他匆匆吞下那猪狗都不吃的东西,也有女人捂着嘴呜咽着离去。
“小白菜呀,心里黄啊……”还不懂那歌都唱的什么,可到底能换来吃的让他得以偷生。他就常到茶馆去学艺人唱小曲。
茶馆渐渐成了赵么娃固定的栖息地。为了捡桌上的剩盘子他学着手脚麻利地端茶送水、扫地抹桌,茶馆老板便不再撵他,允许他在灶边柴草堆上过夜,让他捞潲水桶里的馊饭烂菜叶吃。且在赵么娃七八岁时理直气壮地把他卖给一家地主当放牛娃。
赵么娃比别的放牛娃瘦小只能同时放三头牛,又因为他无归晚上睡牛圈会占块地方,地主的管家先就明说只管饭不给他工钱,还要加干别的活,牛犁田的时候他得放鸭子兼晚上守蚕房。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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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8 17: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县和整个南部地区一样是丝绸之乡,卖蚕丝可比卖粮菽收入高。每个庄户老爷家都育有大片的桑林及开设几十间甚至上百间蚕房。蚕房象个大仓库,通道两边都摆满十几层格架,架上放着竹蚕箩。采桑喂蚕打扫蚕砂是女工的事,让蚕房避光通风防鼠咬多会雇半大男孩来守夜。热了开窗遮阳,起风下雨关窗排水,每晚还得不停地用棍敲打格架吓跑老鼠。
赵么娃不算半大小子却也给派了四个蚕房,就是说他整夜得不停地走动敲打。当然干这活也没工钱只给他半个红薯当宵夜,不过是欺侮他没父母也不敢偷懒怕没饭吃。
白天放牛夜晚守蚕对个孩子而言,开头几天还勉强挺得住,日子长了可就熬不住睏了。么娃和几个守蚕的孩子商量,大家换班轮流睡觉,每两个人一组守一个时辰,以烧时辰香定时。这主意不错,么娃终于有了自已睡觉的空闲。一个多月后孩子们又想了个办法:每间蚕房挂个梆子,梆锤吊在梆上用绳拴住拉到房外,几个房的绳合在一起,每隔一会儿就拽拽绳子,梆响照样能吓跑老鼠,用不着再走路。孩子们都赞同这主意,可赵么娃不干,说怕老鼠听惯了梆声会不再害怕,还得跑来吃蚕虫。商量的结果就剩下了么娃一个人没参加,别的孩子都舒服惬意地躺在房外草垛上,只管拽拽绳就算干活了,连试了几天都很管用,伙伴们都笑话么娃是“瞎子”胆小鬼。
小孩子本来就瞌睡大,躺着“干活”更容易睡着。有一晚拽绳的孩子以为只打了个盹,惊醒过来才发现蚕房全毁了!孩子们怕么娃告密,干脆一窝蜂跑进么娃的蚕房唏里哗啦把蚕箩全掀在了地下!
赵么娃只好逃跑了。
这次他跑得远,连夜翻山越岭到了邻县。在县城街上转悠了几天,一家饭馆老板见他“长得蛮乖”,便留下他当小工。仍然只管饭不给工钱,当下扔给他一件旧衣服就叫他到灶房烧火。
小工还兼老板家的佣人。天不亮就得起来担水劈柴倒马桶,侍候老板一家人洗漱吃饭打扫房间,然后才到灶房打下手、跑堂端盘子。晚上就睡在灶房草堆里。
在饭馆干了两年,老板说他长高了饭吃得多了,所以干的活也该加码,那加码的活可是谁都不愿意干的:一早一晚挎一篮油炸麻花到街上叫卖。
在一定的时间里卖掉一整篮散子麻花还不许降价,若遇到地痞流氓不但抢钱白吃麻花还得挨揍。干这倒霉的活几个当了师傅的伙计都曾吃尽了苦头。见老板叫么娃去干这个,案头的几个师傅估摸着么娃又得逃跑。
“为什么不卖白面馒头要炸成麻花呢?”么娃装篮时问在油锅前忙碌的万师兄。
“这你就不懂了吧?”万师兄挺喜欢么娃的爱动脑子,“告诉你吧:一个馒头得用二两面,麻花可用不到一两。”
“那菜油比白面贵呢!太贵别个还买吗?”
“油贵也算到买主头上了。油炸的面食好吃又经饿,还能放几天不馊,人们宁可多花点钱也要买麻花喽!”
“那……经饿?”么娃接着问的话极似白痴,“什么人才要吃经饿的面食呢?”
“当然是干重活的苦力们啦!还用问?”万师兄膘一眼确实长高了不少的赵么娃有些好笑,“还有像你这么大吃长饭的娃娃们。油炸麻花味道香,有甜味有咸味的不用就菜……”
“哦!我晓得了!”赵么娃忽地恍然大悟,“江边码头的搬运伕跟上学堂的书生娃,是不是?”
“对头!”万师兄帮么娃盖好篮子上的蒙布,“可要小心,莫去人多的地方……”
“就去人多的地方!”么娃兴冲冲挎起竹篮,“去码头和学堂门口,肯定好卖!”
么娃跑了。万师兄愣在锅边,不知这好主意算自已出的还是算么娃自已想出来的。

果不出所料,没多久么娃就拎着空篮子回来了。万师兄正想骂他回来早了太傻,冷不防老板进了灶房。
“卖完了?生意好你怎不晓得涨价?笨蛋!明天就涨价,每个麻花涨五文!”
“不行吧老板?人家都已经认识我了,要是……涨价,人家都不买了咋办?”
“嘿?你个小混账!”老板抽了么娃一耳光,“先把财路断了,有你那么憨的瓜娃子嗦?不涨价你就每天多卖几篮!去!把钱交到柜上,回来再装一篮去卖!”

发表于 2008-1-19 09:24 | 显示全部楼层

命运多舛!

不知道等待赵幺娃的是什么?!

 楼主| 发表于 2008-1-19 09:46 | 显示全部楼层

“唉!你真的好笨!不是说你不会涨价,”万师兄待老板走后才长叹一声,“你卖完了不晓得在外边耍?回来还得叫你干活!精灵都用哪儿去了?”
么娃可说不清楚,他好像生来就不知道如何放自己的假,做什么都太认真。总认为老板好心收留自己,他做事就该对得起人家。又挎上一篮子麻花仍极认真地卖力推销,还同样很快卖光,在外边耍了一会儿竟心慌得不行,还是跑回店里找活干。真想骂自己一句“贱骨头”!

每次卖麻花回来都把钱如数上交,老板由对他的满意到信任,干脆就叫他整天在外边卖麻花,除了一早一晚仍当佣人外,赵么娃不再干店里的杂活。可他还是没工钱。
在街上当小贩相对要自由些,还能看热闹认识许多人和事。他知道了这世道上最坏的是官家的烟鬼兵们,地痞流氓虽然也骗吃骗喝抢劫财物,可到底不敢明目张胆地打老人小孩欺侮妇女。烟鬼兵们可个个都是活阎王!为了掏弄钱抽大烟连娘老子都杀、妻子儿女都卖!么娃若碰上这帮“丘八”每次都倒大霉!卖麻花么娃总千方百计地躲背双枪的狗东西〔火枪和烟枪〕。他还是去学堂和码头。学堂门口他能望望叫人羡慕的校园和满脸幸福的学生,码头工人都是穷人好人,不会欺负他个小孩。
渐渐地,他认识并熟悉了一帮说话和气的青壮汉子。看上去像一群兄弟党,常坐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不似别的码头工爱骂粗话。汉子们常买么娃的麻花,还似乎不光对他篮子里的东西感兴趣,更对他本人多一层关怀。但凡闲暇总询问他的家人身世。待进一步熟识后便开始要他“帮个小忙”——送信。
那信要送到另一集镇,要通过几个烟鬼兵的岗哨关卡,而过关卡的人都要被搜身。
“要是……当兵的抢麻花吃,咋个办?”么娃还不打算丢掉营生。
“不怕,我们先给你整篮麻花的钱。”清秀汉子边说边掏出一卷钞票,“当兵的要吃你就让他吃好了,只要别让他们搜出信让你过关。”
么娃上路了,心里怕得要命。毕竟当兵的都有枪,弄不好随便给你一下子,不死也得残!况且又是傍晚,挨打还没处喊救命。
岗哨关卡前,几十个等过关的人排了一长溜,么娃便乘机向人们叫卖兜售:
“麻花呀麻花!经饿又好吃的麻花!又香又脆又搁得,有甜有咸不用就菜哈!”
人们听个小孩芽子一整套有板眼的吆喝觉得挺好玩,么娃更起劲地“大伯”“大叔”喊着要人们掏钱。一些人果然掏钱买点吃的,借队等候的工夫垫垫肚子。
么娃正卖得欢,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脚,随后连人带篮子一起被拖到岗楼前。
“你个小王八蛋!有好吃的不先来孝敬老总,倒先忙着赚泥腿子的钱!臭小子你活腻歪啦?”
“老……老总,”么娃吓得直打战,缩成一团护住篮子,“麻花是、是是老板的,不卖到钱回去要挨打……”
“拿过来我瞧瞧,”跷二郎腿坐藤椅上的军官喊道。哨兵忙抢下篮子递过去,军官抓起麻花就吃,吃了一个又吃第二个、第三个,“味道不错嘛,怎不早点拿过来?”
当官的吃第一时就好像下了命令,烟鬼兵们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哄吃麻花,军官吃完第三个篮子便空空如也见了底。赵么娃先是抽抽答答抹眼泪,后来索性放声号啕:“我的麻花!随便吃嗦?赔我…”
空篮子扔到他怀里,屁股上又挨了一脚。“滚!老总吃你的东西算抬举你!哭啥子哭?妈老汉死绝了嗦?滚远些!”
赵么娃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下哭喊起来:“我妈老汉早就死了!丢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好不容易找个饭碗……拿给你们整光了,我只好又去讨口了!呜呜,好欺负人哪!”
排在岗楼前等过关的百姓们见孩子哭得凄惨,都愤愤不平地议论上了:
“欺负一个娃娃家,太霸道了!”
“就是,简直一群土匪棒老二!”
“人家是个没娘老子的小娃儿,多少给人家点钱嘛!”
“啥子老总哟,公开抢人,还保安团呢!”
听到一声高过一声的愤愤议论,当官的先站起来寻找说气话的人,而后有几分慌乱地看看么娃和空篮子,终于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银元。
“哎哎,小弟娃你过来。一块大洋够了吧?肯定多出来了!你二天常到这里来转转好啵?站岗的兵些走不成,你送麻花来么我们给钱买!听到没得?好你快走吧!”
么娃接过银元仍在揉眼睛抽泣,烟鬼兵拎起他往关卡外推去:“小王八蛋!还不谢谢长官?算你狗日的今天走狗屎运!”
“谢谢长官!”么娃翻身爬起连连鞠躬:“谢谢老总!”
拎起篮子一阵飞跑,贴身放在怀里的信已浸湿了汗。

从那以后,赵么娃确实常到岗楼哨卡给老总送好吃的,当然更为了送信。老总从来不搜他的身。送信的地点一天天在扩大,要送的信也一天天在增多。还不光是信,大牛皮纸口袋里还装过钱,装过药品,装过油印表格传单,甚至装过沉甸甸的铁家伙,且从纸袋外轮廓上一眼就能看出是手枪!
他从没出过差错,从没耽误过时间。老板也从没怀疑过他,只要他每天交回够数的钱。没人知道他经常能得到双份麻花账。
他悄悄为自已存了一笔钱。那钱竟搅得他心慌意乱、惶恐不安。
给自己买点什么?不行!那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大叔大哥们嘱咐过,送信的事跟谁都不能说。把钱放万师兄那儿存着?也不行!人心隔肚皮,万一师兄把钱用了又不认账了怎么办?找个地方藏起来?可又没个合适的地方,他就没有属于自已的地方甚至衣裤上没一个口袋!
他把钱封在一节竹筒里,先是塞进灶边的柴堆。谁知第二天竹筒就差点被当作柴填进灶膛!他又在屋后菜园畦垅挖个坑埋进竹筒,第二天又发现浇菜的粪水把竹筒淹泡得发了白。不行!还得另找地方。溜进破庙把竹筒塞进泥菩萨的衣袖里,待他刚要迈出庙门,竹筒竟“噹”地一声从朽烂的衣袖里掉了出来!哦!最后他总算把竹筒放进饭馆侧边树上的鸟巢里。
藏好私房钱他心里竟更加不安:托他送信的大叔大哥们看样子也不富裕,自己顺便给人捎个信就该要恁大一笔钱吗?那不跟黑心老板一个样!他打算今后送信再也不收钱了。有了钱反而心慌意乱不说,自己要钱干什么用呢?
可那伙人又哪来那么多钱?土匪?也不像啊。再说有钱干吗不开馆子钱庄什么的,干吗还当苦力?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自己又为什么要帮他们送信送东西?
么娃没事时也在茶铺子里听过评书。他不喜欢岳飞,更没法敬重宋江。岳飞凭什么如此奴才地效忠皇上?昏君无能又奸臣当道,他还是愚忠得连自己带儿子及朋友都白白断送了性命!简直太便宜了那狗皇上和狗奸臣!宋江呢也笨!其实那不叫笨而是阴险。李逵虽出身混混为人粗鲁说的却是真话:凭梁山好汉的兵强将广顺乎民心完全能打下大宋江山另立朝廷的,可宋江偏要去受招安!把弟兄一个个送上门惨遭诛杀,自己也落得死于非命!他就不明白:本来是个知晓历史为人正派的官吏为什么如此唯皇命是听?梁山好汉又为什么会拥护个一心想被招安讨好腐败朝廷的首领?更有庶民百姓,比起贪官污吏,财主恶霸百姓本该人多势众,为什么对欺榨压迫就没办法?就任人宰割?
那帮人算是岳飞还是宋江?是好人还是坏人?那么自己呢?难道正如有钱人说的一样,因为上辈子作工孽所以无论怎样拼命干活也赎不完罪过,因此注定该挨饿受冻当贱货?上辈子是爸爸,爸作过什么孽?模糊记忆中爸一直起早贪黑和牛一样干活,连话都很少说。爸死得早,妈去得更早。如果赵家真该赎罪,两条人命还不够么?
真怕自己现在也是在“作孽”,怕现世现报,更怕报应在儿孙。不行!我不能再干了!当然不会去告密受招安。只因为不了解那帮人到底是同样祸害百姓的土匪还是算杀富济贫的好汉。不过看在他们待人和气又给过不少钱的份上,赵么娃决定最后再帮他们送一次货。
“这是最后一次了!”大叔也这么说,“天,很快就要亮了!不过这次任务很艰巨,得特别小心!”
那艰巨的具体内容是在篮底放了七八个铁疙瘩,上边才铺上麻花,拎起来好沉,好在路不太远,只过一道岗哨。那个岗哨的烟鬼兵们常吃他的麻花,都有些腻了,不会再吃多少。待天黑尽,么娃上路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1-20 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站住!干什么的?”岗楼下影影绰淖的灯光里,和着哗哗的枪栓声白狗子兵扯嗓子吼道。
“麻花!”赵么娃陪着笑脸主动递上篮子。
“又是你呀?”烟鬼兵凑上来,抓起一个麻花闻了闻,“你不会卖点别的?还是老一套!快滚吧!黑灯瞎火的卖什么鬼麻花?”
赵么娃尽量作出不吃力的样子挎篮走过关卡。快走出灯影时冷不防被踢了一脚,他站不住脚地扑倒下去,篮子打翻了,铁疙瘩滚了一地……
“啊哈?手榴弹!你个小奸细!”喊声招来七八个大兵,先围住么娃似打量一捆钞票,接着一阵拳打脚踢把他押到县保安团关进了黑牢。只是被打趴下的一刻,么娃摸了颗手榴弹揣进了裤腰。
因为长官不在,没能对他审问,对他那么个小孩子关进黑牢前居然也没搜身。么娃照例要作戏,一路哭哭啼啼、骂骂咧咧,说篮里的铁疙瘩不知哪来的,也许老板成心想害他,难怪今天篮子这么重!他一个小娃儿要那铁疙瘩能吃能喝?“你们这些丘八!当官的我还认识呢?凭啥不问青红皂白就抓我?”
不停地嘟囔,到底把守牢的卫兵给烦走了。么娃摸到一堆草便想躺下去歇歇,没等屁股落地先碰到一条腿!
“小家伙,老实坐着吧!这屋里关满了人,哪有你躺的地方?”
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清牢里果然挤满了人,还都是包头帕的农民,有的身上还血淋淋布满鞭痕像挨过打。
“听你刚才骂的话,”坐他身边的清秀小伙子问,“你是个卖麻花的,抓你干啥子?”
“那哪个晓得?跟棒老二些都有道理讲么?”么娃不想跟人多搭白,怕被人套去话。
“抓小娃儿坐牢?狗日的些真干得出来!”墙角有人不平道,“小兄弟,你屋头人晓得啵?要是关久了,怕莫人给你送饭哩!”
“有家倒好了,妈老汉连名字都没给我起就到黄土堆里睡大觉去了!”么娃懒洋洋地答道。
“你就是卖麻花的赵么娃?”又有个人问,“我都买过你的麻花。说你从小就给人扛长活?”
“嗯。”
“你还刮能干的哦!你姓赵?是不是邻县赵家沟跑过来的哟?”
“你是赵家沟的?”清秀小伙突然一把搂住了他,“赵家沟哪块儿?”
“猫儿梁。怎么啦?”么娃吓了一跳,是丢了蚕那家来找他算账?又为被人套出真话恨自己笨。
“猫儿梁!”那人更加激动,把么娃揪到一边靠紧墙角又急急低问:“你爸是赵寿倌对啵?那个穷寿倌,给富寿倌扛活的?”
“哎哟你放开我!”么娃拼命挣脱揪扯,“你管我爸是谁呢?反正死了快十年了……”
“么弟!”低低的喊似浸透了热泪,“我是你二哥赵廷礼呀!你不晓得还有俩哥哥?”
“……晓得,听说过……”么娃心里忽涌起一股火辣辣的难受委屈,他转过身去拼命忍住呜咽。何止晓得!因为哥哥是“共匪”他才四岁就流落街头没人敢收养!他小时候在街头唱《小白菜》哭着给他馒头的女人正是他嫂子!两位嫂子和侄儿过得暗无天日还不敢认他,怕他也被当“共匪”抓去砍头!
“……原来,帮我们组织送信的就是你呀!”二哥亲热地拥抱他,“早听说送信的孩子好精灵,是个卖麻花的,姓赵……”
“你们是一伙的?”么娃狠狠推开二哥,“好你个当哥的!在外边闹共匪,难怪爸那么受气!你管过家里人的死活吗?好么,原来是……爸死了也不回来看一眼!亲弟弟快冻死饿死了你也不……共匪就这么狠毒不孝?早知道我才不……”
嘴被二哥捂住了,哥俩缩在墙角谈了很多很多。
二哥告诉他:穷人也是人,不该当牛作马任富豪们欺凌压迫;人世间所有的财富都是我们穷人创造出来的,地主老财为了给自己霸占财富找借口,就瞎编了一套什么前世作孽该受穷啊、人生来就分等级呀这些鬼话!穷苦人只有团结起来反抗压迫打倒恶霸才能翻身作主人!我们付出了劳动就该自己享受劳动成果。为了让穷百姓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先就得有一些人向大家宣传动员,并要吃苦受累冒着危险带领人们展开斗争。这些人不为名利不图享受,也顾不上自己的家人,用全部精力去工作,民众的彻底解放才能早日实现。这些人就是共产党,那些土豪恶霸、官府兵痞对共产党又恨又怕,所以叶他们“共匪”……
么娃听得似懂非懂,可当他得知共产党与民众讲平等,反抗斗争才能不再挨打受气饿肚子,开始明白二哥一伙是大能人,跟岳飞宋江全都不一样,他们在“革命”!
“那,我也参加你们!”么娃跳起来想告诉二哥今晚遇到的事,裤腰上的铁疙瘩掉下来砸了脚。
“这是啥?”二哥摸到了那东西,“手榴弹!你咋不早说?”
“说了又能……”么娃刚想问,见二哥已经在用手榴弹砸脚镣,砸完自己的又帮别人砸。也许烟鬼兵们对一贯逆来顺受的泥腿子根本没打算提防,镣铐上的破锁一砸就开。
“有了这东西,嘿嘿!”二哥又奔向铁栅栏门去砸门锁,“咱们可以提前暴动了!本来定在明天早上的。”
二哥砸开门锁立即闪到走廊去察看动静,又回到牢房向大家轻声交待了些什么。转身叫么娃:“快,叫看守来,说有人得急病了!”
么娃应声大叫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呀!有人不行了——!要死了呀!”
二哥靠在门口墙边,看守骂骂咧咧刚迈进牢房,二哥的手榴弹就砸在看守头上!那人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兄弟们!都跟我来!”二哥朝青壮汉子们挥挥手率先冲了出去。“咱们先去保安团夺枪,再去攻打县政府!”
所有的犯人们全被放了出来,直接冲进监狱前院的保安团营地。烟鬼兵们竟不堪一击,手榴弹一举便全都跪地求饶!“犯人”们一拥而上抄起架子上的步枪转身冲出了大门。一支赤脚破衣包头帕的队伍呐喊着燃起火把向县政府扑去,去包围富豪老爷的官邸,去砸烂阴森漆黑的大门!
路上不断有人加入,闪闪烁烁的火把越来越密地布满大大小小的山岭田头。没听见谁喊什么,可人人都知道该做什么——把横行乡里的军阀头目和鱼肉百姓的县府官员抓起来捆个结实锁进黑牢,打开粮仓银库、抄出府衙里的田契卖身契集中清点和派人把守;然后在曙光冒出山头的晨曦中高高挂起一面绣着黑色犁头的大红旗。
二哥站在高台上召开了县农民大会,要穷苦百姓们团结起来做主人,砸烂反动官府惩治大小恶霸,开粮仓、分浮财,夺下枪杆子建立新政权,组织各乡农会,成立“苏维埃”!
太阳升起来了。各村各乡暴动的农民队伍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汇集到县城,在这万人大会上,人们推选么娃的二哥赵廷礼当了县苏维埃主席,还选出了分会主席和公布打土豪、分田地的具体方案和步骤,紧跟着还成立了农民自卫队。
接下去的日子便是欢天喜地地忙碌。开仓放粮,让么娃看到农民家家都曾饿死过人而官府的粮仓里谷子都发了霉;抄没土豪劣绅的家产,百姓们从账本上得知财主大斗进小斗出造假账写伪契坑害盘剥乡民的狠毒;打倒地主斗争恶霸解救出成千上万被迫卖身为奴的丫头佣人和长工雇农;公审并处决一个个人间恶魔,百姓们再不相信“富贵由命”的骗人鬼话……

二哥叫么娃参加了宣传队。么娃就每天在街头向人们宣讲革命,还押着地主游街。昔日耀武扬威、盛气凌人的大老爷,此番头戴高帽手敲铜锣被穷苦人唾骂着挨批斗。在斗争大会上,么娃想起早殁的父母总会在控诉时哽咽难禁泣不成声,参加大会的乡民也听得唏嘘不己,把地主揍个鼻青眼肿。
难得的闲暇里,二哥告诉么娃说红军大部队快过来了。大哥早就投奔了红军,现在已经当了连长。红军的大将军就是咱们的同乡,叫朱德,打仗厉害极了。
么娃开始夜夜做红军梦,梦见红军好像戏台上的武将,穿着盔甲,舞着刀枪,骑着高头大马。大哥就跟在朱德身后,举着一杆鲜艳的大红旗。
二哥和嫂子侄儿在乡下只团聚了一天,平时和么娃都住在县城一户孤寡老人苗婆婆家。二哥整日在外边忙,么娃就和苗婆婆的孙女小秀一起在苏维埃政府里帮忙,找点零碎活干。么娃常和小秀议论红军,说等红军来了他就要跟大哥当红军去。每次说到这个话题,小秀都会哭着要求么娃也带她去。小秀比么娃大两岁,个子却比么娃瘦小,整天甩着细细的独辫子,像个小尾巴似地紧跟在么娃身后,生怕么娃跑掉。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 10:11 | 显示全部楼层

多么快乐的日子啊!红军终于来了!虽然没穿盔甲也没骑高头大马连军装都破破烂烂,可那面大红旗却跟么娃无数次梦到的一样,那么鲜艳、那么神气威风!
大哥也并不魁伟,而是瘦高单簿还长了满脸胡子。除了到县城那天晚上三弟兄在一起亲热了半宿,大哥竟忙得再没进过住房,连大嫂都没回去看一眼。还总是紧锁着眉头,像有很沉重的心事。
其时,中国工农红军正面临着严峻的局势,被军事实力强大的国民党军队围追堵截,还被党内种种否定的议论困扰。这时到四川正是被迫放弃了鄂豫皖根据地向川陕一带转移。新建川东革命根据地的目的也仅仅是扩军,并没打算长久驻扎巩固政权。国民党军队的实力几倍于红军,在红军转移途中不断有战士乃至军官开小差逃跑。四川原本是风调雨顺的鱼米之乡,要动员农工离乡背井、抛妻弃子去当红军并不容易。不过共产党仍具备一个极大的有利条件——四川的人民受压迫太甚!四川的军阀土豪刮民脂民膏极狠!物产丰饶的江南土地,百姓竟被逼得活不下去!极大的贫富反差也派生出极大的反抗力量。四川人终年忙碌最能吃苦耐劳,且人性民风淳朴顽强,加上此处地少人多,是历来的兵源之地。红军连长赵廷海便担负着建立红色政权、红军征兵扩军的双重任务。

赵么娃跟大哥要了件旧军装,让小秀给改得合身些,就赖在连队里不走了。到处找活干打下手。帮炊事员做饭,给连级干部放马,做的最多的是为大哥跑腿传口信。
小秀不知从哪弄来一顶军帽和一根皮腰带,也不知怎么就成了卫生队的护士!看起来不过每天就干些烧水、换药、洗绷带的活,可又一天都缺她不成。每天晚上回来都绘声绘色地和么娃讲那些伤员的脓血伤口“好怕人”!
是军队就没断了行军打仗,二哥赵廷礼的农民自卫队几乎有一大半参加了红军。么娃有些不明白了:既然大哥在当红军连长,为什么二哥还是个包头帕光脚丫的农民?容不得他细问,红军正频繁地走州过县攻打一个个国民党烟鬼兵们的据点,解放一片又一片的贫苦农民。川东各县的乡民里早就有共产党组织和游击队,在配合红军作战后,游击队留下小部分人帮乡下打土豪分田地,成立农会和自卫队,其余大部分也加入了红军。
那时红军的军装都是土布裁就、用手工缝成,再用草浆染成灰不灰、蓝不蓝的颜色。剪两块小红方布缝在领子上便成了领章,剪一块五角形红布缝在帽子上就成了帽徽。手工缝的八角帽固为没有固定标准,八个角竟有大有小,五星帽徽也剪得大小不一歪歪扭扭,看上去很可笑。管它呢!知道穿这身衣服的是红军就行。
小秀给么娃缝的帽子就角太大了,戴头上把脸显得更小,战士们个个都喊他“小娃儿”。为这事他没少抱怨小秀太笨,还总想跟谁偷换帽子。可是不行,别人的头都比他大,戴上更像小娃儿!害得他有空就往卫生队跑,想叫小秀给他把帽子改合适些。可不知为什么,卫生队的大姐见他找小秀总笑个不停!有什么好笑的?一帮傻大姐!
他渴望直接参加战斗,可又哪个班都不要他。连大哥都说他还没枪高。其实这半年里他长高了一大截!能大口吃饭,能神气活现地做人,干吗还不使劲往高里长呢?从打给地下党送信起他就是老革命了!那时候他是多么重要!现在连新参军的乡巴佬也敢小看他!就因为他叫赵么娃、没个大名?那我自己起大号好了,堂堂红军战士怎能没名字呢?应该也叫个“赵廷”什么,叫赵廷红?赵廷军?都跟红军有关嘛!可他把这两个预备大名说给战士们听却引来哄堂大笑!这好笑吗!后来炊事员大爷说,既然你大哥叫赵廷海,你最好叫赵廷山。
“廷三?”战士们笑得更加厉害,“干脆叫赵小三得了!”
哄笑过后人们仍叫他小娃儿。他气得要命!

根据地纷纷建立,扩充后的红军部队边参加零星战斗边开始紧张地军事训练,仅穿上军装还是农民,要成为真正的军人须掌握军事技术和提高军事素质。
赵么娃也参加了训练,尽管各科考核成绩都不差,还是哪个班都不要他,说军队里没法安排小娃儿。
他在大哥面前诉苦,不知哭过多少次,大哥根本没空理他;偶尔碰见二哥,连这位苏维埃主席也笑他个人芽芽当兵搞不成。好哇!好么?二哥好像忘了他那个主席全靠么娃那颗手榴弹砸出来的!

县城外渐渐传来枪炮声,红军部队都神色紧张地准备转移。队伍开拔的前夜,大哥又开会去了。么娃边收拾东西边等待,天快亮了大哥才回来。
“么弟”,大哥背过身靠在门框上,用粗重得出奇的嗓门吃力地说:“你得离开红军部队!”
“为什么?”刚问出口已经心酸起来,么娃知道离开红军后的日子将会是什么。
“部队这次是大行动,可能要走很远的路……”
“去哪儿?”么娃狠狠盯住大哥瘦长又脏旧的背。
“现在还不清楚,反正得走……么弟,你太小,会拖累部队的。支部接到上级命令,要尽量精简……”
“你跟坟里的爹说去!”么娃已经泪流满面了。“爸妈都死了,家也没了。你让我上哪去?这是我亲大哥么?这些年我过的什么日子?你跟二哥……”
“你二哥也得留下!红军走了党组织还在嘛!”大哥怒冲冲转过身来朝么娃吼上了:“还想当红军?当红军首先就该听命令守纪律!你可以再当交通员呀?都一样干革命嘛!”
么娃悲怆地缩进墙角无言以对了。
再当交通?在哪儿当?本地人都知道他曾是小红军!未必还卖麻花?另找个地方当长工吧!那将又是恶狗的牙,呼啸的鞭,唾骂和拳脚,鬼哭狼嚎的破庙和父亲凄苦的坟头!在刀尖上舔血、向恶魔陪笑脸……不!那种日子他过够了!
“大哥!”门外是二哥在喊,“自卫队的武器给留少了点吧?”
“你想干啥子?打大仗?”大哥不耐烦地拦在门口,“不是跟你说了吗,地下斗争为主,游击战为辅!要避开锋芒……”
“怕个球!”二哥也像窝着火,“你干脆叫我打洞钻地当老鼠……”
“走,咱们到队部说去。”大哥把二哥拉走了。
么娃哭了一阵,眼看东方发白,红军的起床号也吹响了。怎么办?与生俱来的倔强和将被遗弃的恐惧化作一股要冲破一切屏障的怒火,熊熊燃烧成执拗与决定。么娃钻进床下找出早就藏在那里的步枪,然后拔腿向连队集合地跑去。
我要跟上红军走!紧紧跟着!哪怕是滚是爬。谁也别想甩掉我!再也不要当长工作奴隶!我不怕打仗不怕走路,我会长大能学会当兵,我跟红军跟定了!
路过卫生队,见小秀正熟练地收拾医疗器械。她已经穿上了正式军装,和卫生兵们把伤员一个个扶上马背。
看到么娃走来,小秀一把拉住他直奔灶房,把桶里的煮蚕豆和熟玉米粒倒进么娃的两个衣袋,又从墙上取下个装水的竹筒挂在他脖子上。最后从挎包抽出一双新布鞋塞进他的后腰带。
“我奶奶做的,咱们一人一双。咦?你不带被子?”
么娃愁眉苦脸地低下头,刚想告诉她自己恐怕得脱下军装,门外传来了集合号声,小秀忽然扑上来搂住么娃的脖子,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口!么娃莫名其妙地模着脸,眼巴巴看着小秀跑了出去。
蓦地么娃想起来,他在树上鸟巢里藏了一竹筒钱!慌忙向原来打工的饭馆跑去,穿厅堂、出后门爬上大树伸手进鸟巢还真摸到了竹筒!把竹筒揣到怀里,没等下树已看见红军出发上路的队伍正从饭馆门前经过,他匆匆跑出饭馆钻进了前行的队伍。
出县城了。铁灰色的长龙轻风般游上了盘山道。那一刻仿佛是山魂的庇佑,川东之晨的天空忽撒下一张梦幻般的白纱,南国黎明的朝雾姗姗而降。那如云似烟的白雾被朝霞染成了玫瑰色,团团斑斑拥抱着青紫色的山峦,覆盖上蜿蜒的小路,流连于苍峰翠谷,亲吻着碧树山花,又扑向每一个离家远征的军人,久久依恋,无声地缠绵。
谁能发现浓雾中多了个我?同样轻风般大步跟进,速度不亚于任何人!不舍离去的朝雾在替父母送别我这随军远征的孩子。游龙般的队伍里听不到哭泣叹息,看不到驻足回首。没人知道这批四川红军战士会一去几万里,绝大多数一去不回还……
赵么娃心里则在欢呼雀跃!仰头向山魂迷雾中的父母说——我再也不用唱《小白菜》了!
那一年他不满十四岁。
他向上级谎称自己有十七岁。这谎说了一辈子,以后填表再没敢改过来。
人们都以为他属龙,其实他属猴。
他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楼主| 发表于 2008-1-22 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行军,天天行军。频繁地爬山蹚河。前所未有的艰苦跋涉,他也学会了找布头包脚,模仿战士们宿营时打草鞋。长途奔袭后是吃力地缝衣补裤,是认真地磨刀擦枪。在前所未有的军队里他参加了前所未有的行军。开始体验摆脱了奴役压迫后还须承受的困苦,为捍卫自由和温饱还将付出怎样的艰辛。是什么样的信仰和力量激励着红军官兵别离家园和亲人为阶级使命默默劳累拼打乃至献身?赵么娃在看在学在做也在开始深深思考。
战斗,连续战斗。不知打了多少仗,当先锋、做掩护,他学会了筑掩体挖战壕。瞄准射击,投弹、突刺。脑浆迸裂的尸体看多了他不再害怕,骨瘦如柴病死的战友见惯了他也不再流泪。
孩童的他在一场场激战里透视鲜血和生命的意义,善恶、正邪与荣辱的区别。
行军战斗——朝着西南,跟着命令走。军装一天天破烂不堪,双脚都在红肿溃烂,黑瘦的军人队伍仍似钢铸铁打的疾风游龙。没有因战友倒下而停步,捡起弟兄的枪,解下烈士的干粮,不曾回头、不曾悲泣。每天在行军中战斗、在战斗中前行,顶着大雨睡觉和几天吃不上饭时有发生,可是没有怨言,没有逃兵。
“到地方就好了。”谁也不知道“地方”在哪儿,可“地方”就是信念、是希望!
“地方”在召唤,红军才舍生忘死地奔向她。

当了副营长的大哥早就发现么娃混进了队伍,除了苦笑也无话可说。白天行军,么娃跟着那位和儿子一起参军的炊事员大伯;晚间宿营,他又挺勤快地跟教导员一起去征粮找菜,还抢着耧柴生火,烧水做饭。每当战斗打响,他又成了大哥的传令兵,在各连队之间跑联络。只有晚上睡觉,他总也不懂战友们的讪笑和小秀的嗔怒,带着睏倦硬和小秀挤进一床被子。
他跟上了队伍。他能当好红军。

这是座叫鹰鸽嘴的险恶山头。赵廷海被指派带领一个连的兵力担任掩护,要阻击并拖住几十倍于我军的国民党兵,让主力大部队在十个小时之内渡江。
连队还没完全进入阵地,敌人就漫山遍野扑了上来。连里有两挺轻机枪,其余的“汉阳造”步枪得打一下装一颗子弹。面对有十几挺机枪和两门掷弹筒小炮的敌人,我们尽管占据了有利地形仍是一场伤亡惨重的恶仗,连队几乎是命悬一线地勉强打退一次次疯狂进攻。
机枪手倒下去,马上有人接过来继续扫射;小号兵(那个炊事员的儿子)为了迷惑敌人,时而攀上大树,时而钻进山沟,嘹亮的冲锋号声震荡着整个山野。
又一次进攻被打退,炊事员把儿子从一块巨石下拖出来,号兵的脖子已被打穿,蜡黄的手里还紧攥着染满鲜血的铜号。老炊事员夺下铜号爬上山巅,嘹亮的号声再次直冲苍穹!
敌人的进攻又开始了,我方阵地的枪声逐渐稀落,赵廷海几次咆哮着要么娃去捡坡下敌人尸体上的手榴弹。么娃最后一趟捡回来,看到打机枪的人竟是大哥自己!趴在战壕边扔手榴弹的还包括卫生队的女兵。顾不得包扎伤口,顾不得移开阵亡的战友,阵地上有口气的人都在战斗。
太阳偏西了,阵地上的红旗早已被熏黑炸成了碎片。战壕内到处是殷红的血和打坏的枪,除了呻吟声,原本二百人的队伍此时能应集合令的只剩下连么娃在内的十二个人。大哥浑身是血,艰难地从机枪上撑起身体掏出怀表看看,把么娃叫到身边。
“么弟……”大哥吃力地解下皮挎包,急促地掏出身上所有口袋里的东西塞进挎包,而后把挎包塞给么娃。“么弟,你个机灵娃娃,快跑吧……”血从他嘴里涌出来,抬手擦了一把,更多的血又涌出来。
“去找总部,说我们完成任务了……”他忽然低下头揪住血淋淋的心口,“等枪声稀了,从林子里……”
“不!我和你一起……”么娃想哭,更多的是怕。除了大哥的连队他再不认识别的红军。
“听话!”大哥瘫软地靠在战壕边,“和秀儿一起……得有人送信……”大哥推了么娃一把,惨白的脸上忽然浮起慈爱的笑:“走吧。快去!”
“轰——!”一阵炮弹从天而降,阵地上立刻腾起几丈高的烟尘。看不清也听不见,只感到被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拉着,么娃憋着一口气跑下后山梁钻进侧峰的山林。
“大哥……”嘶声哭喊瞬间被硝烟呛了回去,趴在林坡再次抬起头,么娃从被汗和泪模糊了的视线里,看到敌人冲上了阵地,仅剩的几个负了伤的战士与敌人用刺刀肉搏,不一会儿还是被敌人给挑了!老炊事员举起石块砸倒一个敌兵马上招来一阵扫射,被打得浑身是血洞!最后敌兵狂笑着用绳拴住大哥的脖子拖下山领赏去了。
“大哥……”心里还在哭喊,手被小秀拖拽着拼命狂奔。深一脚浅一脚越过后山,天黑前扑进了湍急的大江……


“就回来……你们俩个?”几位总部首长看完皮挎包里的东西后沉痛地问。
“是赵廷海的弟弟?”首长再次打量赵么娃。可么娃愣怔着双眼浑身发抖什么也说不出来。
“哎,”另一位首长问旁边的人,“赵廷海有几个弟弟?”
“现在就一个了”一个飘忽的声音回答,“他大弟弟赵廷礼不久前被还乡团砍了头……”
“什么?二哥也……”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么娃晃了一下,刚迈开步就倒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有人把他推醒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正关切地俯向他。他茫然地环顾一圈屋子里军容正规、草铺上排列齐整的行装,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他好像昏睡了许久。
“他叫赵么娃!”一个清脆的女孩声憋着笑传来,他才看见站门口的小秀。
“么娃算名字么?”还是开头的那个战士问,“不好填花名册呀!”
“什么叫花名册?”他讷讷地问竟引来一阵大笑!他恼怒地白了一眼小秀:“你干啥跟着笑?你也没名字!”
“谁说的?我叫苗玉秀!”
“小兄弟,”拍他肩膀的人也在笑,“这里是红四军总部警卫连,我是一排一班的班长许安全。你现在编在咱们班,得先报上大号!”
“大号?我……我爸没搞得赢给我起就……死了。”没说完他就看出,没人再想笑了。
“那么,那就……”许班长抓抓脑袋,又回头看了一圈本班战士,这才小心翼翼地向么娃建议道:“那就现在起个名儿吧。比如……你想省事的话就起一个字的单名,比如:赵威,赵猛,赵良,赵顺,赵……赵飞?看你自己喜欢什么就……”
“我喜欢英雄!”
“赵雄?哎呀不好听!就叫赵英吧?”
“英?”么娃有点吃不准,“像女人名字不?”
“不像不像!”许班长赶紧摇摇头,“英字不分男女的,咱红军首长里还有项英呢!有罗英、江英、叶剑英……”
“好吧好吧,我就叫赵英好了。”
有了大名,战友们仍叫他“小赵”,他是全连年纪最小的“红小鬼”。与某些军官的儿子和长征结束参军的红小鬼不同,他是从四川当红军的极少几个红小鬼之一。
警卫连的工作平时都分散单独跟首长,当专职警卫员,还兼勤务兵。日常工作包括:给首长站岗放哨、行军打仗时保卫首长安全、每天安排首长食宿、收拾马匹行装、保管书籍文件、以及洗衣补鞋、铺床叠被、沏茶水添灯油等等生活起居琐事。
赵英和几个新战士还有个额外的任务:学文化。每天跟许班长学写字和听政治课。虽然以前也听大哥二哥说过一些,到底不如现在学得更正规、更系统、更透彻。听许班长讲我党我军的性质、宗旨、原则和目标。不过平时能用来讲课的时间少得可怜。
学写字,则在每天行军时许班长背上揹块小黑板,用黄矸石分别写上“红军”、“共产党”、“人民军队”等字样,赵英和新兵们就边走边念和记,得空就学着写。学完单字学词组,学完句子学短文。
许班长真是个大能人!会读书会写字还会讲课,还知道许多历史故事,上政治课常把历史事件结合革命道理作分析。说以前历史上的农民运动之所以都没成功,就是因为没组织起人民自己的政党,没有远大理想,没有具体目标,又没有严格的组织观念和严明的纪律,当然干什么都不长久。
“可是,宋江的梁山好汉们也不差呀?”赵英有自己的看法。
“他造反的目的并不光明正大!他并不想解救广大劳苦百姓,仅为自己讨个好前程,只想自己当官发财。”许班长耐心地分析道,“对,看起来宋江也算个仗义疏财、又讲江湖义气的好汉,可他那种义气不过是一种操纵控制别人的手段!买人缘,拉关系不过是蚀小钱捞大财,还落个万人敬仰的好名声,叫手下弟兄作了他讨官的牺牲品,临死前还感谢他!所以说,动机不纯和革命不彻底就决定了他必然失败!”许班长歇了口气又大声强调:“还有纪律!别小看军队的规矩,只要有一次说的和做的不一样,都会给红军、乃至共产党抹黑!一旦老百姓不买一个政党的账,那政党就完了!”
纪律。赵英想,在红军里当个小兵能犯什么纪律?
一次宿营,警卫连帮一家点心铺老板扑灭了敌军撤走前放的大火,老板硬把赵英认作是“小姑娘”,偷偷塞给他几块糯米糕。

 楼主| 发表于 2008-1-29 14:0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忽地惊醒,赵英发现自己躺在一铺土炕上,身边盘腿坐着个老太太正纳鞋底。
“大娘,”他又惊又怕地小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别动!乖乖,好怕人哪!”老太太满口秦腔陕调,皱纹叠皱纹的脸上,缺牙的嘴凹了进去。“医生给你开刀啦!伤得挺重。你昏了好些日子,天哪!整件衣服上全是血!作孽,还是个孩子……”
“部队呢?那部队呢?”怎会昏了好些日子?赵英怕部队撂了他。
“别!别起来!你心口上骨头都打碎啦,我的天!送你来那会儿跟个死人一样……你们队伍走了,留下些钱,叫给你做吃的……”
“上哪啦?你说部队上哪啦?”老太太罗里巴嗦尽扯别的!赵英窝着火想跳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动不了。“大娘我问的是部……”
“上延安啦。离这儿不远。你别急,伤员有好几十个呢,还留下了大夫。说等你们好了一块去撵队伍。不怕,说到了延安就不走咧!”
哎呀这叫怎么个事儿?既然不远干吗把伤员撂在这儿?若到了延安真不走了,部队整编会不会把他给漏下?狗屎!我咋就又成了伤员!
“凤儿!凤?”老太太下了炕朝门外喊:“端鸡汤来,小哥哥醒啦!”
“来了来了。”蜡染花布门帘一挑,走进个苗条秀气的村姑,端着个粗瓷大碗朝赵英甜甜一笑:“小赵哥,你好点没?”
没等他回答,姑娘已经上了炕。放下汤碗把手伸进他背后轻巧地把他搂坐起来。
“哎哟……”刚一坐起竟眼冒金花一阵剧痛,张嘴想喊竟涌出一口血来!他又倒了下去。
“同志?同志!小赵哥……”姑娘的喊渐渐遥远,最后听不见了。

“这是些啥?值钱不?”半夜,就着炕桌上的豆油灯,老太太把赵英的挎包翻了个底朝天,一件件拿起来仔细打量。
“妈!你真财迷!”是凤儿的声音。
赵英躺在炕头眯着眼没动,觉得这母女俩怪好玩的。
“傻丫头,妈咋的啦?我起早贪黑地伺候他,不该得点啥么?你看他白天那个样儿!连大夫都说他快死了,部队上给的那点子钱还不够买棺材呢!”
“谁说他要死?他命硬着呢!人家同志打仗受伤都是为了咱老百姓。你也真有脸跟人家要钱!不许翻了!小偷!”
“死丫头你打哪学的向着外人?噢,你看上他了是不?告诉你,就算他能活下来你也甭想!当兵的早晚挨枪子儿!”
“就向着他!就看上他了咋的?等他伤好了我俩一块当红军去!我就想嫁给当兵的……”
“呸!闭嘴吧你,越说越发贱了呢,你害臊不?”

他真的命硬。那旺盛的恢复能力连他自己都吃惊。又躺了两天,赵英就下炕跌跌撞撞地走动。也许,自己并不是伤重而是太累,现在终于把累歇过来了。抬抬左臂,左边锁骨上还疼得厉害只是不再头晕。拄个棍晃晃悠悠走出院子,来到村头倚着棵老槐坐下,静下心看乡景他居然涌上一肚子感慨。
这就是陕北高原么?只见满眼无穷无尽的土褐色!单调、光秃、冷漠,那稀稀拉拉的麦苗只能算作草!西北风来,黄沙骤起,铺天盖地、怒吼狂啸,把万物生灵也蒙上一层挥不去的昏黄。高原上一马平川。也许赵英看惯了江南的青山碧水,他觉得这光秃秃的平板遮不住风霜挡不了雨雪。没有少女胴体般起伏的山丘,没有壮汉般葱郁叠翠的树林,没有如琴似弦的欢畅小溪,更没有象征繁华的伟岸楼阁。难以置信,如此荒漠的土地竟能喂养出粗壮的孩子,满口秦腔陕调的老乡肐就在窑洞门前,喝羊汤嚼泡漠,憨厚地笑着依恋在并不富饶的土地,依恋在生养了他们的家乡故园。
如此贫瘠的地方竟能建立起巩固的工农政权,物产丰富厚的江南之子却要到这里来坚守革命根据地,是没有更多的民脂民膏供恶棍们豪吃海喝、才对这里的搜刮压榨变得稀松?还是贫穷地区受剥削更甚、迫使不愿作奴隶的人们更富于反抗?
我们是黑暗社会的叛逆者!大哥和二哥,以及许许多多红军战士,为了穷人不再受苦难,他们宁可献出生命也不愿再屈膝当“顺民”。我还活着!我是红军是共产党员,我绝不轻易放弃生命!英烈们末尽的使命还等着我去完成。
山魂般的浓雾藏起了随军远征的孩子,那湿漉漉的吻和暖暖的泪是无言的嘱托,不要为自己个人讨造化,而要溶入改变人间不平的洪流、去汇入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大海,去冲垮私有制的王国……
赵英开始把恢复健康当作任务来完成。每天大口吃饭喝汤,像在部队一样按时起床睡觉。此外就是帮大娘挑水扫院子、锄地种庄稼,还和在康复的伤病员一起出操练兵,向老战士学格斗和马术。眼看自己一天天丰满红润再无病态,他又和军医战友们商量,给这小宁庄打一眼深井。
只是,他对房东凤儿姑娘总淡淡的作回避状。也许因为那晚偷听到了凤儿的企图,使他更加讨厌她吱吱喳喳的疯样。

“小赵哥!”凤儿又风风火火跑到红军伤员打井的地方,“村外来了队伍!”
“哪边的?”赵英边问边转过身去急急穿衣系扣不想叫女人看自己光膀子。
“走,咱去看!”凤儿不由分说拉起赵英就跑。
山峁下远远驰来一队人马,黄砂腾起处能看清来者都是穿黄军装的大兵!全副武装杀气腾腾,在个黑衣人的带领下向村庄扑来。那黑衣人是村里的懒汉无赖,不用问准是他把村里有红军的事告了密。
“是遭殃军!”赵英拉住凤儿从山峁跑回村。叫凤儿去招呼乡亲们躲避,自己直奔临时卫生所,那里存了些部队留下的武器。
哦!看见武器他真想大哭一场:伤员加医生共二十个人,可一堆步枪里只两支能用!倒是有挺轻机枪和两箱手榴弹,加上赵英的一把手枪便是全部家当。这能阻击一百多敌人?
出了卫生所他更气得大发雷霆——村里男女老幼乱糟糟挤成一堆谁都不想走!医生扶着两个重伤员也一步挪不了三寸!
“乡亲们!快……”赵英的吼叫那么渺小,在一片嘈杂里连个泡都没起。
“哒哒哒——!”他举枪朝天放了一梭子。人们吓了一跳,这才安静下来。
“乡亲们!遭殃军有一百多人向咱村包围过来了!”他回头望望疾速逼近的黄尘急得几乎掉泪,“现在由庄医生领你们退到村后峁下去。要快!别拿东西!别留在屋里!马上走!凤儿……”
“我不走,”凤儿居然满不在乎地抄起手,“我帮你打……”
“砰——!”山垭口传来枪声,敌我双方接上火了。他狠瞪了凤儿一眼,带几个战士向山垭口跑去。得守住垭口!否则就全完了!
太险!敌人离垭口只十几步了!赵英架起机枪横扫过去,立刻招来敌人倾盆大雨般的反击。他不顾一切地射击横扫,打!枪口喷着火舌,弹壳在眼前乱跳,硝烟弥漫里他大汗淋漓!随着枪托颤动伤口也撕裂般剧痛,他心里喊着乞求着:快撤呀乡亲们!强盗们来了!那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乡亲们不能遭毒手哇!
上弹夹的瞬间他回头瞥了一眼,哦见鬼!凤儿就蹲在他身后,连她娘也坐在不远处,这叫干吗?
“凤儿快把你娘带走!”他又架起机枪朝后背喊。
“咱也干点啥不?”凤儿没走还爬到他身侧来了!赵英撂下枪回手狠搧了她一耳光:
“滚!别在这儿碍事!”
没等凤儿哭出来,头顶响起一串尖啸——手榴弹!目标是身后!赵英跃身跳起扑到大娘身上,手榴弹就在他肩旁爆炸了!再爬起凤儿又拉住他硬要看他伤着没有……
“轰——!”垭口上一声炸雷般巨响,两个战士拉响手榴弹和冲上垭口的敌人同归于尽了!残余的敌人只停了片刻又开始涌上垭口,枪声更加密集……
“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赵英踹开凤儿端起机枪边扫射边冲上垭口,不再隐蔽地站立着端枪狂扫猛泻!打!杀尽狗强盗!打!打!打……
不知过了多久,庄医生从后边抱住了他。发烫的机枪从手中滑落,垭口下的敌人已全变成死尸臭肉。耳朵出毛病了?突然的寂静里只隐隐传来呻吟和抽泣。
赵英低头蒙住眼睛仍直挺挺地站着,半晌没动。
当晚,赵英和庄医生悄悄出村雇了辆大车,没和乡亲们告别就带走了全体伤员。

 楼主| 发表于 2008-1-31 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延河水在宝塔山清凉峰下蜿蜒出一派祥和。河边有茵茵碧草婷婷秀林,日头艳丽暖风和煦,岸上庄稼地随风起伏出一组自由舒畅。那是再没有严酷战争的净水蓝天。
归队的当天下午,许安全就把赵英拉到了延河边,煞有介事地打官腔作起报告来。
“第一,当然是部队整编,养兵扩军,建立巩固的工农政权,哦不!是人民政权。等会儿我还要详细说。”
赵英拼命憋着笑,老许故作庄重的拿捏样儿衬着美景挺滑稽的。
“养兵嘛,顾名思义,就是养得兵强马壮,恢复和加强体力和战斗力。比如,哇你,竟敢长得比我还高了!喝鸡汤还真养人,就是脸色还难看……”
“你好看!接着说吧你,还有什么?”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学习。提高文化水平和思想修养,进一步明确我党当前的任务和路线,用马恩列斯主又……”
“谁是马恩列斯?”赵英忙着找螃蟹洞,只随口问问。
“岂有此理!”老许怪叫一声,“这都不知道?回去好好把留给你的那一摞子书看完!玩螃蟹?好你个党员!”
赵英吐吐舌头赶紧把螃蟹扔回河里。老许和他并肩坐下,望着河水的粼粼波光。
“小赵,当你还在睡热炕头,就是我们到延安不久,党中央政治局在瓦窑堡召开了扩大会议,对党的政策作了重大修改。你知道中国的时局么?”
“日本想吞并中国。”
“对。为了抗日救国,我们党必须以大局为重团结更多的人。比如:小资产阶级、民族资本家等等,就是大大小小的有钱人。只要他们反对侵略、卖国,我们就都是朋友。为了适应抗日统一战线的需要,我们把以前准备建立的工农共和国改为人民共和国,建立代表整个中华民族的政权,这样我们的力量就更大了……”
“哼!有钱人?那不又得把我们穷人踩在脚底下!” 
“人民政权还是以工农为主体嘛!还有,你听着,为了抗日,我们还得跟国民党合作……”“什么?!”赵英跳了起来,“前几天还在杀我们的伤员和百姓,跟那帮强盗合作?亏你想得出来!党中央怎会作这样的决定?胡扯!”
“你坐下!”老许严肃起来,“左倾关门主义!” 
“管你什么主义!”赵英没坐反而要跑,“我可要去问问,谁出的这好主意?好么,还真学宋江受招安了!我他妈的可不是李逵……”
“吵什么?满嘴胡唚!”老许拽住赵英扯了个屁股墩,“你是不是喜欢永远当个没脑子的文盲?党的诀议是随便说着玩的吗?历史长着呢,世界大着呢!共产党不光要今天打天下,明天还要坐天下!你听我说完再蹦躂行不行?”
“是。”赵英脸红了,他开始明白这不是聊闲天,为自己的浅簿无知而羞愧。
“你听好:国民党东北军已经在抗日,国民党里很多军官并不想打内战,更不想当亡国奴!第二,有钱人并不都是坏蛋,不少民族资本家是为了富国强民而学技术、办企业。经营管理也是劳动,且是更重要的脑力劳动!第三,我们当兵打仗不是革命的目的而是手段。拿机枪突突突打一顿就万事大吉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将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国家,同样得做工种田搞建设,老百姓都有好日子过才叫真强大……你呀,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是。我马上回去看书!”赵英立正敬礼向后转,刚迈步又被老许拽住了。
“等等!叫你气得把要紧事都给忘了。臭小子,能走完长征算你小子能耐。听着!为完成上述一系列新使命,”老许又开始作报告,“必须巩固扩大党组织,更多地培养有觉悟、有能力、有远大理想、有英勇牺牲精神、有组织指挥才干、有吃苦耐劳大公无私……”他指头不够数了,还在吃力地背着。
“哎哟我的老前辈,到底要培养什么?”
“革命干部。也就是带头人。注意:带头人和领导人是有区别的,前者靠在群众中的威望,后者仅仅是上级封的官衔……”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赵英看看偏西的太阳,没敢喊饿。
“想说——经讨论你已被吸收为党支部委员,今晚将第一次参加支部会议。”

赵英在延安参加了红军长达一年的学习休整。
休整对军人而言,并不比打仗更轻松。对党的基层干部更是一次陶冶锻造。兵种技术和军事素质均按具体要求从头学习掌握经考核达标;文化和革命理论学习也定了标准须通过考试才合格。赵英已是正排长,不光得自己考过关,还得教手下战士都合标准。
好在当时有不少内地大学生投奔延安,赵英便有了几位固定的先生,党校图书馆里也有了他固定的位子。听报告学文件之后他便扎进书堆翻着字典,逐句逐段去理解领会。很快人们送了个“土学究”的外号给他。
赵英还迷上了武打,得知本连有个新战士当过少林武僧,他找到那位叫“悟真”的青皮后生,不但虔诚地拜了师,还起早贪黑地练拳脚,把刀枪剑戟玩得出神人化。且尤擅甩飞镖,连晚上做梦都在比招式。日子一长难免名声在外,惹得有点功夫的人远远近近都跑来跟他比武打擂,且无论输赢都成了朋友。
不过他始终学不会做政治工作,仿佛他天生嘴笨,只配统领军事。老许调走、他接任正排长以后,上级随即为他指派了分管政工的副排长,叫吴大明,是个四川老乡。大明念过私塾,也就很会引经据典地讲道理,赵英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俩人极投契地一文一武带兵学文化练武艺,从思想境界到技能体魄都日新月异地升华提高。在被誉为革命圣地的宝塔山下养精蓄锐,集合着古往今来第一支准备用步枪打大炮的抗日力量。

中央大礼堂有戏班子来慰问演出。各连队按秩序进入指定位置仍挤得人山人海。赵英和大明刚把本排战士安顿好,连部通讯员隔着人堆冲他大叫:
“赵排长!快到连部去一趟,有人找!”
“是谁呀?”赵英满头大汗挤出来,大明也跟出来了。都想听听四川老乡的消息。
“是个女的。”通讯员神密地笑着挤挤眼:“说是你老婆!”
“你放屁!”赵英不禁怒火中烧,“我哪来的老婆?谁敢冒充我老婆!哎她是不是姓苗?四川人?”
“姓什么她没说。不过肯定不是四川人。”

踏进连部的窑洞,劈头先见连长、指导员都黑着脸闷头呷旱烟。角落里飞出一声喊:“小赵哥!”
赵英好容易从黑地里辨别出那有些眼熟的“老婆”。和所有当地姑娘一样土布超襟褂和长长的独辫子,只是那女人风尘仆仆有些脏破。
“该死的!”女人跳起来打了他一拳:“是我,陈金凤。就是凤儿。”
“哦——凤儿。”赵英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对,认识。凤儿,你娘呢?”
“有脸问!咱俩光是认识?”凤儿委曲万分,掉起了眼泪。“你是咋活过来的?在俺家炕上躺了几天几夜都没动一下,当是死了呢!大夫给你灌药汤揉心口,你吐俺家一炕血泡子!俺和娘给你包伤换药炖鸡汤……俺娘俩待你不好么?为啥不说一声就跑咧?俺娘气得直掉泪,到底给怄死了!临死叫俺来寻你,说你伤没好、病着哩,路上再疼了昏了受不住,叫俺把你背回去。说找不着你就别回家……呜呜……”
“你回来汇报说,”连长仍虎着脸问赵英,“你们不辞而别是因为在小宁庄打了一仗?”
“对着哩!”凤儿又眉开眼笑抢着说,“他一个人救了俺一庄子人哩!俺娘就差点……你没见他端着机枪不要命地打,好英雄啊!”
“哪是我一个人?还牺牲了俩战友呢!”赵英对凤儿农民式的加油添醋瞎胡扯是深恶痛绝!可他又不能不压着火气作解释:“当时我跟庄医生都认为,敌人是冲红军来的,村里也总有想领赏的无赖,我们走了能让乡亲们少遭罪。不辞而别是怕走露风声路上遭堵……”
“那你回来也该捎个信去道谢呀?”指导员拍案而起大喝一声:“保卫老乡就应该的,你打扰过人家,怎能掉屁股就走呢?不像话!什么态度?什么作风?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赵英直认准这根本没法办也无需办,他和小宁庄谁也不欠谁的!听这傻丫头胡搅蛮缠呢?可没等他想好解说词,傻丫头已经笑咪咪倚在了他肩上。
“行了长官,”凤儿见赵英躲闪又伸手挽牢了他,“也别怨他了,反正我也寻到他了。往后俺俩就好好过日子。看是叫他去俺家还是我留下……”
“我操……我干吗跟你过日子?”赵英再次挣脱拉扯闪到一边,“我可跟你没关系!”
“啥哩?你……你不认账咧!”凤儿跳着脚又哭上了,“连长指导员!你们可要为我作主哇!”
“认……”赵英刚张嘴马上被连长逼进了墙角。
“你小子干什么来着?”连长最恨的就是流氓兵,问着话已经把手枪拍在了桌上。“你是明媒正娶花烛夜,还是偷鸡摸狗强迫人家来着?我可告诉你赵英,犯纪律我枪毙了你!”
“我什么都没干——!”见窑洞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赵英更气得发昏,“她自己想男人就赖上了我!你问问她自己,你问问!我碰过她一指头吗?拿证据出来!”
“是呀陈姑娘,”指导员有几分怀疑了,“他对你干过什么?你又为什么自称是他老婆?话可不能乱说,破坏红军名声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他是没碰过我。”凤儿话一出口见连长变了脸色忙又加上一句:“那,我扒下过他的裤子也不算?”
“是你扒我的!不是我扒你!!我不省人事你扒的,能怪我吗?!”暴跳如雷地吼一顿,赵英扭头往门外冲:“那么想给人当老婆?!”
“那我该咋办?”凤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娘死了,家也没了。好不容易寻了来,他又不要我!我还能嫁给谁?红军就不兴成家么?我该咋办嘛!”
“赵英你等等,”指导员拽住了赵英,“你看这……”
“你听清楚了陈金凤,”赵英再次转身冷冷地说:“我有老婆!叫苗玉秀,是我四川老乡……”
“根本没有!你瞎编的!有老婆咋不跟你住一块?没有!”
“没有我也不会娶你!告诉你吧——我讨厌你!非常讨厌!”
“我会让你喜欢我的。”凤儿擦干眼泪站起来,阴森森地回答:“你也记住赵英,我会叫你非我不娶!”
“那你就做你的大头梦去吧!”赵英冲出连部气咻咻往延河边跑去。脑子里可真叫百感交集!他本该感谢凤儿一家,可凭什么……那场戏也没看成!
其实还有个人也没看成戏。吴大明没再跟着他,而是对凤儿耐心体贴地劝慰了一番,随后让凤儿也参加了红军,进了医疗队。
赵英一肚子怒火,气得好几天寝食不安。因为那几天从赵英门前“路过”的女人比平时多了三倍!什么狗屎女人!俗!俗得叫人噁心!乡下丫头没文化就这么浅簿轻浮?总有一天她会为自己的庸俗淫贱羞愧得无地自容!
不错,他赵英已经把川妹子玉秀当作了终身伴侣。听凤儿说扒下过他裤子时,他差点冲口说出他和小秀睡过一个被窝!再者说,作为一名红军排长他此时的头等大事是准备开赴战场的生死搏杀,是冲上前线那男儿引为己任的全力挥戈!国难当头他才没心思跟女人胡缠!
然而谁也不曾预料上苍的安排。正是这个土丫头凤儿,竟能在军队里飞速成长、从社会风云里脱颖而出,恩恩怨怨几乎和赵英纠缠了一生。

 楼主| 发表于 2008-1-31 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至年底,因蒋介石坚持反共而引发了“西安事变,”共产党的和平解决促成了国共再次合作,并从而建立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次年,中国工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及新四军。共产党由此拉开了领导人民武装抗战的序幕。

“哎?山西出什么呀?”通讯员小胖子一路行军一路唠叨着:“大枣?陈醋?烤驴肉……”
“闭嘴!当心烤你腚上的肉!”连长赵英不耐烦地打断他。部队正向晋东方向进发,要求整个一一五师当天下午赶到平型关。这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抗战第一仗,好久没闻到火药味了,兴奋之中难免夹杂着紧张。
“瞧咱们连长,老把那好模样藏阴山背后。人家凤姑娘一天往连部跑三趟都见不着连长笑一回!”招得战士们一阵哄笑,小胖子又唱上了:“天上的燕子地上飞哎——大春和喜儿是一对哎——”
“烧什么?”赵连长火了,“你的喜儿在高老庄,取经回来再对儿!”
“乖乖,成猪八戒了……”小胖子的感叹逗出一片更大的哄笑声。
赵英真的不会笑、也不想笑。他脑子里正翻腾着伏击战的各个环节步骤,火力配置方案和指挥歼敌程序。他笑不起来!周围的种种事情乱七八糟没一样可乐的!
首先他对摘下红军八角帽极不痛快。是党性原则克制住了他想把八路军帽一枪打上天的冲动,可他实在想,至少把那个青天白日帽徽钻个眼。除了新兵,老红军没一个不对那帽徽恨得眼睛出血!
其次,他对战前军事会议窝火。连级军官里他年经最轻,同僚们的恭维话里便短不了夹枪带棒、明褒暗贬。说他是“大能人”,今后全体八路军就全靠他了;说他把少林武僧悟真要到自己身边是想学着用棍子打坦克;说他能走完长征全靠受过几次伤能躺着叫人抬过草地,拣了大便宜……老许不知调哪去了,他连个能诉苦的人都没有!只暗自把那几个老鬼都称作“苟文玉”!
再有就是如通讯员小胖子所说,凤儿涎着脸成天往连部跑,女兵中间开始风传他的种种“风流事迹”。我他妈的怎么就被个娘们摽上了!随你们怎么看怎么说!我可无论如何不会给那疯丫头好脸色!谁想要她趁早上,我无偿转让!

天黑前进入阵地,公路两边的山头密实而连续地挖好了掩体,三个团的兵力全部进入各自的位置。“不许点火,不得喧哗”的口令传下,战士们都找个舒服地方倚靠着歇息,人人都怀着准备瓮中捉鳖的喜悦。
“连长,”小胖子跑来神色紧张地小声说:“那儿有个老乡!”
“带过来。”赵英有些奇怪,因为要打仗,周围几里早就封锁了。哪来的老乡?哨兵拉扯着一个人来到面前,那人的模样立刻惊起他一身冷汗——那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太婆少了一只眼,溃烂的空眼窝流着黄水。身形枯搞衣着褴褛,皱纹重迭的脸糊满黑灰,稀稀拉拉胡椒色的头发上结着泥块,一双赤脚已经皮开肉烂血肉模糊。她瑟瑟发抖、虚喘微微,在一群丰满红润的青年战士中间她如同鬼怪般丑陋骇人。
“大娘您要去哪儿?”赵英怕吓着她,只轻声细语地问。
没有回答,她视而不见地面对战士是令人恐怖地呆滞。是个聋子?
递给她水壶和干粮,她依然呆立着沉默。也许还是哑巴?
“这是她的。”哨兵指指她脚边的破篮子,“该不会是……奸细?”
可能性不大。赵英蹲下想看看篮里装了些什么。
“我媳妇的!”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抢先从篮里抓出个布包,一层又一层揭开破布和报纸,最后捧出个馒头大小的半圆举给大家看。
这是个什么?摸上去软软的有点弹性。战士们都围上来仔细打量琢磨,都没认出那东西。
“我媳妇,我媳妇的!”见大家疑惑,太婆把那东西大头朝里按在了自己干瘪的胸前……噢!一片低低的惊呼:原来那是一只女人的乳房!
“您……您从哪儿来?”赵英惊痛得不知还该问什么或该说什么。
太婆把布包紧紧搂在怀里似抱着心爱的婴儿,摇晃着头她转了半个圈,伸出干柴般枯瘦的手朝东北方向指去——全明白了!那边正是日寇铁蹄蹂躏践踏的土地,她准是家破人亡千里迢迢逃出地狱揣着自己惟一能抢出来的亲人的骨肉……
“妈——!”小胖子忽然朝老人跪下了,令人心碎的喊竟得到一片呼应:
“妈妈——!”全连战士都跪下了,向苦难的母亲深深低下了头。
“孩……子……”老人僵硬地漠视着东北方黑云翻滚的天宇,夕阳给她镀了层铜色,她默立着,如同一尊雕像。
第二天的战斗已无须赘述,平型关大捷后来被载入史册而震惊了天下。赵英所在连队同仇敌忾悲愤填膺地异常勇猛,不是出于瓮中捉鳖的喜悦却来自无名母亲的无声控诉。
从那一天起,全连战士都不会笑了。

平型关之后又接连打了几场胜仗,部队乘胜追击挥师南下,去扩大发展以五台山为中心的晋察冀根据地。
第二次国共合作仍没能统一两党纲领,在抗日的共同前提下,国民党在拼命维护旧制度,而共产党则要就此建立新政权,不同的目的派生出截然相反的抗战路线。“正规军”只依靠政府搞片面抗战,八路军则依靠百姓打人民战争,包括动员地主减租减息、改善人民生活、组织民主政府和民间武装。从而使八路军灵活机动收放自如地展开游击战,时而化整为零单独作战拔据点,时而化零为整集结大兵团攻打重要城镇,把日管区零割碎剐最后吃掉。八路军指战员在抗战里得到极全面的造就培炼,既胜任政府民众工作,又能让军事素质最充分地创造性发挥。


两道乌黑闪亮的铁轨似两条恶蟒趴伏在高高的路基上,铁道边每隔几里就有个炮楼瞪着鬼眼似的探照灯四处乱晃,每隔十分钟一趟的装甲车一刻不停地向道两旁喷射着机枪火舌呼啸而过。
赵英趴在路基下,待铁甲车刚转过弯即向后一挥手,一队人便屏声敛息、匆匆横穿铁道向另一面路基下隐去。六连正奉命向晋南重镇运动结集,顺便掩护一批干部过封锁线。命令是强硬的,这批干部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党的宝贵财富,因此不能伤着一个更不能丢掉一个。
“噹啷啷啷……”正穿铁轨的人群里忽响起一串金属敲击声,立刻招来炮楼上探照灯的光柱和倾盆大雨般的密集扫射!铁道上的人群随之乱成一团,天哪!要暴露了!
“卧倒!”不能大声喊,赵英急得低啸一声。打手势要人们隐蔽,自己则向那响声追去。可那响声竟慌不择路顺铁轨朝铁甲车将开来的方向跑去了!
“喂!快回来!”刚按住那人已兜头一串子弹打得他抬不起头,再有几分钟干部们可难免都成枪下鬼了!
黑地里摸到惹祸的东西是拴在洋瓷杯上的一串钥匙,赵英一把扯下朝相反方向扔去。
“是我家里的……”被赵英护住的是个女干部,且嗓门大得似吹锁呐!赵英顾不得解释即搂住她就地一滚,俩人同时滚下路基摔进路边沟里。
“哒哒哒哒!”铁甲车呼啸而至,机枪子弹成扇形泼来,赵英仍用全身遮护住女干部不敢动,等铁甲车开过去才发现手触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
“流氓!你混账!”女干部翻身就给赵英一串大耳光,“你往哪摸……”
“别吵!”赵英压低嗓门吼道:“大伙差点没命了……”
“啊——!血!”女人反而叫声更大:“同志你受伤了!”
“住嘴住嘴!”赵英急得掐住女人脖子,“再叫我枪毙了你!”

天亮前赶到城外交通站,通讯员去通知各排排长来开会布置行动方案和准备化妆品,等城门开了好混进去摸情况。
“你小子运气总那么坏!”指导员吴大明见赵英在照镜子便憋不住想乐,“小分头正时髦呢,就是给你分偏了点。”
“你个乌鸦嘴!”镜子里赵英看见自己左额头被子弹犁开一道沟,长长的伤口直达左眉梢,看样子还很深,伤口皮下的肉都翻了出来。用布捂了半天还在渗血,这份德性怎么进城侦察?
“包上绷带再戴顶帽子?”大明笨手笨脚举着布条半天闹不懂是该横捆还是竖缠,“可大热天谁会戴帽子?”
“我来吧。”一只手夺过了布条,竟是个不知何时进来的女兵。她口气平静地命令赵英:“侧脸趴在桌上。”
“凤儿?”两个男人对视一下都伸了伸舌头。
半个月前,游击连曾要求上级派个卫生兵来,除了照顾伤员还须能参加战斗。因此报告中提出一定要老成有经验验的人担当此任,可怎么会是她?好久没见,凤儿长高了不少,以前的粗大独辫剪成了齐胸双短辫,合身的军装勾勒出庄重的健美;仍粉粉的鹅蛋脸再无憨痴娇嗔,倒添了几分冷漠倨傲。就五官还是小小的,小得离远点都看不见找不着。
只见她放下随身挎包,从中拿出一堆刀剪药布,给赵英头上伤口涂碘酒消毒,也不管赵英呲牙咧嘴叫疼,接着就给伤口扎针缝线。细细剪下一条纱布盖上,再细细剪一根胶布贴上,最后梳过一撮头发遮住了白胶布。看的出来,凤儿处理伤口的程序和操作均属正规来路。
“好。赵连长、吴指导员,”凤儿收捡完药包又从怀里掏出个信封,“卫生兵陈金凤向你们报到。这里有护士排长任命证书,侦察班培训合格鉴定,还有军区介绍信。”
“好了好了,先休息一下。”赵英拉过凳子让她坐。“把那些证啊书的先收回去。咱们今天就有行动,你的合格证得从我手里开!”

穿过人群熙攘的街道和乱哄哄的集市,赵英带着“随从”在戒备森严的日伪保安团长的深宅大院门前下了马车轿。
西装革履头戴礼帽还粘了两撇小胡子,挽着珠光宝气穿绸裹缎的“家眷”凤儿。身份是伪省长的小舅子、留洋归来的阔少兼新任参议员。
拜帖和公函用两个指头夹给守门的家丁保镖,不出一分钟,肥头大耳的院主便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致礼过后与赵英携手走进富丽堂皇的中式客厅。
清晨,赵英和大明即按计划兵分两路。大明带两个班扮成苦力,进城后分头去车站、粮仓、军火库及鬼子兵营实地侦察情况和弄清方位。赵英则带一个排改头换面前呼后拥来“拜访”恶霸一方的汉奸头目,一来是摸清保安团的武装实力,二来与地下党交通员接头取走重镇军事布防图。前一个联络员因被叛徒出卖而遇难,此番与新交通接头也为清查叛徒。
大厅里酒筵进入高潮,赵英天南地北地海吹和含蓄巧妙地恭维,先打消了胖秃汉奸的猜疑,凤儿千娇百媚又不失高贵秀雅的含嗔又很快套出了保安团人马武器具体数据。
接着,凤儿要“上厕所”,暗中去看大院周围的炮楼及暗堡。
“张兄财壮势雄,”赵英还没等到联络只好没话找话,“且兵强将广威镇一方,若在政府再谋个头衔便如虎添翼,可称得上是晋中之王呀!”
“是咧我倒想。”说中了胖秃心中要害,便回应出感叹加讨好:“敝兄论实力确没的可比,就是缺位贵人给引荐。能否拜托阁下呢?赵参议见多识广又才貌双全,高就于要职前途无量,敝兄我真是自愧莫如哟!”
“哪里哪里!”赵英故意受宠若惊地敞开西服:“舞文弄墨的区区小吏,我还羡慕张兄的根基扎实呢!若今战事频繁,该勇武者为豪杰。我个穷秀才只有点吟风赏月的本事。”
“哦?既是满腹经纶雅学士,何不赏光赐一丹青墨宝,以助酒兴?”
“哎呀不敢冒昧献丑!”赵英吓了一跳,肚里根本没多少墨水,要真作书法非露馅不可!不便推托便暗捏一把冷汗,“只怕有负盛情了!”
“参议何必过谦?敝兄内眷最喜同人论诗文。若不嫌,可否叨扰一叙?”
“悉听尊便。”赵英紧张得灌下一大口酒,想用酪醉作障逃避。屏风后已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瘦猴管家迈入厅堂的是个盛妆少妇。
“这是敝兄新纳的小妾。来,苗玉秀,与赵参议见礼!”
“苗玉秀?”酒杯凝在空中,赵英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这位是省府参议赵英先生,”胖秃汉奸又一指刚回到客厅的凤儿,“这位是赵夫人金凤小姐。管家!再添几个菜来!”胖秃洋洋得意,似在炫耀自己能占有这个小他一辈、丰姿绰然的佳丽娇娥。
玉秀怀中抱月一一见礼,然后望着赵英灿然一笑:
“久违了赵兄!还认识吗?自从学校一别,竟又过数载。今日会在此重逢!”
“哦?二位原来是同学?”胖秃又添几分惊喜,“那更要好好叙叙旧了!”
“赵兄,还记得同窗时爱吟的诗吗?”玉秀没理胖秃径直向赵英走来,端庄而凝重地逼视,那眼中分明饱含千言万语。
赵英忙低头对着空酒杯发怔。身边的一切都在旋转,他几乎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涌金门外柳成金,三日不来成绿荫……”怎么?玉秀竟说起了暗号!
“……折取一枝入城去,使人知道已春深。”赵英机械地回应对上暗号。噢!小秀小秀!我的川妹子!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成了汉奸的小老婆?!
“赵兄好记性!”玉秀见对上了暗号立时笑成一朵花,“近来做生意呢?要办些什么货呀?”
“是呀?”胖秃楼过玉秀插嘴道:“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凤儿见赵英发呆赶紧拧了他一把:“醉啦?问你话呢!”
“哦,好办。”赵英吃力地笑笑,“不过是些本地的土特产,贩到重庆去。”
“嫂夫人,”凤儿为掩饰赵英的异常,忙满了四杯酒,“老同学巧逢实属不易,值得庆贺呀!来,咱们同饮一杯如何?”
“好哇!来来来,为老同学重逢,干杯!”胖秃乐不可支,先端起酒杯仰头就灌,肥大的袖子遮住了脸。玉秀似无意地用臂一带,大瓷汤盆“哐啷啷”滚下桌子摔成几瓣,油汤溅了胖秃一身。
“哎呀瞧你乐的?”玉秀先发制人地扯起胖秃的脏衣襟:“快去换一件,看人家参议笑话!”
胖秃道了声“失礼”即退厅入卧室去了。玉秀飞快地横了赵英一眼,随即从容蹲下拾碎瓷片。赵英也会意地蹲下似要帮忙。
“别,仔细脏了手。”玉秀拂袖一推,赵英手里多了块小纸片。
“玉……”见厅里没别人,赵英刚问出口立刻被玉秀用眼光制止了。她把手中碎片拈起一块,翻了个面又放下。斜了下眼,嘴里喊道:“宋嫂!快拿簸箕来!”
“噢。来了!”应声处,一个白胖脸上长着雀斑的中年女人拎帚拿箕笑吟吟地进来了。叛徒!如果赵英没猜错,玉秀可能已经被盯上了。

客气地告辞,胖秃和玉秀送二位到二门外。站在门坎边的玉秀忽嘀咕了一句:“阿哥打个搂搂?”说完却又分明在逗廊檐下鸟笼里的鹦鹉。
“嗯?说啥哩?”胖秃不解地回头看看,“快回屋去吧!你身子骨不好。”
那可真的叫做百感交集!赵英不敢回头却下意识地伸手进怀握住了枪把。打死胖秃把玉秀救出来!别怕他大院森严保镖凶恶,攻下汉奸宅现在就开火!不能再眼看着这禽兽老鬼蹂躏我童年的伙伴!
我们早已是不可分离的一体,不管走到哪里也要互相等待。可为什么要把贞操毁于汉奸糟老头!为什么?!我的玉秀……
“走哇!”凤儿连推带拽把赵英拉上了马车轿。冷静!理智!绝不可擅自轻举妄动!否则整个战斗计划都会落空。

 楼主| 发表于 2008-2-3 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直到下午的战前分工会上,他仍心如刀铰时时哽住。待汇总完敌情他干脆假借额上伤口疼用毛巾连头带脸全捂住了,坐在桌前半晌不动不说话。
“哎我说指导员,”凤儿终于忍不住冲大明嚷上了:“咱们连长这叫什么德性?在汉奸宅里就跟那小老婆眉来眼去的,到这会儿还收不回魂!会还开不开?仗还打不打?”
“你知道个屁!”赵英喝斥一声又急忙忍住。不能说出来还不能叫人看出来!联络员的秘密只告诉了他一个人。得忘掉玉秀忘掉他曾和玉秀有过的少年,和……曾经一个纯洁的吻。
“你别夸大事实了。”吴大明板住脸瞪了凤儿一眼:“你喜欢连长人人都知道,怎么执行任务还吃醋?这种小心眼,要你何用!”
“我才没……”凤儿刚想争辩,赵英猛拍了下桌子展开了地图。玉秀递出来的敌布防图。
“接着开会。娘们真讨厌!看这儿——我们的攻击目标是车站、粮仓、军火库和兵营。主要目标是鬼子兵营,司令部设在里边,指挥员是全晋的日军头子。还有东西两个城门,敌守军各有一个加强排;车站等地也各有一个连;兵营里还有半个营……”
“乖乖!就我们百十来人……”小胖子通讯员伸出了舌头。
“没叫你一对一地打,咱们的任务是骚扰。”赵英机械地说下去,“在暗处制造混乱,声势越大越好,目的是把鬼子兵从兵营里引出来,分散歼灭。同时偷袭敌司令部,配合友邻部队攻城。须掌握的一个原则是:不让敌人弄清我们有多少人。行动时间是半夜十二点,大部队攻城是凌晨四点。各处骚扰必须在四点钟以前完成。现在领队们就对表。还有问题吗?”
“能再具体些吗?”一位排长对完表又问:“就是骚扰?”
“你,”赵英一指小胖子,“你要变成花姑娘,被房东大爷追打着往粮仓跑,叫太君救命。篮子里装两瓶酒,一瓶给太君,另一瓶………”
“我知道!淋粮堆上是吧?”
“是。”赵英又指另一位排长,“你负责军火库……”
“也扮花姑娘?”那排长憋不住直笑。
“不扮。这儿有个敢死队员。”赵英拍拍房东的大黄狗,“尾巴拴一缕破布,浇上汽油从后墙水沟洞钻进去,然后……”
“知道了!钻洞前把破布点着火!”
“打司令部谁带队?”吴大明问。
“我。”赵英头也不抬地答道:“三排在后边隐蔽包抄,我带悟真和小林先混进去作内应。”
小林是日军俘虏,一年前就投了八路军,已经参加过好几场战斗;悟真则是一直剃光头的少林武僧,是非常出色的老战士。“大明你负责带人去夺两个城门,去接应攻城部队……”
“干吗叫胖子装花姑娘?我去不更合适!”凤儿开始发西北高原脾气。
“你另有任务。等会儿再说。”赵英应了一句又转向大明。
“现在就说!”西北高原起黄风了。
“好吧。你得去保安团,去缠住胖秃汉奸……”
“这叫什么任务?去当婊子!”黄风越刮越大。
“你不干就滚!”喊劲使大了,赵英立刻咧嘴捂住了左额。
“好,我干。我要先杀了那个小老婆!”
“我就先杀了你!”从牙缝里赵英狠狠迸出一句。
整个战斗里恰攻打司令部最不顺利。赵英多少因为信不过别人,才把最危险又最关键的任务留给了自己。出发前想好了一万个应变计划,可真正的突变恰在计划以外。
半夜十二点,全城都出了乱子,鬼子兵却并没惊慌失措,而是以军人训练有素的沉着和敏捷在兵营留下足够的人手才分头出击。
悟真、小林和赵英都换上了鬼子军服,驾驶着挂斗摩托车大模大样进了兵营。以核实军饷实际数量的军需官身份直奔司令部。小林操着日本话递上文件公函,这些东西连摩托车带军服都是前两天截获的。赵英心里默念着几句现学的日本话,等待拜会鬼子司令山田,然后叫他把营内鬼子兵集合起来,便于“清点”,三排随即冲进围歼。
兵营是个大仓库,司令部则是房中之房,盖在大仓库中间的官房没窗户,还墙高顶梁,一尺厚的木门包了层铁皮。
开头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所有留在兵营的鬼子都被叫来集中且都没带武器。赵英“视察”点名问询后,随山田进到屋中屋里让山田在核实表上签字,然后……本应胜券在握只差最后一步,忽然胖秃汉奸保安团长闯了进来,没等招呼山田竟先盯住了赵英:
“赵参议你在这儿?”刚问一句立刻瞪大眼睛死盯住赵英穿的日军服和手上的文件包,忙大叫一声:“太君!他的八路的干活!”
“砰!”没等山田反应过来,悟真已急抽枪轰掉了胖秃的脑袋,小林跃向门口拉上厚重的大门,“咣”地别上了胳膊粗的铁门栓。
屋里,连山田在内共有十几个鬼子军官,见状同时拔枪向他们三人射来,赵英只来得及把胖秃的尸体拉在面前挡子弹却又无路可退!
“连长,快抽刀!”小林和悟真躲在桌子后边先扔出了手枪,随后才站出来和赵英一起拔出原本作摆设的日本军刀。
“呀——!”鬼子官们大叫一声也扔枪拔刀,围成圆圈向三个八路挥刀宰割过来。鬼子的习惯倒给了赵英仨人自卫反击的机会,若用枪仨人早完了!
墙门外爆发出激烈的枪声和敲打声,墙内则在进行一场血肉生死搏斗!三个人对付十几个刀术高手,赵英三人得拖住敌人让战友们来聚歼!在鬼子把他们剁成肉酱之前。此时此刻连悟真也慌得微微发抖,毕竟他们面对的是一群亡命之徒!
三人背靠背竖起细长的日本军刀,一圈鬼子官如同猫戏老鼠般举刀兜圈子和“嘿嘿”狞笑:你们死定了!
还指不定谁先死呢!格斗开始了,已无所谓什么套路招式完全是本能地拼打——刀光血影格开砍进,左踢右挑,刺前踹后,横切竖劈拧身飞腿,三个人的看家本事全亮出来,身上的衣服还是渐渐成了碎片!拼命招架只能保证敌人的刀不剌进体内只留表皮伤,用悟真的话说,浑身浅伤的鲜血淋漓能麻痺敌人。三个人已经伤痕累累可腾挪跳跃并没减弱仍挥洒勇猛。耳中充斥着刀刃撞击声、捣打声和鬼子的嚎叫,和大门的轰鸣。赵英几乎一直与悟真配合联手,砍瓜切菜般疾出刀闪电刺,脸上溅满了污血。待对手一个个倒下才得空抹了把脸。回头一瞥,小林没了!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悟真也脖子喷涌着鲜血靠在了墙上。赵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可山田身边还有两个鬼子官!
“哇呀!”最后的屠宰进入高潮。赵英每挥一刀都得旋转一圈。战友倒下的悲愤又给他注入了力量!他左手又捡起一把刀,双刀齐挥舞成眼花缭乱,自己都不知怎样削了一个又劈了另一个,仿佛大脑没了思考。
对面,也只剩了山田一个,一个血债累累、罪恶滔天的强盗魔头!那张酷似老猫的脸透过汗流血点子满是绝望和恐惧,双手握住刀把抖得如同寒风枯叶,盯住赵英的一对猫眼珠几乎迸出眼眶。
“你的,英雄大大的!”山田呲牙谄出个猫笑,随即又用老一套先退半步再往前扑。赵英也作最后一搏,先站着不动,待山田举刀号叫扑来的一刹那忽就地一躺避过锋芒,瞅准时机对着山田的裤裆猛然刺进!刺进!用力刺进!直至刀身整个插进他身体……也就在这同时,山田刀尖向下双手用力捅进了赵英的心口!两人一起倒在血泊里,最后还是山田停止了喘息。
外边的砸门声像擂鼓,听那叫喊应该是已经全歼了鬼子的八路军战士们。
赵英爬起来,咬牙拔出扎进上腹的刀,把破碎衣服的两个下襟衣角系个结紧勒住冒血的伤口。这才走过去拉动门栓。
离门几步远的地方他差点昏过去:小林!在桌子底下!具体地说是小林被砍下的头!
“天哪!你在里边干什么呐?”打头冲进来的是凤儿,看清满屋血淋淋的尸体又尖叫起来。
吴大明从人堆里挤过来,拉住赵英就往外跑。边跑还边唠叨:“你怎么耽搁这么久?都快天亮了!友邻部队的头儿在等你呢!”
“全城都拿下了?”赵英不知自己问的什么,也不知自己从哪发出的声音。耳里轰鸣,眼前混沌,双腿不听使唤地被人拖着在走。
远远的,有个声音叫他警觉起来:汉奸小老婆上吊啦!
“玉秀!”赵英大叫一声想跑,脚下一软竟趴在了地上。两边的人把他拉起来继续在喧嚷中往前走。这么急是要去哪儿?他好像没力气再问。吴大明兴奋地比比划划却听不清说的什么,赵英脑子里反复敲打着刚才那声喊,他觉得该往另一条路上拐,去看看玉秀。
“咱们得……”被人拖拽的身体开始沉重,捂住心口的手能感到热乎乎的血突突直冒。疼!疼得他想蜷成一团!可他得告诉大明,玉秀是……
“小赵!”一阵天旋地转他已经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身边立刻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堆里闪过胖秃汉奸家的宋嫂,赵英伸手去指,一大片黑云忽地向他压来……


八路军野战医院里有个洋大夫,中国话会的不多,不知怎么的却学会了“他妈的”。见大夫们偷着开小灶他一句“他妈的”;发现伤员躲旮旯里抽烟也是一句“他妈的”;得知药品不够用了又是一句“他妈的”;收到一封洋文来信还是一句“他妈的”。
“他妈的!”当凤儿送赵英来医院的第二天等手术,洋大夫竟七窍生烟大光其火:“他妈的这人太怪!他嘴里念念叨叨的根本拒绝治疗!药很贵,懂吗?外国弄来的!可他稍有清醒就想下床跑掉!喊一个叫玉秀的人,说她是地下党不是汉奸……你最好劝劝他,不然我只能捆住他手脚做手术了!”
和八路军所有的野战医院一样,手术室和病房都在这座破烂的大庙里。只危重病房是个单间。此时门窗围满了村民和军人伤员,大家都想看看杀了鬼子司令山田的英雄。当然大家也都希望重伤的英雄能被救活治好。
凤儿踏进病房先吓了一跳:赵英被剃了个光头竟变得瘦骨嶙峋!左额上的伤口大概感染了,连左眼一起包上了厚厚的绷带,又高又窄的床上他只穿了条内裤,裸露着全身乱糟糟的表皮伤口。同样包着厚绷带的上腹部心口反常地鼓凸出来,绷带里伸出的皮管子和插在嘴里的皮管都通向床下的瓶子里,每一下粗重的喘息,管子里都冒出一股发黑的血泡。因为鼻子里也插着管子,他只能张大嘴用胸式呼吸,剧烈起伏的胸脯除了横七竖八的刀伤便只剩了失血过多的蜡黄色,同样蜡黄色的双腿间塞了一堆破布烂棉花,湿漉漉发出一股尿味。
“没办法,”洋大夫见凤儿捂住嘴快哭了忙作解释,“他又快醒了,也许又得捆上他。他的伤是致命的,被刀捅穿了胃,腹腔里全是血!能抬两天送到这里还没死已经是个奇迹……”
“我知道,您别再说了!”凤儿揉揉鼻子打手势让洋大夫先出去,“您放心,我能说服他。”
洋大夫退出病房可并没走远,就在门缝悄声观察。凤儿在床边凳子上坐下,见赵英皱着眉头、睫毛颤动,估计他能听见,便单刀直入地刺激他。
“赵连长,你现在可是个大英雄!值得为个女人寻死觅活吗?再说,苗玉秀根本没事儿,现在已经回部队了!”
其实凤儿的包里正揣着一份《边区战报》,上还登着赵英连队荣立一等功的嘉奖令,也有一则“汉奸小老婆上吊自杀”的消息。
“我知道苗玉秀是好人,这次她也立功了!军区发令嘉奖了她呢!咱们连功劳更大,每个人都……”
赵英的眼角淌下一串泪,也许不想叫凤儿看见自己哭,淌着泪他把脸扭开,用后脑勺对着凤儿。凤儿气呼呼真想骂他是倔驴,片刻压下火再开口竟发现赵英的胸脯已停止了起伏!
“快!”洋大夫领着一帮医生闯进来,对准赵英心脏部位狠砸了几拳,“女同志你快出去,我们要手术了!”
“那……他被说服了?”身为护士的凤儿预感不祥却不愿相信。
“不!他休克了!”洋大夫继续用力按压心脏却也满脸惊痛绝望,“严格地说,他已经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2-7 15:3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有什么问题?”赵英听出大金牙话中有话,不禁冲他大叫:“我作风怎么了?我到底犯什么错了?我的战斗经历没假的!我和什么女人也没有任何瓜葛!这次审干就是审我吗?在座各位是不是都挺清白?”
“好了好了!”大金牙似在和稀泥,“都别说了,审干就是制造矛盾破坏团结……”
“你在歪曲上级精神!”赵英指着大金牙再次提高嗓门,“好像我不许大家说话了!我倒想知道那些谣言都是从哪来的?向同志泼污水是不是真在审干?”
“对呀?”大金牙环视一圈,“传谣者比造谣的更坏!你们可要小心了,刚才的话若拿不出证据可就犯了诬陷罪!少说也得被开除军籍……”
“你在威胁利诱!”赵英再次跳起来大叫,“有你这么组织学习的吗?”
“哎,我可是在维护你吔?”大金牙气壮如牛,一副正人君子遭误解的委屈相,“大家对你有意见,你干嘛反咬我?疯狗!全组十几个人都错了就你一个人对?你有多伟大!”
“我以前的事只跟你说过,造谣者能是谁?你在误导大家……”
“你小子知趣点!”大金牙忽变得凶狠狰狞,“自以为是什么大英雄了别人碰不得?怕人揭你老底?活该!怕人家说你倒别八方出风头哇?玩了女人又不敢承认?我就这样组织学习的,你不服?那你退党嘛!退学嘛!退出八路军嘛!到社会上去当你的英雄去!”
“这是你说的?”赵英反而平静地笑了,“这才是你真正的、处心积虑的目的对吧?怕我有光辉显不出你了,干脆用造谣诬陷撵我走!我请在座诸位同学放心:你们不是传谣而是太相信组长了!若请你们凭良心说实话,刚才对我的意见哪一条不是从组长那听来的,请举手!”
同学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大金牙竟扯住赵英肩膀把他推出了小树林,“组长是我不是你,你对抗整风可以滚开!”
赵英站在林子外想了想,朝教务处的窑洞走去。窑洞里有两个人,赵英客气地请教:组长是否有权撵走学员?是否有权散布谣言要全组学员栽给他莫须有的罪名?还大致说了一遍谣言的内容和争吵经过。那两位首长模样的军人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人朝小树林走去,另一位把赵英拉出抗大的院子去了延河边,要赵英再详细说一遍他作记录。
谈话进行了一上午,快吃午饭了才回校。在校门口,赵英看见那个“宋嫂”被几个端枪的军人带了出来。宋嫂回头看见了赵英,突然朝他大喊:“苗玉秀她……”
“她在哪儿?”赵英忙上前问,几个军人推开他急匆匆把宋嫂押走了。
赵英似被雷击了般呆立在院门口。这都怎么啦?这是在干什么?放着日寇不打、大生产不搞,却有闲心坐一块挖空心思地整人!这么做谁高兴?不是为战略失误去反躬自省;不为根据地发展壮大去偃武修文;不为如何造福百姓设计纷繁;也不为巩固政权而穷源竟委?这也叫党办抗大的整风?可……又真挖出了宋嫂之类的叛徒呀?苗玉秀在……在哪儿?
赵英坐在延河边从中午到天黑,有点没脸回校舍,可又为什么没脸?他做错了什么?有人能证明他的清白。可老许不知调哪去了,凤儿又不再理他。柳小姐就在延安鲁艺,可那种高贵小姐会为他个“泥腿子贱货”作证吗?哦!跟人打交道好难好苦好累!在战场上打仗多痛快!他能清楚明白地看见敌人,可在根据地自己人中间却猜不透谁在恨他!
他连午饭带晚饭都没吃,下午该上的课也没去。没人来找他。不奇怪,就算是谣言,人们私下里也会认为“无风不起浪”他这个流氓、叛徒、冒牌英雄的黑锅还背上甩不掉了!额头有伤疤他居然还“漂亮”!还栽在“作风问题”上!
天黑尽了他才步履艰难地回校舍。他还真想退学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金牙竟又格外亲热地拉他去上课。絮絮叨叨地咒骂造谣者,满口奉承地夸他是真英雄,一脸诚恳淳厚地声称他始终和赵英是最好的朋友。到了教室门口才忽然大声来了句:“对呀,搞什么整风?吃饱了撑的!”好像发此牢骚的人是赵英,其实一路上赵英根本插不上嘴说一个字!
真他妈妈的杵怪了!赵英打定主意从此再不说话,只管闷头学习。且处处躲避那位组长先生大金牙,连本组同学也敬而远之不作任何深交。就这样他在抗大完成了一年的学业。虽然学习并非全优,学校还是以“作战英勇,对党忠诚”的鉴定提升他为营级军官。对在整风中那场风波没作任何结论。

打起背包准备归队前放了一天假。赵英到集市上逛了半晌,还是把钱都买了书。下午回来正碰上边区政府召开“英模报告会”,请了些作战立功的军人介绍各自的英雄事迹。
会场在枣林中的草地上,听报告的有军人也有当地群众。人们敲锣打鼓给英雄们披红戴花,而后席地而坐表情专注地倾听。主席台是个张条桌,上边堆满要发给英雄的奖品。
第二个作报告的人竟是大金牙。秃顶上闪着汗珠,眉飞色舞地讲起他在晋中重镇打日寇司令部,他如何关起大门一个人和五十多个鬼子军官拼刀,最后用“海底捞月”的绝招杀了鬼子司令山田。在热烈的掌声中大金牙话锋一转又告诉人们一个多年前的传奇经历:在离延安不远的小宁庄,当时还是红军排长的他伤还未养好,就一个人端着机枪打死了一百多遭殃军,救了全庄子的老百姓……
听众开始嘈杂,不知对什么议论纷纷。忽然一个女人尖脆的嗓门冲出嘈杂向大金牙戳去:
“请问这位英雄,你在小宁庄养伤住在哪一家?姓什么?有几口人?”
“问这有何意义?已经过去好些年了……你难道……不相信?”
“正因为我信,才请你回答问题!”
“可以。”大金牙宽容地笑了,“那家有五口人,姓……对,姓杨。”
“不对!”女人执拗地揪住不放,“救庄子的红军确实有,可他一直住在个寡妇家!那家只有母女俩,而且和全庄子一样姓陈,小宁庄没有姓杨的!”
“哈哈你怎么知道?”大金牙似在俯视小丑,“那时候还没你呢……”
“那时候部队里是没我,”女战士也讪笑着婷娉走上讲台,“可那个红军当年就住在我家!我姓陈,叫陈金凤!那场战斗从头到尾我都亲眼所见!就为这个我才追着那位红军也进了部队。”她从容不迫地一指大金牙:“六年前那红军才十七岁,可你怎么都四十出头了?”
会场上“嗡”地成了大蜂箱,会议主席拉过大金牙问着什么。大金牙气鼓鼓杈着腰绕到小桌前向听众辩白道:
“我不想和谁胡搅蛮缠!难道就没有另一个小宁庄吗?碰巧……”
“没有!”听众里有几个人喊道:“俺们都是小宁庄的,你不是那个红军!”
大金牙愣住了,金牙闪了几下没说出声来。凤儿背着手踱到他身边,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是不是还想说,中国还有第二个晋中重镇?还有第二个山田?那是赵连长……”
“不错!我正是姓赵,是个连长!”大金牙的表情近忽悲壮了。
“好哇?请把衣服解开。和五十多个鬼子拼刀能不受伤吗?据野战医院的白大夫说,赵连长受重伤作了两次大手术。请让大伙瞻仰一下你的光荣疤吧?”
“伤早就好了!”大金牙面不改色地抄起手,“白大夫是我老乡,所以……”
“哈哈哈哈……”哄笑声冲起把鸟都惊飞了。连赵英也忍俊不禁:谁奏出这么个活宝来?白大夫是洋人,怎会成了他的老乡?赵英不想浪费时间,干脆掏出新买的书靠在树脚看上了。
一双脚走进视线,手上的书被夺下扔开,赵英抬头才见人们围住他扯起了场子,凤儿怒不可遏地揪住大金牙站在他面前。
“这儿也有个得了特等功勋章的赵连长,既然你有本事杀山田,不妨跟他过招比比武功!”
“算了凤儿,”赵英对运动还心有余悸,可不想又节外生枝,“人家好,就向人家学习……”
“你太窝囊!”凤儿一把揪起赵英推到大金牙面前,“光天化日之下竟由他剽窃功绩?”
“他敢么?”大金牙竟真的神气活现起来,“今天让大伙看看谁是冒牌货!”
说完大金牙便抄起一根带刺的枣木棍朝赵英扑来,赵英则双手背在身后只戏弄又灵活地躲闪。被逗上火了才说:“我再让你三招,完了可别怪我不客气!”
大金牙仍气势汹汹使出吃奶的劲猛扑,头一招是似像非像的双风贯耳;第二招是笨拙滑稽的扫膛腿;第三招干脆恶狠狠来了个黑虎掏心。赵英躲过三招便开始反击,左手虚晃一下接着右拳结实地砸中大金牙鼻梁,随之闪挪跳跃到他背后朝屁股狠踹一脚,没等他爬起来又揪住他领口拎离地面抬膝一顶——大金牙的球形身体腾了空,又狠又重地朝丈外摔去……
糟了!他非摔断腰不可!赵英忙跃上一步,在大金牙落地前抱住了他双肩。大金牙慌乱中也抓住了赵英的衣前襟,被冲劲所带“哗”地把赵英的衣服撕了个大敞怀!
“哦——”围观的人都看见了赵英身上那几道可怕的大伤疤,人们一拥而上朝赵英鼓掌欢呼起来。赵英自己倒红了脸,忙掩上怀挤出人群跑了。
拐过山峁,凤儿似早有准备似的专门杈腰立在路中间。赵英低头想从路边挤过去却不能行,只好挤出一脸笑朝凤儿点点头:
“刚才……谢谢啦!其实没必要……我不想惹麻烦……”
“那可不是你个人的事!”西北高原的脾气又一次惊心动魄、慷慨激昂:“你分明知道谎言说多了就变成真理了,现在整风就是要打击刹灭这种坏风气!你错误地把这事当作争名夺利,所以羞于开口来澄清事实!你这同样叫犯罪!对这种贪天功为自己贴金的阴谋家妥协退让,就是在败坏党的风气与形象!做事怎不动动脑子?你……”鼻尖上挂着汗珠,凤儿忽然闭上了小桃形的嘴。仔细打量了一阵赵英又叹口气转过身去。“玉秀的事我全弄明白了。我专门去问了柳小姐,她还是听她弟弟柳正涛说的。玉秀她死得很冤,连上级都抹去了她的真实身份……这些你怎不早点告诉我?我连你朋友都不算吗?我要是早知道也不会误解你了!这么多年……”凤儿转过身来才见赵英靠树蒙上眼,哽咽得喘不过气来。为了玉秀?
“对不起。”赵英难为情地拧过脸去,可泪珠还在成串地往下滚,“我这是头一次……当着女人……我忍不住……玉秀和我曾是……”他又双手捂住了脸。
“小赵哥,”凤儿扳开他双手盯住他的眼睛,“其实我也很难过。可是,可是我就不能……代替玉秀吗?你还嫌我什么?”
“不,凤儿你也是个好姑娘。”赵英擦干泪勉强笑笑,“不过,我出院那会儿你也听洋人夫说了,我几次都受的致命伤,根本就活不了多久。我每晚都疼得死去活来,吃多少止疼药都不管用。你何必非要我……大明让我转告你……”
“什么大明!”淑女没了,西北高原又开始起黄风,“他干吗自己不说?我是包袱么你随便转让?少来这套!”
凤儿转身气呼呼地朝山峁下走去。军帽下两条小辫硬梆梆搭在肩上似两根棒槌。走了有十几步她忽地转过身向赵英飞跑,小辫又似两缕柔丝在脑后妙曼飘逸。
“小赵哥!”凤儿扑进赵英怀里放声大哭:“我不会让你死!今生我跟你跟定了,哪怕你只活一天!我对你就跟你对玉秀一样!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呀?!”

赵英说的并非托词,他确实一直病伤缠身。走出校门他将带领原部去胶东一带打游击,不过大明和凤儿留在了延安。临行前抗大会餐吃酒席,赵英喝得酩酊大醉,又吐了个一塌糊涂差点弄成胃穿孔。凤儿守在床前哭成了泪人,说只要赵英不死,她将等待一辈子。赵英心里也暗自发誓,从此再不招惹任何女性,离她们远远的!
若干年后,赵英听说大金牙出了厚厚一本自传回忆录。当然他所有的“事迹”全都是移植别人的,包括小宁庄,也包括杀山田。且从此改行当了文学家,解放初期还很红火了一阵。


1943年抗日愈发艰苦,鬼子对解放区的围剿更加穷凶极恶,敌后抗日游击队环境空前残酷,日寇汉奸并屯扫荡地烧杀血洗,灭绝人性地奸淫抢掠,八路军武装斗争完全转入了地下。
军装换成便衣,手枪取代了步枪;时而钻地道,时而伏小船;今天炸炮楼明天端据点,昼伏夜出地打游击,指挥部每天都换地方,还有一半干脆就设在汉奸家里。艰苦卓绝的斗争砺炼着每一个军和民,也教会了每个斗争者怎样捍卫民族的尊严。
熟悉赵营长的人都无不为他的机智勇猛而折服,同时也为他脾气的古怪暴燥而吃惊。只不多的战士知道,赵营长的脾气多因上级指令与他掌握的情况对不上号,造成损兵折将大败而归,从而也造成他自行其事独揽指挥权。尽管他枪毙“大佐”上百、惩处汉奸无数,在上级面前他的名声却最臭。
“等着瞧吧姓赵的!上级报告一批我就撤你的职!开除你党籍都说不定。早晚捋光了你撵回四川当你的乡巴佬!”顶头上司每每暴跳如雷地扔给他嘉奖令。而他还是常当着同行的面把那驴唇不对马嘴的狗屁指令撕个稀烂,仍旧我行我素。
没日没夜地战斗,用梭标土炮攻城,装扮成鬼子突围;夜晚的一群“叫化子”,白天摇身一变是一帮“富商”,餐风露宿、咸菜窝头;越发希奇古怪的计谋又总巧夺天工地取胜。他又负过一次伤,左脚板骨头给打飞了,当了半年“赵跛子”,若干年后竟被定为三等甲级残废。
就这样,中国的军民迎来了抗战胜利。可天下并没太平,抗日烽火未尽,内战硝烟又起,百姓还在啼饥号寒,国土依然满目疮痍,军队也就没一天敢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在大部队奉命集结的行军途中,顶头上司满脸兴灾乐祸地狞笑着递给赵英一纸命令——到东北民主联军军部报到。


                       〈四〉

 楼主| 发表于 2008-2-7 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嗨!老棋友?”联军司令两年前才从苏联养伤回来,此番要带兵下关东解放东北。点兵点将先要下了赵英,“还下棋吗?什么时候再杀一盘!”      
“报告首长,很久没下都忘了!”赵英立正答道。他不敢对林校长太亲热,屋里还有政委、参谋长呢。
“嗯,请稍息。”司令员也严肃起来,翻开手中本夹,故意大声念给屋里人听,“赵英,军龄十一年,党龄九年。现级别为正营级。参加过长征,毕业于抗大,会驾驶汽车、摩托车;擅长游击、精于夜战;荣立大小战功十六次,得过特等功臣勋章;不过……”他板着脸抬起头似准备宣读赵英的判决书,“不过性格刚愎自用,常不尊重上级意见,有突出的军事才能积严重的……”他停下片刻又加重语气:“严重的个人英雄主义!”
“总比狗熊主义强!”赵英豁出去不要命也倔到底。
“呵呵!”司令捂住嘴扭头冲政委笑道:“这小子有点像我!”
“像你,还不打起来?”政委朝赵英使个眼色,“小赵你可小心点,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告状,别让他欺负你。”
“哪能?报告首长,我一定服从指挥!”赵英再次立正答道。
“稍息,请稍息。别那么紧张。”司令把赵英拉到板凳上坐下,“瞧咱们小赵,和打的仗一样,人也越长越漂亮!今后在司令部跟我了!你得学着当将军。”
“没问题。”赵英有几分心虚地嘀咕道。经过那次“抢救失足者”运动他最怕谁说他漂亮。如今司令也这么说,他琢磨着准备在脸上某个部位割条口子。

东北民主联军在三个月内进行分兵种严格训练。这是我党我军第一支技术兵种,职能专业的划分使每一兵种的技术都更加精尖。三个月后十二万大军挥师出关进入东三省。民主联军进发神速,不待敌人喘息便先后举行了新开岭战役、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共歼敌四万余人。解放战争初始就显示了共产党军队的强大威力,让国民党痛省打内战是个致命的错误。
因东北的工业及资源等属特殊地理位置,对解放战争有极重大的战略意义,敌人也会不惜代你地疯狂与我军抗衡,每一战役都打得异常惨烈。联军每到一处还须建立巩固的民主政权,同时又马不停蹄地扩大解放区,作为解放全国的“第一枪”,关系之重大。作为全军最年轻的司令员,本应得到政工领导最有力的支持配合,可全体联军官兵亲眼所见的是另一个事实:与司令平起平坐的一个人常笑眯眯地使绊子,不动声色地编瞎话,不负责任地乱下指示,擅自调动整营的兵力去毫不知底的地方,待那营人全部遇难无一生还,又抢先向军委报告,把全部失误都栽到司令头上……而一旦司令的方案与上级相符待命出发时,那人又扣住电报不让司令看而贻误了战机。(不管后来历史怎样变化,司令本人如何兴衰,文字记载如何对四野贬多于褒,铁打的事实毕竟不容歪曲捏造。出于别有用心、对后代不负责任地否汉四野曾拥有的功绩,绝改变不了四野全体官兵亲历的史实,也证明了某些人想否定的不光是四野)。
战事频繁容不得向上级辩解,军事干部都站在司令员一边。阻挠干扰重重困难,联军还是按计划发动了夏季攻势、秋季攻势和冬季攻势,迫使东北守敌步步败退蜷缩在长春、沈阳和锦州。我军取得了主动权,便由此拉开了全面战略进攻的序幕——辽沈战役。

司令的脾气忽变得焦躁暴戾,因为同一个人的模棱两可,司令部竟多次被敌人偷袭围困。要解围须声东击西派兵力出去牵制,而司令是一个兵也舍不得丢的,更别说司令部里都是些将才军官。惟一的一次阻击战之后,军官因减员而不得不身兼数职。赵英本来被留在司令部当副官,此时也下团带兵还兼军需供应。

临时指挥部设在小城四平。赵英开着吉普车出去找汽油。街面上到处是断墙残垣、剩火余烟。战士们在押送俘虏清理战场。小巷里不时有溃散的残兵打冷枪。
“赵团长,你看这人好怪!”通讯员指着敌尸堆里压着的一只手。搬开压在上面的躯体,见那具尸体上穿着伙夫油腻的破军装,领口却露出高级丝绸内衣,手中攥着一把刀鞘精美的短剑,横在割开的咽喉下,那咽喉上却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柳正涛!
他参加打内战可不奇怪,见大势已去便“舍身取义”可就太糊涂了!他并非不了解共产党,至于走顽抗到底的路吗?赵英压抑着剧烈起伏的心潮去翻找他的内外衣袋,姓柳的可绝不是伙头军!不出所料赵英搜出一张作战方案草图。
“快!马上回总部!”急忙跳上中吉普。赵英驾车吃力地绕过街上的碎砖烂瓦向车站大本营驶去。
“轰!”一颗手榴弹不知从何飞出砸在路中间,机枪子弹从街对面一个房顶上喷射而来。残余的敌兵在作垂死挣扎,赵英立刻刹车跳到路边,招呼战士们向那座房子围歼过去。战士们前脚走,后脚就从那仓库样的房子里跑出个小女孩,边惊恐地频频回头边哭喊着冲向毫无遮掩的开阔地!
“团长,我去!”通讯员不待回答就跑了过去,机枪还在狂啸,却又戏弄般只打小女孩左右,孩子哭得更厉害,站在开阔地中间不敢动了!通讯员躲闪跳跃呈之字形跑向小女孩,眼看只差几步了,机枪子弹泼过来,他捂住腰扑倒下去!
射击在继续,子弹不再戏弄孩子而是扯她的棉袄燎她的头发!赵英不能再等,朝另一方向扔了个破锅引开注意力,他便毫不躲闪地直冲向小女孩,抱住女孩就也一滚蔽在一辆底朝天的马车后,藏好孩子才抽枪点射,一梭子弹打完机枪也哑了。就在赵英再去开阔地救助通讯员时,不知从哪又飞来一串子弹,火辣辣把他大腿穿了糖葫芦!两条腿一双透眼四个血洞!
收拾战场的战士们围抄过来消灭了残敌。赵英扶着通讯员站起来竟不妨碍走路,看起来没伤到筋骨。于是急跳上吉普一阵狂奔,那张草图太重要!

“豆豆!你啥时跑出去的?”踏进总部,司令员先惊叱女孩又怒斥赵英,“你又跑哪去了?不知道要开会么?豆豆你个小兔崽子!连累伤了我的军官、我枪毙了你!赵英你小子也别跟我耍心眼!这第一仗打不好就得拖五年!五年!知道吗?要死很多人,包括你!”
赵英默默掏出那张草图摊在司令员面前,小女孩逃进里屋前大叫了一声:“爸爸最坏!”
司令员没理,和军官、参谋们被图所吸引,无言的注视持续了二十分钟。
“说说从哪开战?”司令拍拍赵英的肩,“你肯定在路上就在盘算了!”
“当然从东北角,”一名参谋抢先说,“那里有苏联红军封住海路……”
“不!不不不。”司令盯住图摇摇头,“正因为有苏联红军封住海路,我才要封住陆路。敌军集中在长春沈阳之间,那么口袋口在哪儿?”
“打锦州!”赵英说出自己的看法。
“对!主力南下北宁线,”司令一拳砸向墙上的大地图,“我要杀他个回马枪!”
历时五十二天,歼敌四十七万,1948年10月底,联军以攻下沈阳而结束了辽沈战役。东北民主联军正式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在启程打平津前与苏联红军胜利会师。
郊外林边的雪地上,苏联红军女坦克兵燃起篝火,搬出成箱的伏特卡白酒,边痛饮边欢歌狂舞。
“她们唱的什么?”赵英问坐在身边的司令员。司令一直和苏军少校用俄语交谈着,兴奋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
“唱的是: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在那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谈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司令员解释完忽然朝女兵们喊了些什么,再回头小声告诉赵英:“我跟她们说你听懂了,你就爱那灯光!”
“你这叫干嘛……”没等赵英捶着司令,女兵们竟一拥而上生拉活扯把赵英围进舞圈,边推搡他边尖叫:“刘芭卡!刘比刘!”
他根本不会跳舞,纯粹被拖拽着瞎转悠。那些女兵全都身材高大,还并不都是碧眼金发有大半是黑眼黑发,身上还发出热烘烘的怪味。洁白的小脸上五官又大又凸凹得厉害,细长的身材也大起大落胸高得离谱、腰细得夸张,还个个都欢天喜地乐不可支。正当赵英傻乎乎打量这帮洋妞的当儿,不知谁又尖叫一声:“刘比刘!册拉哇依!”赵英立刻被个女兵紧紧抱住,不待他反应过来已“叭”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呕——!赵团长加油!”战士们跳起来欢呼起哄。
赵英吓坏了,跟洋女兵犯纪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他竟挣不开那看似纤柔的女人并不柔弱的搂抱,那女人亲完脸似还不过瘾又吮起赵英的嘴来!“海底捞月”。赵英干脆往下出溜才腾出手狠狠推开那洋女兵逃出了人圈。
“刘芭卡!把美男子团长吓跑喽!”背后的哄笑更加起劲。
一头钻进树林,见司令靠在白桦树上,手里也拎了两瓶伏特卡。冲赵英撇嘴作了个鬼脸:
“你这教不过来的和尚!笨驴!想打一辈子光棍呀?”他递过一瓶酒,“怕女人就跟它过!”
“我……医生不准我喝那玩意儿,我胃上有伤……”
“我肺上也有伤。”司令咬下瓶盖“铛”地一碰酒瓶,“今天例外,大好的日子医生都想喝!”
也许在严冬里野外作战冻得太久,几口酒下肚疏通了血脉,为三大战役头一仗的胜利干杯乐了一下午,赵英和司令都站不起来了。大醉而眠的翌晨赵英没能醒来。腿上的伤严重感染,脓血浸透了绷带。司令大发雷霆骂通讯员“乱弹琴”,说赵英若因此残废就“枪毙”了他。然后是送担架上车站,去军内最好的医院。

 楼主| 发表于 2008-2-8 11:40 | 显示全部楼层

医院是幢依山傍水的小白楼,环境极为清雅宁静。在此疗伤养病的多为四野的军官,医务人员和医疗设备均属一流,当时的东三省只这一家能作重大手术。清雅的环境于听惯了枪炮、闻惯了火药味的人来说却倍感心慌。令赵英心慌的还有一层原因:医护人员里几乎看不见几个男性!想起凤儿因扒下过他的裤子就纠缠不休,如今他根本没穿裤子!每天打针换药的又轮流值班不是同一个人!还不仅是怕犯错,堂堂大团长的屁股随便让护士看,他赵英还有什么尊严?
他拒绝换药,可他还是被朦住换了一次药。在那女人摘下口罩帽子的一刹那他差点惊跳起来——那分明是苏联女兵刘芭卡!
后来才知道那位白衣天使叫高玉洁,是东北几十万俄汉混血儿中的一个。有了一次,便有第二第三次,顶半个医生的高护士长主要负责他这个病人。好在警卫员小马找到并洗净了那条内裤,憋着一脸坏笑为他遮住男人唯一不该露出来的地方。可他还是怕。他怕!每次见到那姓高的混血女人他都禁不住下身蠢蠢欲动!他到底是个爷们,虽然他每每为自己头一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羞惭自责不已。可他相信无论哪个男人见了她都会有此反应:高玉洁的身材太性感!赵英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像高玉洁一样乳峰浑圆高耸,腰枝纤韧流畅。细颈婀娜,长腿丰腴,如同在柳正涛家看到过的外国美女雕塑。而那明朗灿烂的笑容在洁白如玉又高鼻洼眼的脸上更宛若白桦林一样鲜嫩清新。哦!赵英头一次为异性失眠!眼前总晃动着玉洁为他换药时那双细长白皙的手指,那轻轻吹拂在他肌肤上的素馨呼吸。她怎么长成如此妙曼的模样?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女性么?如同高山流水般的胸高腰细!丰硕的乳峰绷紧胀满了军服……啐!我在想什么?天哪我是怎么啦?真他妈是个臭流氓!不行,我得保持距离!
谈何容易?医生和病人间的距离惟有康复。可赵英竟很难康复。按说没伤到骨头和血管的腿部枪伤,在清创消炎后本该愈合,可赵英的生理指标还没一项正常:发烧、浮肿、皮肤蜡黄似有内出血,生命指征逐日下降,还出现了病态的嗜睡。科室几位主治大夫准备在他腿伤好转时作一次全面体查再会诊。
大概是第四次换完药,高护士长捆完绷带收拾好治疗盘准备走了。偶然瞥见赵英床头的痰盂,竟端起来仔细看,又高又尖的鼻子快戳进那脏东西里了。
“你咳血?”高玉洁皱紧眉头问,“得过肺病?”
“没肺病。不过咳血有好些年了。”赵英翻过身去想睡。
“转过身来,”温和而坚决的命令,“把上衣解开。”
赵英迟疑了一下,“哗”地扯开衬衣,想用乱糟糟的伤疤吓她一跳。
“你衬衣真脏!”高玉洁并不惊慌。找到他右胸上月牙形的伤疤,先在凸凹不平的胸脯上按了按,又趴下去把耳朵贴上听了听。
“作深呼吸。来,呼气。吸气。好,再来一次:呼气,吸气。”玉洁示意赵英再侧卧,然后轻轻捶了他右背几下:“这样疼吗?”
“有点儿。”赵英折腾累了,极想快点结束他好睡觉。
“什么时候受的伤?喂!别睡,问你右胸上的伤有多久了?”
“过草地的时候……”
“什么叫过草……是枪伤还是刀……哎你别睡呀?你肺里有异物!”
“我知道。先是子弹,后来又扎进块碎刀片……它们喜欢呆在里头……”赵英打起了呼噜。
见推不醒他,高玉洁跑去叫来了老头军院长。这位老军医年轻时曾留学国外并任教医学院,抗日战争爆发回国参战,一直在八路军野战医院任外科主治,有着扎实的理论水平和丰富的外伤经验。
院长用听诊器分别按在赵英右胸和左胸,来回几次仔细地听,表情渐严峻起来。
“对,摩擦音很大。难怪总不……”院长看看似梦非梦的赵英咽下了后半句,他皱眉掐着下巴在紧张思考,有些难下决心。赵英迷迷糊糊见这光景怕是自己又得受罪。不过这家医院挺高级,能治好他长期发烧咳血也不错。
“先穿刺看看吧。”院长小声叮嘱高玉洁,“这手术还不能再耽搁,可他又体质太差,老伤发作,够冒风险的!”
“我去拿穿刺包!”高玉洁的脸色更加苍白,似有痛苦掠过。
院长站在床前清清嗓子,温和缓慢但又郑重其事地向赵英讲明情况:
“赵团长,你的腿伤已经不成问题了,但由于送医治疗前是全身性感染症状,肺部老伤复发形成肺脓肿。你大概以前反复发作都没能彻底根治,拖了很久又感染了心脏……对,很严重你再不能拖了!就现在,你还面临两种危险:严重的心包炎再拖你活不了几天!若立即作手术得先取出肺里异物,开胸大手术对于还在发烧的病人同样是九死一生!你最好能通知你的家属……或上级首长,否则……”
“好吧……我自己就是,”赵英仍睏得睁不开眼睛,“谢谢,你多费心了。”
高玉洁匆匆跑进病房在床头打开穿刺手术包。她听见了赵英最后一句话。她极力低下头不看他,极力抑制住慌张地戴橡皮手套,装注射器、安针头、抽药液。来协助的两名护士一个给赵英垫高了后背,另一个作心脏部位的皮肤消毒。周围的医护人员都屏息注视着高玉洁平时就极娴熟的术前操作。
举起长长的心针,对准痛苦小些的剑突处进针位置。家属或……我自己就是。玉洁不久前已知道,他没有亲人没有家属还几次快没命了。她右手握注射器,左手按剑突。那剑突已经是个刀疤的顶端,从心口窝到肚脐上,一道补胃的手术疤痕足有七寸长。这是个饱尝伤痛的肉体!这是个数次征服死神的生命……针尖刺进皮肤高玉洁心里忽来一阵悸动慌乱,我怎么啦?医护人员只有对自己的直系亲属才不忍下手。心包穿刺须格外细致准确,半点马虎不得!针尖偏差半毫米都会致人死命。不!不行!玉洁想扔下注射器逃走。抬头看看院长,老人正扶着赵英后仰着的头,防止病人因疼痛抽动而扎偏位。赵英则依然半睡半醒。
冷静冷静冷静!玉洁心里大声告诫自己。他是病人,和所有的病人一样需要你精心治疗!半尺长的钢针终于扎进心窝,徐缓向斜上角加深,直至扎进全部针体。几乎能听见“噗”地一声,赵英抽搐了一下、轻轻“啊”了一声,针头刺进了心包!玉洁没失手。松了口气,她又开始抽动针管,粉红色的浊液瞬间充满了注射器。脓血。情况比预想的还糟!
“引流。”院长命令道。玉洁随即麻利地拆下注射器接上长长的引流管,并用胶布把针头固定在皮肤上。协助的护士接着动手给赵英输氧和输液。
医护人员都退出了病房。全院的外科尖子当天就开会制定手术方案。警卫员忙去镇上发电报给部队首长,说赵英快不行了。
当晚,赵英倒扯呼打鼾睡得挺香。引流液被排出体外他不再气短胸闷舒服多了,只是心包上扎着大针令他疼痛难忍咬破了嘴唇。那疼还因为他不时咳嗽吐血,背后垫高他上身半坐又倒仰着头,那姿势本来就够难受了,咳出的血顺嘴角流却不能动一下,且作为特级护理病人房间里一直开着灯,还有护士每隔几分钟(其实每隔半小时)就进进出出翻眼皮、测脉博、量血压地折磨他,都叫他厌烦得想吼想打人!都是那个多管闲事的高护士长!怎么这么讨厌……别,不要。难受很快会过去,他很快会康复重新驰骋疆场。他拼命安慰自己,并很快就睡着了。做了多少光怪陆离的梦,每个梦的结尾都是有人用尖刀扎进他心窝且狠狠剜铰着,他疼得发抖却无力反抗,迷蒙中那人像是苟文玉,又像是山田,最后竟变成怒不可遏的凤儿!我恨你!你竟敢想别的女人!我恨你……
此时,他不知道还有一个人为他难过得夜不成寐,为他身上那些可怕的伤疤感慨万千。他该多疼!军医院里的伤员还没一个像他那样,带着随时能要命的伤痛居然还生龙活虎打了十几年仗!天!这是个大活人吗?男性的造血机能比女人差几倍,他受那么多次伤流的血怎么补得回来?他还如此快乐地活着,不曾呻吟也从不夸耀,还有那许多幽默跟同房病友逗趣!是怎样钢铁般的毅力!而且……他还那么英俊!很男性的俊美!舒朗、伟岸、威武又坦荡,他是上天派到人间来的完美,连因痛而皱眉咬唇都是令人销魂的帅气……
玉洁到底睏了,她趴在他的床头握住他一只手也堕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赵英被推进手术室,开刀取出了两个折磨了他十几年的坏东西。推出手术室已是黄昏,直接送进特护病房且身上插满更多的针头管子。在十几天的昏睡中输氧输血输最强的抗菌素,床边日夜不离人地护理、治疗和抢救,他还是几次心力衰竭停止呼吸,医护人员都提心吊胆地暗自祈祷,乞求他要么痛快点地死去,要么尽早从极度虚弱中苏醒过来。
“咋个搞地哟!”司令员接到电报匆匆赶来,见赵英半死不活的,一小时之内就因心停跳抢救了两次便不停地摇头叹气。他预感赵英的戎马生涯会就此结束,为四野将失去个好军官两惋惜不己。
“司令员你才用不着瞎操心呢!”警卫员小马倒不惊不诧,“咱老赵命硬着呐!这会儿他不过让零件轮流歇歇,等翻过这道坎,嘿嘿!司令员咱俩打个赌,隔些日子你再来看,他准保比你都精神。”

果然,赵英渡过了危险期即以极快的速度强壮起来。能下床走动便满处乱窜找人下棋,坐在棋桌前他嘻嘻哈哈,吵吵嚷嚷,还比比划划手舞足蹈!院长简直不敢相信,十几天前自己都给他填好了死亡证明书!
他还特别馋,吃了上顿便等不及地想下顿,闻着点荤味就直流口水。有人来看他,他先翻人家的包找好吃的,有病友上街他也总叫人捎好吃的。难得他安静一会儿,又死盯住医院食堂的胖厨师,院长怀疑他熬不过馋时会把胖子生嚼了!年龄能当赵英父亲的老院长,远远望着活蹦乱跳的小团长总无缘无故地眼眶发热。
“不好玩!”赵英几次闹着要回大病房,不想再当特护病人住抢救病房。其实他是怕高玉洁,半夜惊醒总见“刘芭卡”趴在床头,握住他的手,或抱住他的胳膊,甚至趴在他怀里,压得他伤口好疼。他也不止一次地失口叫出“刘芭卡”来,弄得高玉洁惊醒过后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院长当然不准他回大病房,心脏病一时半会可好不了!还常在凌晨四点钟发作。也幸亏没换病房,赵英毫不例外还真发作了两次。
看到他一天天恢复,玉洁也一天天矛盾不安。他好了就会走,又去参加战斗;他若久治不愈又叫她更难过。每见他不时捂住创口吸冷气她心里都会疼一下;若他出去玩留下空床她又莫名地失落。无数次骂自己对美男的贪兵属轻浮浅簿,可她又认定赵英是自己一直等待和寻找的终身伴侣,是上苍决定安排给她的美好姻缘。
她向医院支部书记郝大姐吐露了心事,郝大姐见她脸红心跳的样子知道她不是说着玩。于是在司令员再次来看赵英时先在病房外透了这个意思。
见赵英正红光满面地抡石锁练臂力,司令吃惊不小,且愿赌服输地立即掏钱叫小马去买烧鸡。
“好消息和坏消息你先听哪个?”司令员在床边坐下,面无表情地先来了这么一句。
“好消息是我今天出院能马上享用一顿美酒好菜,”赵英从司令进屋就开始收拾行装,“坏消息是仗给你们打完了,没给我留一点!”
“那正是我想说的半好不坏的消息。仗才打不完呢!可你小子先升官了:留在东北组建公安队伍和恢复企业生产……”
“凭什么单留下我?我犯什么错啦?”
“是我犯错了,有人想孤立我,把我的腿子全支弄走了!”司令又自我解嘲地笑笑,“你也不是一个人,你那个团整个端过来。哎呀我本来还想弄你去搞新建的坦克飞机什么的……算啦!反正都差不多,收拾烂摊子比打仗还考验人。”
“有人?”赵英若有所思地盯住他越了级的上级,“还是那家伙?”
“什么那家伙?我听不懂。”司令上前拍拍赵英肩膀,“还有好消息呢,你要结婚了!哦!我们小赵要当新郎喽……”
“说什么呐?跟谁结婚?”赵英脸色更加阴沉难看,“别玩了!”
“玩?你跟高护士长还没刘芭够哇?她配不上你?别跟我说你对她没感觉!战争年代大伙都这么成的家。得得得,你我也别绕弯子,我这家长有权包办!快定个日子拜天地,咱们还有的忙呢!”
“这叫什么……太突然了吧?”赵英嘴唇都白了,作深呼吸努力压抑着狂掀的心潮,“老总,你怎不替人家想想?我一身伤病的岁数又大,再说……”赵英想说在很远的一个什么地方有个人在等待。可他又说不清在哪和是谁,“我又……不了解她……”
“要那么多了解干啥?有的夫妻过了一辈子也没完全了解。”司令忽然连表情带语气都变得底气不足,“找个伴不过为了互相照应。你……嫌她是二毛子?”
“……没。”赵英也似底气不足,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那不结了?”司令松口气站起来,“我问过,小高是党员,人挺纯洁。她家人被鬼子欺负得够惨。政治上很可靠。你身体不好也需要个懂医的老婆。我看你俩挺合适。”
司令认为合适赵英还能说什么?况且这种先结婚后恋爱的成家方式在军队干部里也是惟一的选择。
上级作主,加上他本来也有些心动的婚姻虽来得突然,赵英仍以军人对上级绝对忠实和服从的机械心理定下了终身大事。在他注定充满艰辛的人生旅途上,一直渴望爱却又一直没有“家”的概念。于是就怀着敬畏,怀着不此之图和千疑莫白的忧伤,携起转瞬间成了他妻子的神秘女郎,开始了天下最普通却又注定不平凡的爱情生活。

 楼主| 发表于 2008-2-9 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短暂的蜜月,让赵英这个满脑子军事满嘴革命的单身汉饱享了夫妻生活的绝美与人间烟火之奇妙。他为司令给他选的爱妻而暗自窃喜。他庆幸玉洁是个高雅独特、超凡脱俗的女人。

赵英即将赴任的地方在省城,玉洁的工作单位还在偏远的山沟医院,俩人便在靠近医院的小镇上找了间房子。一切从零开始。俩人的全部家当是各有床美国筒式鸭绒被,还包括各自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面对阴暗窄小的老式空屋,赵英脑子里一片茫然。
“你甭管了,外边遛你的摩托马去!”警卫员小马自称是标准管家婆,和玉洁医院的护士们进进出出忙了大天。等赵英下午遛“马”回来小屋已变成了真正的家——两张单人床拼成了双人床,被筒给拆开缝成一个褥子和一个双人合盖的大被;床头添了对绣花枕头,白底红线绣的鸳鸯戏荷;窗前一桌二椅,屋后偏房有了炉灶炊具,门板窗框新刷了层浅蓝漆,还用素格花布做了窗帘和门帘;墙角拉了根绳搭上两条毛巾,桌上一对草绿色军用搪瓷杯靠着个炮弹壳做的花瓶,瓶内插腊梅、瓶体贴红双喜字,护士们还在剪红双喜,说要把屋子贴满。
“明天去镇上拍张结婚照片回来,别忘啦!”小马指着桌上同样用炮弹壳做的台灯和镜框,用管家婆口气又加上一句,回头又拴上围裙和姑娘们到厨房炒菜去了。
那桌菜烧得真香!赵英咂着唾沫看见一盘接一碗地端上来,最后上桌的是一瓶大兴安白干酒。“朱门酒肉臭”,酒是富贵人的象征,过去的受苦人能喝上酒是翻身的标志。护士姑娘们起哄要新郎醉入洞房,赵英便不再理睬小马的劝阻,兀自喝了个痛快。
不知小马和姑娘们什么时候走的,玉洁收拾碗筷也似隔着一层雾。赵英迷迷糊糊想起爬雪山时那瓶酒,哇!那味好香好淳!上百人轮着喝竟没喝完……
阳光透过小窗照在床上,把赵英晃醒了。半晌才想起这是新房,且已到了早晨!翻个身才见玉洁正坐在床边气呼呼地抹眼泪。
“哎呀对不起!我……”赵英忽地跳起,这才发现新婚头一夜俩人竟都没脱衣服!
“我欺负你了?”赵英从后边搂住玉洁的腰,想不起来自己头晚做过些什么。
“你欺负你自己!”玉洁一肚子鬼火却又难以启齿。怎么开口问?新婚之夜新郎居然满床打滚发酒疯!脸色苍白表情痛苦大汗淋漓揪扯着心口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可那不是妻子高玉洁,却莫名其妙地是“苗玉秀”!整整翻滚抽搐了一夜,天蒙蒙亮才安静下来。新娘根本就没上床!
“怪我怪我,喝酒真坏事!”赵英这才解开衣扣讨好地冲玉洁笑笑,“咱们现在好好睡,反正放假……”
“谁是苗玉秀?”
“苗……”赵英脸又白了,捂住脸好一会儿才慢慢说,“是我小时候的……让我从头告诉你。”
两人脱衣并肩躺下,赵英开始细细地讲。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始注意到玉洁凝脂般洁白的胴体,一阵冲动令他难为情地垂下浓密的眼睫毛,蠕动着方形嘴颤声问道:“咱们要个……小孩子不?”
“坏蛋!”玉洁捶他一拳又哭了,“你当结婚男女躺一块作什么?快三十岁的人了就没……听说过?也没人教过你?”
“没有。真的。”赵英又不敢动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动。
“哼!”玉洁搂住他身体,在他硬梆梆的肩头咬了一口:“这也要人教?”

其实玉洁后来教他的东西更多。玉洁看过很多书,有着高深的学问。她会从文化角度理性地分析社会市民心态,会用历史规律客观地预测事物的发展取向,这些对赵英今后城市工作的成功起了重大作用。

“不去不行么?”赵英见玉洁在床上分装一包包礼袋竟一阵无缘无故的心慌害怕。
“不行。”又是温和而坚决地回答。玉洁这次不会再让步,结婚没跟父母说已属大逆不道,过年还不领女婿见家人更是对二老双亲的不尊重。
“我还……有事……”赵英实在想逃避,他没想到玉洁还有那么多亲戚。
“你没事!”玉洁完全理解丈夫的不适应。他失去家太久了,亲情二字陌生得让他无所适从,那他就更应该重新得到亲情的温暖呵护,这对他即将赴任的新工作有好处。
“你放松点,其实我爹娘兄妹都是老实市民,你只当回家团年,也顺便窥探军队以外平民的生活现状,何乐而不为?嘁!大老爷们还怕见丈人!”
是呀我怕个啥?难不成怕新家的温馨祥和会勾起自己凄苦童年的回忆?哦那太遥远!遥远得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毕竟自己也有家了也会老的,也有儿孙满堂共享天伦的一天。只是……这一切还是太快太突然,他连怎样开口喊人都发悚。

简陋的小火车站,简陋的山间小城镇,简陋的街道房舍,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都那么直接了当地简单。小镇上的每个市民都在跟玉洁打招呼寒喧,好像人人都认识玉洁,人人都知道赵英是高家女婿。
挺大个院子,挺大的房子,屋里特大号的火炕和特大型的家族人口叫赵英目不暇接。只说玉洁有兄妹六个,可加上嫂子姐夫妹夫和侄儿侄女外甥竟有加强排的人数之多!且这几十口子男女老少都加入了欢天喜地过年的忙碌。剪窗花贴对联挂灯笼放鞭炮,还有大厨房里大锅大盆大碗地蒸年糕煮年货收拾鸡鸭鱼肉,光是青菜就堆成了小山够一个连队吃的。
赵英招呼亲戚的问候声淹没在吵闹欢笑声中,连个泡都没起。
“爹!娘!”赵英淌着大汗珠子笨拙地向老人各施一礼,然后慌乱地奉上花了一番心思选备的见面贺仪:绿玻璃日本式座钟、两副老花眼镜、几丈细白布和一箱子美国肉罐头。
“这孩子!还买啥东西哟?多花钱哪!”刘氏老娘竟依然身体娇健口齿伶俐,响亮地笑,满屋地忙,做母亲的自豪和管家婆的精明溢于言表。“兰!兰哪?拿腌果子来!”
“来啦!娘,茶壶放哪儿了?”随着浑厚的女中音,大姐玉兰端了个大玻璃盘子进来了。用糖渍的山楂酸梨和香瓜色泽鲜艳地堆放在盘子里,光闻那美味就逗出赵英嘴里的涎水。
“来尝尝小赵,别客气,都是自己做的。”玉兰大姐比赵英还高,高大却又苗条玲珑,皮肤雪白,长眉入鬓,蓬松漆黑的大纂吊在颈后,更衬出丰纤有致的少妇风韵。见赵英打量她便含几分羞涩,“嘻嘻小赵,打关里来的吧?我看你也一样稀奇呢!”
“好哇!还有酸梨。”一只手从大姐背后伸出来,在盘子里拈起一块就往嘴里塞。“二姐夫,给你领来个战友!”
一个比大姐小一圈,穿着合体西服的棕发灰眼姑娘推过来个修长的男人,那男人和赵英一样穿着四野的军服。
“小朴?嘿!见过见过!”终于碰见个熟人的亲切感让赵英喜出望外。拉住朴正新想亲热一番,又有所顾忌地回头瞅瞅皮匠老爹,怕俩人军队式放肆坏了大家族的规矩。
“坐下聊你们的吧。”老爹放下话,俩当兵的才在炕桌前挤着坐下。此时老爹正靠在炕里的窗台上,怀里抱着玉兰的小闺女逗弄着。赵英从见到岳父泰山的第一眼起就有些手足无措,灰眼棕发的老爹简直是个巨人!深深的眼窝里的目光连笑都似含着冰冷的凶相,且不苟言笑的端坐自带一种帝王的威严。
赵英和朴正新曾在黑省一场阻击战中协同配合,如今成了连襟更有不少同行的话要侃,说到兴奋处不免手舞足蹈、绘声绘色,竟忘了老爹最怕听的就是战争。
“你俩说累了没?”玉洁奔过来往他俩嘴里各塞一块糖瓜,也同时使了个眼色。“呶,嘴不停手也别闲着,帮帮忙。”一盆饺子馅和面团擀面杖递到眼前的炕桌上。俩军人相视而笑又吐吐舌头,开始揎拳捋袖接受新战斗任务。
跟打仗一样好胜,俩军爷们开展了包饺子比赛,一人一个大簸箕,连擀带包二人双手翻飞边叫边笑。相貌酷似玉洁的小丫头婧茹大声为二人加油:“二姑父!快!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三姑父加油!”
“你到底向着谁?”赵英抽手抹了她一鼻梁白面,“咱们分边,国梁你帮三姑父数。”
男女两个孩子便跳着脚各为一方呐喊,惹得全家都围上来看。两个军人忙得大汗如雨不亦乐乎在炕桌上大打擂台,小孩子们也分成两拨呐喊助威,吵吵嚷嚷比看秧歌还热闹。
“呦,这四川人也会包饺子?”二嫂拿起一只赵英包的饺子下细瞅了瞅,“别下到锅里成片汤……”
“你那嘴里有好话没?”大嫂雪芬夺下饺子放回簸箕,“忙你自个的事去!大过年的还挤兑人?”
“嘁!”二嫂淑芳转过身去又嘀咕道,“护着谁呢?又不是你男人!人家可姓赵不姓高。你说呢孟平?”
“说啥呀?”与二嫂的精悍刁猾明显相反的三嫂孟平憨淳地笑笑,“姓啥到高家来也是亲戚呗?今儿人这么齐多喜庆啊!”
“人齐了么?”二嫂炸着麻花故意大声问:“娘最疼的可是老大……”
“少在这儿瞎白乎啊?欠揍!”三哥志雄敞怀穿着铁路服在灶前扔下一抱柴,不知冲谁吼了一嗓。二嫂住了嘴,坐炕旮旯的二哥却红了脸。赵英手上忙又不忘偷眼瞄和在嘈杂中捕捉家事告白。
二哥白嫩秀气像个女人,还像很虚弱似的病恹恹一直缩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爹唠家常也懒洋洋的;
三哥则是赵英见过的最高大强壮的男人,高得头顶着房梁居然还匀称修长。漂亮的高鼻洼眼白皮肤,加上哥萨克式的小胡子,真乃标准美男!
大嫂雪芬在案板上切着凉菜拼盘。碎花布簿袄洁净而合身,发纂扁扁地盘在后脑勺上。圆脸庞圆眼睛,黑亮的弯月眉和圆圆的小嘴,连鼻子也是圆圆的小蒜头鼻。看得出来她与老娘关系最亲近,却于言谈举止间透出端庄秀雅的书卷风度,很像个知识女性。
大姐夫李成一直默默地坐灶前烧火。他个头可不高,还苍老得厉害,头发花白、皱纹满脸,一条跛腿上的棉裤筒厚得出奇。他总像不高兴似地拉耷着脸一言不发。
晌午,待几十口人在大号炕上围住大号炕桌坐下,门外又撞进来个男人,气喘吁吁匆匆忙忙,新蓝中山服里一派纤瘦斯文,娃娃脸上架着副黑框眼镜,蹦进门里就开始嚷嚷:
“恭喜恭喜!拜年拜年!来晚了来晚了!过年正该我们最忙,差点脱不了身!我是跑着来的!”
左手两只板鸭,右手一对酒瓶,嚷嚷着脱鞋上炕挤在了老娘和雪芬之间。还是婧茹接过他的
大衣和皮帽挂在门后,一边不悦地咕哝:“爸你迟到了还嚷嚷个啥?该罚你给大伙敬酒!”
爸?赵英可糊涂了。没等他问身边的玉洁,来人又大叫一声向他伸出双手:
“赵团长!嗨呀幸会!这真乃是——众里寻他千百度……你的大名可如雷贯耳呀!当红军时就是排长,打平型关的红六连连长,晋中抗战的游击营长,打重镇杀山田!英勇善战的四野先锋团长!太棒了!我一定要为你写一部小说!不,写个电影剧本!听说都叫你军中美男子对吧?你的爱情故事也一定非常动人……”
见赵英皱起眉头他才住了嘴。又转身忙不迭地打开酒瓶,殷勤地绕桌子满了一圈,而后率先举起酒盅:“来!为我们的英雄团长……”
“为我们操劳了一年的父母大人,”赵英纠正道,且率先双手将酒盅奉向老爹:
“爸,妈,这是我生来头一回在家过个热闹年,都快三十岁了又有了老人疼。爸!妈!女婿给您二老拜年了!祝二老健康长寿,幸福如意!”
老爹只笑笑没说话就干了杯。老娘则激动得湿了眼眶,酒盅沾沾唇便回应道:
“也祝你小两口事业进步……我不识字不会说啥话。英啊,今后有啥事尽管跟娘说。零七八碎的家务活都交给娘吧,你俩专心奔工作!”
在接下来的欢腾喧嚣里,赵英偷空问那穿干部服的眼镜男人是谁。
“是文化局新任的杨局长,现在是我大嫂的丈夫。我大哥不是一直没……”
“嗨!别动别动。”老娘见老爹把小砂锅里的东西挟给小孩吃,立刻抢过砂锅端到另一边,“这是给小朴炖的,他身子骨不好。赵英你也吃两口,老母鸡炖当归,补血的。你俩当兵打仗短不了伤筋动骨,娘给……”
“娘真偏心!”二嫂闻言撇撇嘴,“身子骨不好的可不光是小朴!”
“就是呀?”小朴有些尴尬,“让大伙都吃,别老惯着我。”
“娘给的,叫你吃你就吃呗?”三哥又亮开大嗓门,“理那聒噪!”
席间一时无话。赵英大惑不解,琢磨不透这家子人里谁跟谁有过结。
“大姐你也坐下歇歇,”仿佛为调整气氛,玉洁拉住了一直忙活端盘上菜的玉兰,“零碎活让孩子们干去,忙一年了还不累么?”
“我……不累。”玉兰子打量一圈席上的老小竟有几分自卑的惶恐,再看一眼自己丈夫李成又深深低下头,“我……在厨房吃惯了……”
“看见没有赵英?”杨局长随即大发感慨:“精神解放的斗争还何其久远、何其艰辛!尤其乡下的劳动妇女,本来就干着能累死牛的重活,还时时被封建礼教的绳索捆得喘不过气来!”
“真真可叹呀!”赵英三杯下肚便有些口没遮拦:“大姐听过郑板桥的《姑恶》诗么?……嗟嗟贫家女,何不投江湖?人间为小妇,沉痛结冤诬!饱食尝一刀,愿作牛羊猪……”
“愿作……可不是?”玉兰生硬地笑笑又分明红了眼圈。再想说什么可泪水已汩汩泉涌!她立刻捂住嘴跑出屋外,厨房传来憋不住的哽咽抽泣声。老娘也撩起衣襟抹开了泪。
“糟了!我……我说错什么啦?”赵英见桌上瞬间陷入的沉闷吓了一跳,不知自己是该继续做客还是得去厨房安慰大姐。怔了片刻还是挪到炕沿找鞋。
“别介,二妹夫。”三哥捋了把脸叫住了赵英,“你没说错,而是说到她心坎上了。让她哭会子。你也许没听说过,当童养媳得受多少气?跟相好的私奔又得挨多少羞辱唾骂!我大妹子到现在还被人……”三哥志雄咽住话头灌下一大口酒。
“小杨你要写书倒该写写这样的苦女人,”赵英若有所思地望着屋外厨房一角,“打碎封建礼教的枷锁,文人比军人的作用更重大,一场听不到枪炮声的战斗。”
“那当然!”小杨绷紧了娃娃脸,“打胜这一仗还非我莫属!”

 楼主| 发表于 2008-2-11 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团年饭直吃到掌灯时分,撤下酒席后大人孩子都到院子里点灯笼放鞭炮去了。老娘叫住赵英,从炕柜里翻出个布包。
“娘有分簿礼,早就预备下了。”老娘打开布包拿出做工精致的两双布鞋、绣花肚兜和烟荷包。“给,每个女婿都给一份。别嫌娘礼少手艺孬哇?”
“娘,您做得真好!”赵英是由衷地赞美。特别是衬着棉花绒里子的红肚兜,中间细细地绣着金鱼莲藕和鸳鸯,娘疼爱孩子的感觉让他鼻子发酸。小时候常见别人家的孩子戴这种肚兜,有钱人家还给肚兜套脖子的布带用银琏子代替,他总认为戴肚兜的孩子得到的母爱最多。可,自己已不是小孩了呀?不过自己有胃病,能暖着肚子真不错!
“你喜欢就围上给娘看看。”老娘得了赞美也心里乐呵得慌。屋里烧了炕梃暖和,于是和赵英一起解扣子脱下厚重的军袄。
连袄里的衬衣也脱下,赵英正要伸手接肚兜,忽见老娘刷白了脸,直愣着双眼跌坐在了炕沿上。
“怎么……”两个字竟从三张嘴里同时惊诧而出,刚跨进屋门的玉洁随老娘惊骇张惶的目光朝同样张惶的赵英望去,在那黝黑精瘦却也肌肉硬实的躯体上横陈着几道吓人的大伤疤。且因脱衣摘下帽子,左额上也有道疤,刺眼地纵切在左眉里……
“这叫作的什么孽哟?仨闺女都嫁给了半条命!”老娘擤了把鼻涕来了个脸朝墙,“胖丫你咋恁……全是要命的伤!看你后半辈子咋过?”
“娘我……”赵英忽觉得自惭形秽,拎着肚兜低头怔在炕前,“我开了刀伤才好了呀?胖丫也知道的……”


因为又“犯规”喝了酒,在归途上就呕吐不止。赵英才体会得老娘的担忧不无道理,也才明白命苦的真是玉洁!结了婚他便不再仅仅属于自己,职业军人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家人将如何生活?噢他好依恋那个家!当了多年孤儿家才格外温暖。他也好依恋玉洁!才知道自己好需要女人,需要那柔嫩身体的拥抱亲吻,需要那温存体贴和生命的呵护!可……他太自私了不?如此不考虑将来地匆忙结婚会不会害了人家姑娘?不错,是玉洁自己愿意。可玉洁毕竟才二十岁,那种幼稚的爱不过是纯情少女对军人的茫目崇拜,嫁给军人可另是一回事!美好的浪漫梦幻将不得不面对并不完美的现实,是军人就意味着牺牲很多包括健康和生命。而军人的妻子即使不当未亡人也得长年守活寡!怎么办?总不能刚结婚又……离婚吧?哦!赵英啊赵英!你懂结婚将负起何种责任来吗?
看玉洁兴冲冲的样子他还不敢说什么。玉洁见他沉默不语还以为他仅仅是胃不舒服,殊料他胃疼心更疼。当晚上床就寝他紧紧拥抱着玉洁,真怕不久会失去她。听着玉洁均匀的呼吸他越发难过:可爱的姑娘你为什么要选择当军人的妻子?

这天晚上还有个人也失眠了,就是新任文化局长杨凡。见到赵英让他兴奋不已。那俊美的相貌和英武的气质可见“美男子团长”并非浪得虚名!还有,他在窗外看到赵英身上那些令人心颤的伤疤,在老娘面前孩子似的纯善窘迫都那么……那么真实动人!他一定要尽快动笔,要以赵英为原型写出长篇绝世之作!
他早就听说过赵英。不过也不算太早,就几个月前。他在省城开会认识了个姓柳的文化干部,都说她是个老处女,小杨便套近乎想搜罗写作素材。岂知他得到的则是另一份素材,还亲眼看到一厚叠记载赵英事迹的边区战报和一帧赵英本人显然是为贴证件而拍的照片。柳干事几乎声泪俱下地述说她和赵英的罗曼史,说赵英对她情有独钟,未婚妻却叫金凤,之所以未婚是因为等待另一位长征失散了的同乡女红军……
小杨猜那柳干事曾暗恋过赵英才编出一套风流账。按赵英当时的身份和环境,才没那闲工夫跟她那种娘们做黄粱大梦呢!不过也没关系,文学本来也允许在纪实的基础上再创造。爱情是一剂调料,是防不胜防的万能胶,随什么鸡零狗碎的胡诌八扯都能粘乎成个迷魂狐妖,年轻人恰对这些津津乐道深信不疑。光是听说他已经有了腹稿,真见其人又让他耳目一新,他终于对军人气质和不言自威有更具体的蓝本:那绝不是杈腰板脸大喊大叫。赵英动作舒展干练,举止俊逸潇洒,说话简单明了,连微皱眉头都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军人必备的敏捷、迅速、准确、沉稳自有一种庄严的美,与舞蹈戏剧不同。吃完饭有个盘子差点砸到地上,赵英顺手就抄了起来;赵英用钉子当飞镖打下一只高飞着的鸟;赵英从屋角找到一个破手风琴竟拉出了《延安颂》,和小朴一起唱得出神入化……
不知不觉他从被窝里坐起来模仿甩飞镖的动作,冷不防被雪芬踢了一脚:
“干吗呢?半夜三更发梦癫哪!”

                          〈五〉

刚解放的东北城市里,新建的民主政府各项工作虽在开展却还有待完善。尤其城市治安和市郊清匪都才刚有个头绪,没有安定的社会环境作保障,恢复工商业等城市建设便困难重重。残留的敌特不断骚扰破坏,地痞流氓也频频趁火打劫,躲在大山里的土匪还时常下山来真枪实弹地烧杀抢掠。政府治安队伍和地方武装刚建立不久就每天疲于奔命,被大大小小的案子搅得没一刻安宁。
赵英并非常胜将军,面对从没接触过的新任命,他再好胜也只能一筹莫展,以前整套游击战谋略一个也用不上!“坏蛋”二字溶入都市人粥叫治安队无从下手。于是用最强硬的口气向上级要老侦察兵、要公安技术员,要了半个月才批准派来。赵英带着小马兴冲冲去车站接人,没想到接来的却是吴大明和陈金凤!
四个老战友加上地方政府派来的政工干部老柴,五个“臭皮匠”就在赵英兼宿舍的办公小屋里拟定起施政纲领来。
首先,由吴大明从地方部队挑选精兵强将组建公安队伍,且须边培训边投入工作,在斗争实践中掌握侦察技术和战术;
第二,由凤儿负责对临时政府工作人员进行秘密审查。因为前段时间巡逻队到城东恰城西出乱子,去扑救电厂失火,又正逢水厂被炸。为什么每次行动都被人预先知道?会不会有敌特打进来作眼线?
第三,对付有武器的土匪不再用大兵团上山清剿,最好改变策略守株待兔。号召市民和乡下农户组织起来藏粮保家。现在正临初春的青黄不接,土匪头年秋季抢的粮估计已耗尽,返春寒的几场大雪过后,饿急眼的土匪准会有大行动,到时候即可设伏围歼;
第四,对地痞流氓和无业游民及日本鬼子扔下的军妓,先进行收容集中帮教学习,然后分派各缺人手的建设单位安排工作,使之自食其力比送去劳改效果好。交给老柴去办……
纲领有了,要具体实施仍存在很大难度。就在他们讨论方案的当儿,治安兵又大呼小叫地来报案,凌晨两点发生了特大凶杀——
市中心广场旗杆上吊着个人,被敲开花的脑袋上粘着一张纸,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积极分子”。那是一位拥护民主政府的亚麻厂老板,刚被选上工商联会长。更残忍的是,位于市郊亚麻厂老板的家也惨遭灭门,三个姨太和五个儿女均死在床上,佣人们也倒在血泊中,只在地下室找到个活人,可那个枯瘦肮脏的跛腿男孩已经吓得不会说话了!
凤儿带人搜查的结果几乎一无所获。没找到凶器,没有目击者,整个三层楼的豪宅里既无撬锁砸门的痕迹,也无打斗反抗的迹象,除了家人以外连脚印指纹都没留下……
“慢!”三姨太的尸体抬走之前,凤儿掰开那女人的嘴掏出个血糊糊的纸团。她小心地夹进纸袋揣在身上,准备亲自检验这唯一的线索。
就在赵英和大明勘察完现场回队部的路上,市内另一区的城角腾起一团烈焰,小马跑来报告说兵营遭袭,马棚被人烧了!赵英调转摩托车想赶往兵营,刚上石板桥竟“轰”地一声巨响桥被炸成了碎片,强大的气浪把赵英和大明连人带车掀进了河里……

“你怎么不说话?你的本事呢?脾气呢?叫你当公安局长就是装哑巴打坐么!”大明拍桌子砸板凳地冲他大叫,可赵英瘫在椅子上只想大哭一场,想骂自己打自己,想……写辞职报告!他不是干这一行的料,他没玩过猫捉老鼠!
局办桌上,有几枚从马棚捡得的美式卡宾枪的子弹壳,地上扔着一只从被炸桥头发现的皮鞋,一眼就能认出那来自东洋日本人的作坊。
大明暴跳如雷吼了半天见赵英没反应,便气咻咻直奔门口,和正冲进来的凤儿撞了个满怀。
“你干嘛?”凤儿把大明推回到桌边,“俩大老爷们就会耍脾气?要是发火骂人能破案也用不着咱们了,街上找个碎嘴子老太太……”
“说说结果。”赵英接过凤儿手中的本夹,无力又无奈地打断她。
“你估计得没错,”凤儿抓起茶杯灌了一大口,“他全家都是慢性中毒而死,毒药投在头天的晚饭里,所以没有打斗的痕迹。只有三姨太是被掐住脖子窒息而死,而且明显地铺好床、摆好酒菜在等什么人。当然不是她丈夫。当她查觉那人连自己也要杀时才打了起来,还在临死前含了个纸团,手里也有碎纸残片。”
凤儿打开本夹,已经洗净抹平的纸条拼在一起,上边写了些数字:
“2,21——4·12  2·22——2·33    2·24——7·56……”
“等等,你们看这纸!”大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公用信笺对照在纸条旁,纸条除了抬头上的用笺单位被撕掉外,横格的宽窄、颜色、纸质及印刷编号都完全一样。凶手是“家贼”!
“不错,再来。”赵英鼓励地冲大明一笑,“接着说!”
“这些数字么?找到规律就能破译出来。”大明死盯住纸条在动脑筋。
“4·12?好熟悉呀!”赵英脑子里急速翻找着这似曾相识的数码,“好像亚麻厂老板家的门牌号……”
“对呀!”大明叫起来,“2·33是兵营的街号!可是……2·21如果是日期的话,2月21日是昨天,2月22日是今天,那23日就是……”
“这是一份暗杀计划!大明你看,”赵英翻出个名册簿,急急找到其中一页,“7·56是政协委员江成家。快!赶紧布置兵力埋伏!”
“是!”大明答应一声跑了出去。
“凤儿,”赵英脑子里又有个念头一闪,“你说,凶手是不是看见三姨太吞下纸条而没来得及抠出来呢?这么重要的计划他想不想找回来?”
“医院太平间!”凤儿低哮一声也跑了。
“局座,”柴科长领着个哆哆嗦嗦的老头进来了,“这人说他是王老板家的佣人,说想找他孙子。你看……”
“昨晚你在哪儿?”赵英从容合上本夹,发现老头一双脏污的手上隐隐露出白净的手腕。“你孙子多大?你怎么知道……”
“我从报上看到……”老头急捂住嘴,“不,我不识字。听人说报上登了王老板家惨遭灭门,就一个小男孩幸免……我头天回乡下家里去了,老伴病了没人照应……长官我求求你!我就这一个孙子,让我见见!不知住哪旮搭医院……”
老头跪地上号啕大哭,赵英还是看见他极快地向桌上扫了一眼。
“你会喂马不?”赵英不为那泪水所动,仍冷冷地问:“到兵营帮着喂马去吧!我给你写个条。你孙子现在很安全,正在接受治疗。过几天我陪你一起去看他,行吗?”
老头颤巍巍地走了。居然没问他“孙子”伤在哪?伤重不重!
“老柴,从科里派个人也去兵营当马伕,密切监视这老头!”
柴科长刚要走,又被赵英叫住了,“还有,你去安排布置叫所有的治安兵和政工人员每人写一份工作总结报告,以按日期时段工作记录形式。”
有日期才好查对笔迹。电话响了,大明说政协委员江成有重要资料一定要当面交给赵英。

 楼主| 发表于 2008-2-12 13:25 | 显示全部楼层

江成竟是潜伏特务!还是重要联络员,手中握有整个东三省特务组织名单。分明答应把名单交给赵英,却又临时变卦先讲交换条件。
“要不是因为他们想灭口,我才不会叛变呢!”这位商贸集团董事长在生死关头也不忘做买卖,“可你们能保护我多久?一天24小时能看住几天?不!他们想杀谁就一定能得手!你们根本没办法!”
“你也太小瞧我们了吧?”赵英焦躁地看看怀表。按敌特的计划暗杀行动就快开始了,按我方布置江成也该带着家小躲进地下室的。可这番讨价还价已经持续了一天还没个结果。“要想彻底摆脱暗算只一个办法: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再说,敌特杀联络员的理由只有一个:他们手里还有份名单。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想不想跟我们合作?”
见赵英作出要走的样子,江成急忙掀开厅里一块地板拿出个首饰盒,再从盒盖夹层里取出个淡蓝色的小本子。赵英接过本子揣进怀里又朝江成摆摆手:“把你衣服换给我。快!换完快走!”

这是三楼书房,赵英穿着江成的西服坐窗前写字台前看书。窗帘半透明,台灯光暗淡,凤儿穿上女主人的睡衣,抱着猫坐在书房一角的摇椅上。落地大钟敲响深夜一点,周围仍一片静宓。
窗外树枝发出极轻微的折断声。赵英不动声色地斜眼瞟见窗上方倒挂下来一张蒙面人的脸。他从容站起伸个懒腰朝凤儿走去,边走边说:“不早了,咱们也睡吧……”
话音没落便“啪”的一声灯灭了,从窗外跃进几个黑影朝“江成”扑来!赵英立刻把凤儿挡在背后的墙角,自己挥拳踢腿与杀手接上了招。
杀手竟越上越多,外边埋伏的治安兵见里边双方混战也无法开火歼敌,不能再拖延时机!躺倒向上攻击!悟真以前教的杀手锏猛然跃上心头,赵英就地一滚同时出脚剪踢,至少撂倒了五六个,在对方呻吟的当儿,赵英已抱起凤儿冲向窗口直接跳了出去,落地前大喊一声:“出击!”枪声瞬间响起,治安兵们攻进了小楼。
杂乱的枪声中,地下室方向隐约传来微弱的呼救!赵英忙爬起飞奔向楼后地下室出口处。离锈铁门还差几步,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撞了出来。淡淡晨曦中能看出那正是江成!他被个中年佣人反绑双臂用手枪指着头,见赵英挡在面前,那佣人立刻扳下机头低吼一声:“别过来!”
“哦,是你呀?”赵英反而放松地把自己的枪插回腰间神祕地问,不待回答又掏出蓝色本子走过去:“名单在我这儿。把老家伙交给我!”
佣人和江成都傻愣在原地,赵英已冲到了面前,疾如闪电般踢掉手枪,同时出掌砍向那伪装佣人杀手的颈后哑门穴,一个时辰里杀手都说不出话了!
江成仍莫名其妙地看到,赵英故作亲热地搂住“佣人”的肩膀向院门外送去,到了门口又用并不小声的耳语说:“谢谢你来送信,今后多联系!”
制造内讧已足够了。赵英敢肯定附近还有没露面的敌特头子,在静观事态发展。

回到队部局里,小马迎上来汇报:“医院太平间有人来过。可……伏兵不慎发出点响声,把那人惊跑了!”
“伏兵谁带的队?”赵英吹胡子瞪眼厉声问:“什么叫不慎?!”
“刘喜带的队。怎么啦?”小马有些委曲地嘀咕道,“我也去了的,确实不小心……”
“刘喜在哪儿?我问的是现在!”
“刚出去。说去上街买包烟。”小马更加不悦,“人家刘喜挺不错个人……”
“闭嘴!带路!”赵英挎上刚摘下的枪套,“看他去了哪个烟铺!”
远远跟踪,待刘喜跨出烟铺刚拐过街角,马上就被小马带的人抓了起来。赵英则抢上一步夺下了烟铺老板手里的火柴盒。倒出全部火柴棍,小盒里什么都没有。赵英还是把空盒揣进了衣兜,然后朝老板微微一笑:“跟我走一趟。”
“凭啥?我可是正经买卖人……”老板向空中挥舞着一双胖手叫喊道。
“问你点事儿,你怕啥?”赵英逼视着那张胖脸,胖老板竟浑身一颤。

火柴盒浸进水里,盒底出现一行淡淡的小字,凤儿朝灯照着亮抄下了那行字:
“危险!暂停计划,今晚在老地方碰头。”
“现在总该说了吧?”赵英仍温和地问,“盒里字是咋回事?”
“我哪知道呢?”胖老板满脸最真实的惊奇,“咋这盒里会有字儿呢?”
“你实在不想说也没关系。”赵英示意小马递过一包东西,包布是胖老板老婆的花头巾,包里是两厚迭钞票。“你家有人会说的。”
“是……是我老婆?”胖老板认出了花头巾立刻不笑了,“她干了什么?不!不会的!”
“你听听,再数数这是多少钱?”赵英说完挺超脱地往椅子上一靠。隔壁传来女人的嘤嘤啼哭声和嘀咕声,还夹杂着男性的喝斥声。
“她……那个娼妇!骗我说回娘家了,狗日的!”胖老板凑近赵英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吧,那个刘喜叫我把火柴盒给个女人!真的。我只干过几次,他给我钱……”
“老地方是哪儿?”赵英似刚来了点兴趣,“女人又几时来取?”
“女人都是天黑前来。”胖老板彻底泄了气,“老地方我真的不知道。”
“好吧。”赵英站起来拍拍胖老板的肩,“你马上回烟铺,就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别怕,有人保护你。”
送走胖老板,赵英拉开隔壁的门,凤儿和小马正在为刚才演的双簧而窃笑。赵英把头巾里包的“钞票”扔回给小马,小马解开捆绳收好上下两张纸币,把中间一厚迭报纸扔出了窗外。
当晚,吴大明带队跟踪女特务至郊外抄了敌特的老窝。“老地方”却是个破旧肮脏的大车店。对特务们分头连夜突审,结果都一口咬定他们的头目没来,且也没人知道头目的年龄性别外貌,还说这两天敌特组织内部正清查变节者,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刘喜被捕的当晚在拘留所里神秘上吊了;兵营传来消息说“老佣人”已神秘失踪;医院里已能说话的小男孩说他根本没有爷爷,王老板家也没那个老佣人。
市内终于安定不再有暗杀和破坏发生。“老佣人”的神秘失踪仍成了赵英的一块心病。
在党、政、军三方合作下,本市正式成立了公安局,各企、事业单位和街道分别成立了联防队。各行各业均趁热打铁,生产建设取得了突飞猛进的成就。
可赵英就乐不起来。不光是不敢相信胜利成功会如此轻而易举,还因为有个女特务一直在大闹牢房。
那是个妖媚的老女人,她还算不上犯罪仅属被特务利用。她所作的供词里经核查有一半都是子虚乌有,可她每天都大喊大叫,说特务头子是个叫“高玉娟”的二毛子娘们,扬言公安若不抓捕惩办那二毛子是不治首恶的亵渎公正!还说这事文化局杨局长最清楚。
高玉娟?碰巧和小姨子同名?赵英私下里把杨凡带到看守所去认那个女特务。一见面,杨凡竟气冲牛斗狠狠给了那老女人一个大耳巴子:
“琴姐?!你他妈的还在妒火中烧乱咬人!娟子怎么就成了特务?她特什么务来?你个失败的老戏子还要脸不要!他妈的好吃懒做堕落到当特务?真可惜了一张人皮!赵局长你就关她一辈子,这种人只配呆在这儿!”
“我以为你还能帮我……”老女人涕泪交加缩进墙角,“我是只配坐牢。可我死也不服那个二毛子狐狸精!”

赵英换上便服和小杨上街坐进小酒馆,听小杨一番饱含深情的忏悔,才知“狐狸精”正是小姨子玉娟。面对这个玩了半辈子文墨的酸秀才,赵英发自肺腑地劝告他今后笔杆子切不可玩过了头。殊料这一劝告使赵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认为没文化的军人根本不懂艺术便嫉才妒贤!他知道如何对付这种人:枪杆子永远别想征服笔杆子。

下一步该上山剿匪了。作完战斗部署,赵英回了趟他和玉洁的小家。没骑摩托而是搭乘火车。他有点不舒服。那天抱着凤儿跳楼他有意让自己背着地,怕摔伤老战友就摔自己好了。可凤儿是长胖了?竟有恁重!他被砸得差点背过气去。忙碌过后的短暂清闲才觉得背疼,好像把哪件内脏摔破了。
迈进简陋小屋见到玉洁的一刹那他竟百感交集!俩人都有太多的话要说。玉洁扑进他怀里埂哽咽咽哭了一场,告诉他她怀孕了。他有孩子了!他要当爸爸了!在这大治之初、百废待兴的年代,他不知这消息是喜还是忧?
夜晚躺在床上,玉洁亲昵个不停,吻他脸,吻他脖子,吻他胸上的伤疤,把头钻到他膈肢窝下。赵英强打精神和妻子爱恋缠绵,背上疼得他几次想叫出声,玉洁没太注意丈夫的四肢无力冷汗淋漓,不久就甜甜睡去。赵英则辗转难眠觉得自己快死了……不,不行。接下去还有好多事要做,还要当爸爸呢!多么神奇!家里就要降生一个小生命了,一个他生命的延续,一个和他长的差不多的可爱小娃娃。妻子将更加辛苦劳累,怀了孕的女人最需要丈夫体贴呵护,可自己……能否把岳母老娘接来?可接来又怎样生活?他和玉洁的薪水倒不低,不过时下有钱也难买到菜果粮菽,尽管春荒快过完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16:03 | 显示全部楼层

春荒的即将结束,也是时机上山收拾那些饿得半死的匪徒。赵英安排好城里的治安联防工作便带人向大山深处进发。
身上全换了脏破皮袄及国军服,手上也全是七拼八凑的杂牌枪。脸上早留了胡子还抹了些猪油锅底灰,哼着小调、骂着粗话,一百多号人向早就瞅准了的最大土匪窝晃去。
“妈拉巴子操的!”见了站岗的先上去一个大嘴把子,“瞎啦?连你爷爷都不认得!”
被骂得晕头转向又被打掉了威风的岗哨,立刻鬼撵着般飞跑进山洞叫来了匪首。
“你是溜子头儿?他妈的这个熊样!简直丢国军的脸。立正!”赵英狠狠踢了匪首一脚,“没规矩!你他妈的没学过怎么见你上司爷爷?”
“您老是……是哪个山头的?”匪首见赵英的部下都在啃鸡腿,涎水堵得连话都淹了半截。
“他妈的你还有脸问?”赵英拍出盒子枪勃然大怒,“给你们送了三次信,叫你往我山头靠,你他妈的人死绝啦?哦,是不是山上断粮你把送信的煮着吃了?”随从们“哗”地一拉枪栓齐声喝道:“说!”
“别……别别别别发火呀长官!”匪首吓得语无伦次,“哪能呢?大哥,哦不!大爷来打救咱们,弟兄们可是求之不得呢!”
“哼,谅你也不敢!”赵英煞有介事地在洞内踱开了步子,暗中观察匪徒的人数和武器实力。他随手拎起一枝美式卡宾枪扔到地上:“这是烧火棍吗?啊?成天钻在狗洞里装熊!过年都没胆下山去烩一勺?呸!收编你们这些夯货还得管饭!”
“哎呀您老不知道,”匪徒们七嘴八舌诉上苦了:“去年山下城里来了个什么狗操的赵局长,可他妈的厉害了!弟兄们下山个个有去无回,再捞不着什么便宜啦!大爷您老可得帮帮我们!”
“对,我是要帮你们。”赵英盯住匪首若有所思地话中有话。
天色已晚,按计划赵英的部下拿出带来的野味和烧酒,和洞里百十个匪徒一起开怀畅饮。一顿大嚼之后,傻冒们全成了杯中俘虏。
“大哥,我那儿还有个妞。”见喽罗们横七竖八倒一地,匪首淫笑着讨好赵英,“去年下山抢来的。就是瘦了点,您老将就着用一晚?”
不一会儿,小匪推搡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进来了。那女人干瘦的身上竟披了件肮脏的黄呢军装,鬼一般丑陋的脸无表情地瞟了一眼洞里几个人,便无声地钻进洞尽头地铺上的兽皮里。
“咋样?”匪首色迷迷笑着准备去别的洞迥避,“挺听话的,也挺有味……”
“啊!啊……”地铺上的丑八怪忽然怪叫着扑过来:“你是赵英吧?你就是赵英!快救救我!这帮畜生把我害苦了!你认识我的,我性柳……”
赵英用力甩开那女人,可土匪们已被惊醒,全都端起枪对准了他。
“哈!赵局长亲自送上门了?”匪首色厉内荏地大吼一声,却紧接着打了个酒饱嗝。
“对,是我。”赵英坐在兽皮椅上没动。“来看看你们作何打算。”
“唰!”一把匕首飞过来,赵英头一偏,匕首擦耳而过钉在他脑后的柱子上。赵英没回头,只猛地往柱子上一靠,匕首被震落下来。没等它落地,赵英飞起一脚踢去,弧光一闪,匪首身旁的小喽罗嚎叫一声捂脖子倒下了。
“上!”匪首一声令下,几个匪徒冲过来用麻绳把赵英捆在了椅子上。
“捆完了?”赵英盯住匪首笑问道。然后深吸一口气,又猛吐一口气,麻绳随之“啪啪”作响全断落在地上。“还有什么招?再来。”
几个匪徒端枪瞄准,赵英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钢针挥手甩出,端枪的手上全中了镖。
“我可等得不耐烦了!”赵英终于怒冲冲跳起来:“你怎是我的对手?你穷途末路根本不堪一击!都这年月了还当土匪可见你们有多笨!跟我下山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凭自个能耐照样过小日子。你们还等啥?”
“好吧。”匪首率先扔下了枪,“我早就想……可特派员他……”
“特派员?在哪儿?”
“他在这儿!”柳小姐可笑地比划着一枝大手枪押过一个干瘦老头来。那正是失踪了的“老佣人”!

处理完土匪,赵英开吉普车送柳小姐去军人疗养院。这是上级指名派给他的任务,说是柳小姐的意思,她和赵英有件事要了断。
在车上,柳小姐一直呜呜咽咽淌眼泪,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眼看快到疗养院了,赵英一脚踩住了刹车。
“柳正涛已经……”赵英认为该告诉她这件事。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柳小姐抹着泪终于平静下来。“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和我弟弟正涛一样……”
“找我?干嘛?”赵英拼命忍住心头的厌恶,尽量口气温和。
“你真不明白?打内战为什么共产党赢了?就因为有太多我们柳家这种太重感情的人!找你干嘛?回我家去!我当共产党的干部就为了保住家产和你一起享用!装什么糊涂?我早就爱上你了,对于我这上等人家的贵妇,作这个决定很不容易。不是为了你,受土匪凌辱我根本就不想活下去的!我认为你该知足了……”
“闭上你的臭嘴!”赵英愤怒得想拔枪,他赶紧跳下车掏出纸烟猛吸了一大口,压抑住冲动才再次说道:“你听着臭小姐,共产党让你当干部并非瞎了眼,而是举贤重才也给你一个认识并尊重人民的机会!如果你还抱着这种目的工作,你就还会失败,败得头破血流!受共产党多年教育培养你竟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别提你弟弟!柳正涛跟你不一样!他是用中正剑自杀的,临死故意留下一张重要军防图……谁希罕你的‘爱’?不过因为我有几分颜色,你想据为己有供你玩!我已经结婚了,老婆比你好一百倍!你不可能爱个下等人,无论你有多少家产你也别想买到真正的爱情!你是该活着,活着看看下等人怎样建设一个新社会!下车!你到了!”


再次开车回驻地,是从市委表彰会上凯旋归来。会上赵英和大明接过了军委颁发的嘉奖令。治安和剿匪双告大捷,新成立的公安局着实在众人面前风光了一回,且终于能毫不忌讳地向媒体公开详述了工作细节。
于路大明和小马一直兴高采烈地大侃公安局的远景规划,赵英则故作严肃地开着车装深沉,其实是在回味刚才饱享一顿的庆功筵。
三个人唱唱咧咧推开赵英兼作卧室的局长办公室,劈头看见凤儿坐在桌前发怔。
“凤儿你咋没去开会?没接到通知还是喜欢值班?”大明仍来乐不可支,“市委书记还专门问了你呢。我把你的奖章都捎回来了,瞧咱陈金凤同志多了不起!”
才喝了酒的三个男人都渴了,打着趣同时奔屋角的热水瓶。凤儿仍不说话,只起身带几分恼怒地递给赵英一张纸条。
“电话记录?”赵英一看纸条上的内容竟大为惊痛:“我妻子流产了!哦天!还是个男孩……”
“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凤儿大喝一声把仨男人吓一跳:“你凭什么跟别人结婚?我可早就告诉过你,只要你不死……”
“天哪又来一个!”赵英借着醉意大发失去儿子的怨气,“我答应过你吗?都快三十岁了,天高地远的我知道你在哪儿?再说是四野老总作的大媒,我敢拒绝?”赵英吼叫着给自己倒了杯水。“还有,我这位妻子天下无双!漂亮,高雅,有文化又有女人味,那是我的缘份!老天爷给定的你也反对?你硬要一厢情愿!人家大明哪点配不上你?不过一个乡下土丫头……”
“啪!”一个又狠又重的大耳光把赵英打出一丈远,凤儿还是气得连哭带跳脚:
“我土?你有多高贵?!你以为乡下人就不懂感情吗?我风雨同舟和你战斗了十几年竟没缘份!我疼你爱你照顾你,就差没把心掏出来给你吃了!你竟娶了个才认识几天的二毛子娘们!你他妈的是人不是?告诉你赵英,我救过你的命也能再要了你的命!”说完她又不解气地狠狠踹了他一脚。
“你恐怕已经要了他的命了。”小马蹲在地上摇晃着赵英,可赵局座从倒下去就动不了了,闭眼皱眉咬住嘴唇,脸成了青灰色。
“是吗?真是红颜美男多簿命啊!”凤儿抄手撇嘴居高临下似瞅着条癞皮狗,“伤啊病的总来得这么快?就你俩傻爷们才上这个当!老一套了,专骗人眼泪!”
大明和小马把赵英扶坐起来,半晌赵英才缓过气,却先冲凤儿冷笑一声:“好样的……我巴不得你恨我……”鼻子里流血了,接着大股的血又从嘴里涌出,“我的背……”眼前一片昏暗模糊,他记得自己又说了句:“我儿子……”

好渴啊!像被扔上岸的鱼,把嘴张到最大也只吸进灼人的热气;好冷!似被人在雪地里扒光了衣服寒气直刺进骨瀡;又好累!走得腰痠腿痛仍不能停步地走啊走!周围影影幢幢全是些狰狞恶鬼,赵英惶惶逃窜却找不见路……我也会害怕么?是,我怕。至少我怕失去自己的亲骨肉!那本来长得很像自己的可爱小娃娃,还没长全就死了!我儿子死了!是我害死的!我没能好好爱护孕育孩子的母亲……他为这个没能出世的孩子伤心得痛不欲生!玉洁一定比我还难过。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孤零零的小黑屋里……凤儿恨我,她会连我妻子孩子一起恨吗?西北高原的狂躁凶悍的女人,你为什么就不放过我……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脾气火爆的女人有种毒辣的秉性:喜欢伤害男人,把男人伤心当乐趣……
呼吸困难又瘫软无力,赵英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再醒来竟眩晕得几近睁不开眼。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竟盖了好几床被子,屋里还生了炉子,床头桌上放了一堆大小药瓶子。他翻了个身,背上不怎么疼了!他匆匆爬起来,端起桌上一碗冷稀饭,唏里呼噜喝了个干净。
“睡够没有?你个臭小子!”大明推门进来好像美滋滋的。“再不醒我可用凉水泼你了!哎呀你脸色好难看……”
“你好看!我又不嫁给你!”赵英慌忙穿衣穿鞋,头晕得他几次差点趴下。
“哼,马上就有人嫁给我。”大明过来帮他理床,“卷铺盖滚蛋吧你,凤儿把你老婆接来了,不但找了个好房子,还给雇了保姆……”
“真的?”赵英拉开门就跑,跑了两步又折回来了:“那房子在哪儿?”

在日本式的小洋楼里,赵英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了。这是1950年12月4日下午一点钟,而4个小时之后他就要随军入朝,出国作战。
粉红色的小生命让赵英爱不释手,他一直抱着女婴亲那小脸蛋。刚出生的婴孩皱巴巴的小脸还看不出来像谁,可那头发却是明显的棕褐色。她肯定会跟妈妈一样漂亮!赵英想着又印下一吻,也许是最后的父爱。
玉洁躺靠在床上疲倦而安祥地笑,凤儿和保姆忙着包饺子。赵英欲言又止不忍掏出衣袋里那份通知。墙上的大钟每一声嘀嗒都像砸在他心上的重锤,他豁然恍悟:已经有了爱有了家有了自己骨肉的延续,人会对生命格外依恋!可他是职业军人,恰是个无法保证自己生命的职业……让一个才出世的小婴孩失去父亲该是多么残酷……
“你快放下吧!小婴孩不能老抱着。”玉洁见丈夫如此希罕小孩有点哭笑不得,“你啥都插不上手地闲着,就给孩子起个名儿呀?”
“真的呢!”赵英终于把孩子放回摇篮,“起个什么名儿呢?我们赵家有家谱的,我这辈轮到‘廷’字,我大哥叫赵廷海,二哥赵廷礼,嗨!我自己都没按家谱起名儿,下一辈轮到什么字我给忘了,好像……”
笨驴似罗里巴嗦压不住涌上心头的酸楚,赵英赶紧转过身去拼命咽下几乎夺眶而出的热泪。背后玉洁的话语变得朦胧飘忽、断断续续:
“……忘了就算了呗?其实按家谱起名也太刻板……跟时代和家庭有关……军人的后代,该起个一听就知道是……的名字。”
“来来来,吃饺子了!趁热啊?”凤儿从厨房端进来了大瓷盘放在屋中间的圆餐桌上,然后边摆调料碟子边招呼赵英:“哎局座,这可是你平时最馋的东西!”

 楼主| 发表于 2008-2-15 1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赵!你个小鬼头!”老首长先是握手,继而捣拳,最后终于忍不住和赵英紧紧拥抱。“好样的,干得漂亮!我就知道你会……”
老首长忽然打住急转过身去。赵英也鼻子发酸。一别数载,老四野的军官们无不互相牵挂。赴朝前听说老首长病了,有些高干也私下里风传他是装病,舍不得让刚培养出海陆空的四野参战而闹情绪。那注定是伤亡惨重的恶战,况且北朝鲜只崇拜苏联,对尚且贫穷的中国还一万个瞧不上眼。也许赵英才能理解老首长的心情和病容。共和国军队里最年轻的元帅,在这个守旧与妒才无所不在的土地上,他准有不便言说的苦衷。
“有个举足轻重的大钢铁厂要你去当军代表。”首长亲手给赵英沏茶,可那有意躲闪的目光让赵英疑虑重重。
“怎么管起工厂来了?没仗打啦?南边……”赵英从坐在沙发上就有点睏。
“我奉命管北边!新中国大局已定咱用不着跟谁抢功!”首长怪叫一声,似又压着火地缓和下口气。“跟你说那家工厂恢复生产很重要。一个十足地道的烂摊子,我就叫你去收拾!谁叫咱们本事大来着……有不少人告你的状呢,说你六亲不认,一点特权都不给当官的留,建议捋你党籍!你小子过学聪明点行不行?现在江山打下来了,想利用执政党的地位捞好处的人也全登场了。玩心眼耍手腕你我都不是那帮人的对手。好自为之吧!这是一条看不见的战线,还同样惨烈长久、你死我活!”
“好吧我去。”屋里仿佛又潮又热,赵英解开领口仍热得难受。首长来回踱着步子,话音变得忽远忽近。
“你怎么样?家里还好吧?”模模糊糊听不出是谁在问。
“不知道,还没回去呢……”赵英努力抵抗着睏倦。
“听说你老婆又生了个丫头,你俩什么时候犯的纪律?打着仗还会偷空播种,难怪四川人都人丁兴旺……”
“又……生了?我怎么不知……”茶杯滚落在地上,赵英瘫在沙发上不动了。

“过度疲劳又严重贫血。”老年女医生摘下听诊器,对赵英身上的伤疤皱紧了眉头。“严重营养不良又一直在发烧,再累不得了!”
“谁不累?谁营养好得了?”首长苦笑着摇摇头,“现在是什么时候!干上军人这一行我们就没打算安常处顺!”
赵英睡得像个死猪,小马把他泡浴缸里刷出一盆黑水他还在打呼噜。躺在病床上插管子鼻饲营养液,手臂上输血,脚脖子上输抗菌素,他不时咕哝一句:“好吃……”
“当然好吃!”老太太医生也回敬一句,“你够多大级别输这种高档药?你真会挑好地方,跑首长家去昏倒!”
“就让他享一回福吧,”首长红了眼圈,“就是他创造了打不断的钢铁运输线……”后半句他不忍说出口,那就是赵英将最后一次执行军内任务。


上万人的大型钢铁联合企业颇有气势地雄踞十里方圆。由外国人兴建经数十载风云,蹒跚着跨进新中国却迟迟不恢复生产为人民政权创造经济利益。赵英接管的摊子看起来并不烂。
只是人在莫名其妙地抵触。
召开大会吧?来的人寥寥无几;发放生活救济呢?也没人来领。材料能源都不缺,工具设备也齐全,偏偏就没几个工人干活!向共产党示威?给新中国怠工?赵英想枪毙人又不知道该抓谁!
作为军代表他时时感到近身的危险却又看不见战场;处处觉得有殊死搏斗可又看不见敌人。迎接他的都是最欣喜的笑脸,哪来的仇恨?工厂分明好端端矗立着,谁在搞破坏?
厂里有负责人有党组织,几位大老粗模样的公司领导据说都是当年地下党的优秀工作者,又是解放本市本厂的骨干中坚。赵英参加的党委会上,诸位往往能提出上百条既动听又实在的工作方案,可就是没一条能执行下去。这可怪了!厂里潜伏着什么势力,竟致使工人拒绝政府的指挥?
不想也不能再开会了!赵英和小马换上便衣去转车间,去访工人家属,去寻找突破点。接连几天均无收获,人们对他总是冷冷地客气,让他感觉得像躲灾难一样敬而远之。最后偶尔在公厕里听到有人说了句:“工人才没当家作主呢!”
跟着他!赵英和小马尾随其后,发现了体面的砖房宿舍区背后大片的烂草棚,遍地垃圾臭水坑,草棚全都四面漏风朽败不堪。这也是住人的地方?
“屋里有人吗?”赵英朝棚区尽头最破的房子里喊道。
“谁呀?进来,进来吧!”一声干哑的回应从黑洞洞的窗口里传来。
赵英示意小马留在门处,他自己从挂着麻袋片的门框走了进去。屋里,一铺土炕占了半间房,与炕相连的灶台前散乱着碎柴破瓦罐,那屋几乎无法下脚,每走一步都会踩绊着什么东西。赵英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便动手收拾归置,同时寻找说话的人。
“你找我儿子?”炕角坐了个烂眼老太太,稀疏的白发披散在赤裸的瘦肩头,两条细竹竿样的腿从发黑的棉絮里伸出来。
老太太的样子引起赵英一阵难受的眩晕,他拼命忍着眩晕坐到了炕沿上。
“大娘,你儿子叫啥?”
“叫王瑞祥。你哪?”大娘眨着风泪眼吃力地辩认着。
“对。王瑞祥。我是他朋友,我姓赵。”赵英聊着天在灶前生火烧上一锅水。
“没听说他有姓赵的朋友哇?”
“以前的朋友,他知道。”赵英把热水舀到瓦盆里端到炕边,找到一小块毛巾给大娘擦脸洗手抹背后。“大娘家现在几口人?”
“五口。儿子和三个孙子。”大娘见赵英勤快麻利地拾掇屋子开始有了笑容。“儿子在上班,孙子捡煤核去了。你找瑞祥啥事儿呀?”
“看看。不知你们过得咋样了。”赵英又找到一把缺齿的梳子给老人拢着头发。“你儿媳呢?”
“跟别人跑啦,该死的!我说你甭忙了,收拾干净我也下不了炕。”
“为啥?病了?”赵英才闻到棉絮里散发出腥臭味。
“咳!美国飞机轰炸那会儿,大腿上挨了块弹片。没钱治,成了疮了。儿媳嫌弃我不能干活,又死不了!老不中用了,连儿子也没个好脸子!”
“大娘,让我瞅瞅。”赵英轻轻掀开棉絮,“没啥!我跟你儿子一样。”
只剩一层皮的大腿内侧有个溃烂的黑洞,一堆布头垫在洞口下沤着流出的黄水,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发烫,摸摸大娘脑门也同样高烧烫手。老人的伤病显然拖得已相当严重了。
“娘,谁来了?”随着问,进来个年纪不大却已花白了头发的汉子,打满补丁的工作服口袋里露出一条高级香烟。
“老王,是我。”赵英赶紧向王瑞祥使眼色,示意他别惊动老娘。
“你?赵军代!”王瑞祥大惊失色地看看收拾整洁了的棚屋,马上跳起来把赵英推出了门外。“走!你快走!上俺家干啥来了?”
“瑞祥你是咋的了?”老娘不解地呵斥儿子,“你这朋友多好!你咋没句客气话就撵人家?”
“娘你不知道……”瑞祥刚想辨解,赵英忙把他拉出了门外。“拉我干啥?离我远点!”
“好吧我走。”这可怪了,我赵英是老虎么?“不过大娘的病……”
“不要你管!病?死了倒还省事!”
“啪!”赵英打了他一耳刮子,之后自已也惊了一跳。“有你这种儿子吗?那是你娘!生你养你的娘!老王你穷,可你比我有福,你有娘疼你!我娘生下我就断了气,我吃百家饭长到四岁,爹也死了。我四岁就到处讨饭流浪、挨打受气!看见别人家孩子在娘怀里撒娇,我多想有娘抱抱我亲亲我,哪怕是在梦里!有娘多好!哪怕穷娘给人当牛作马也知道疼孩子……”
“赵军代!”王瑞祥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咋不懂这理儿,可我实在没法子呀!”
“你别急,有法子。”赵英也坐在他身边,“先把大娘送医院吧?”
“行。”王瑞祥点点头又惊恐万状,“可得等天黑了,也别叫人看见。”
“为啥?”
“哎呀别问了。我会告诉你的,可这会儿不行!”

入夜,赵英带上一套自已的衬衣和全部积蓄,领着小马开车来到王家棚屋。先给大娘擦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再背上吉普车。在赵英发动车子时,老王领着三个孩子都爬上了车,脸上都是破釜沉舟的诀别表情。
吉普车向玉洁工作的市医院驶去。按老王的要求没开车灯。

玉洁生下二女儿就从部队转业到了市医院,此时是外科主任。
“化脓性骨髓炎。”玉洁作完检查把赵英和老王领到病房隔壁的值班室。“已经出现全身性血液感染,必须立即手术。不过……”
“不过什么?”赵英比老王还焦急,他要挽救的不光是一位老人。
“得输血。可现在医院血库里没有备用血浆。”玉洁说着瞟了一眼王瑞祥。作为儿子,他应该是最理想的献血人,可他的脸呈现出营养不良的菜色,且也没听懂玉洁话里的暗示。
“那就抽我的。O型,万能输血者!”赵英揎拳挽袖坐在了桌旁。
“你……”玉洁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叹出一个字,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间溢满晶体。那晶体里闪动着犹疑、担心和深深的痛苦。
“快来吧,救人要紧哪!”赵英朝妻子莞尔一笑,往那晶体里注入宽慰、恳求和浓浓的谢意。
大娘被推进了手术室。玉洁叫一名护士来给赵英抽血。小马似早有预感地贴身站在赵英身后。
大针管先抽出250毫升鲜血,赵英有点心慌冒汗;第二次又抽出250毫升,没等针头拔出来赵英就从凳子出溜到桌子底下失去了知觉。
“哎呀怎么办哪?”小护士惊慌失措没了主意,和小马一起把赵英在地上仰面放平解开衣扣,“要去喊高医生吗?”
“别!他不会同意的。”小马吸了吸鼻涕,白了坐在墙角发愣的王瑞祥一眼,“让高医生继续作手术……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去喊人来抢救哇?愣着干嘛!”
关上小屋的门,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地做人工呼吸灌氧气,接连打了几次强心剂,赵英还是跟死人一样没气。
“天哪你快醒醒啊?”小马自顾絮叨怕让玉洁知道了自己挨骂。“老赵你命硬不是吗?大风大浪你都过来了,可别死在这个怪不舒坦的地方……”
终于,赵英呲牙咧嘴地爬起来,靠墙坐地上大喘气。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门口轮床响动,大娘做完手术回病房了。玉洁推门摘下口罩,见赵英坐地上白着脸敞开着衣服,一跺脚转身跑了。
赵英爬起来跌跌撞撞追出去,直追到住院大楼下的花园里。
“你太过份了!”玉洁背对着他抽泣起来,“咱们还有俩孩子……你当你还年轻么?成心找死!你要是嫌弃我……”
赵英一把搂过她用吻堵住了她的嘴。

 楼主| 发表于 2008-2-16 12:17 | 显示全部楼层

清晨,天刚蒙蒙亮。赵英拎上一罐鸡汤和几个馒头来到大娘的病房。老王和三个孩子有板凳不坐却蹲在墙角缩作一团。
“来,吃点东西。”赵英把馒头分给孩子,老王却没接。
“有烟吗?”老王吸了下鼻子低沉地问。
“有。”可怪,他自己兜里分明揣着整条高级香烟,倒伸手接过赵英的粗劣低档烟。
“你纳闷是吧?以为我抠门儿?”
“……不。”赵英还是决定等待。“让孩子们都回去吧,一个人守就行了。”
“回不去了,”老王闷头吸了一大口烟,“我那棚子这会儿肯定没了!”
“怎么会……”赵英吃惊地看见老王从烟盒里掏出大把钞票和一迭印刷品,画面上是个坐在莲花上的老头,一手作揖一手指地,旁边写着“海底”二字。
“柱儿去门口守着。”老王吩咐大儿子望风,这才转向赵英:“见过这东西么?厂里的名堂……”
“咣!!!”病房门被踢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端枪撞进来,没等赵英看清楚子弹已呼啸着扫向墙角的王瑞祥!
“趴下!”赵英扑到老王身上,几乎同时,门外飞来一枪正中“大夫”手腕,接着又一枪在他膝盖开了个血洞,“大夫”扔下枪开始嚎叫打滚。
“我跟了他好一阵了。”小马插回手枪踢了“大夫”一脚。公安兵们随后一涌而入按住了那个伪装大夫的杀手。
“柱儿?柱儿!”王瑞祥发现孩子头上中枪已经死了!几声哭喊过后又扑向杀手,一番怒不可遏地拳打脚踢伴着泣血的控诉:
“强盗!天杀的畜牲!抢了我老婆还要杀我孩子呀!我忍着熬着还不放过我啊!我干啥恁老实?不敢相信好人也不敢指出坏蛋!我真瞎了眼了!呵呵我的柱儿呀……”


一个庞大的封建教会组织在解放前一年成立。名义上该组织的性质仅仅是信奉“海底老祖”,而事实上早被反动特务所操纵。“海底”机构繁杂、成员众多,大小头目遍及全厂各单位,上至党委成员,下至普通工人,左边打入厂级行政领导,右边能控制工会群众团体,全厂几乎所有的工人都被迫加入了这一教会。教会里帮规之多,条令之严,盘剥工人的手段之狠毒,对犯戒的惩罚之凶残,比起日本鬼子也有过之无不及!正是这个伪装封建迷信的教会组织才是工厂真正的霸主,上万人的企业职工无不谈之色变,忌讳莫深。工人在此威慑下没人敢干活搞生产。
根据王瑞祥提供的证词,公安部门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端了“海底”的老巢。在市区郊外小村里解救出包括瑞祥媳妇在内的被拐骗妇女,起获了大量的黄金白银、枪支弹药,敌特电台和详细的组织成员名单。

天快亮了,忙了一整天的赵英陪王瑞祥来到厂后的墓地,来安葬柱儿,这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
铁锹碰击着泥土中的碎石块嚓嚓作响,王瑞祥默默地掘着墓穴每一锹都显得十分吃力。灰蒙蒙的天宇下,荒草在冷风中凄婉地摇曳。是赵英的错觉?铲土的嚓嚓中恍若还伴着杂沓沉重的脚步声。
墓穴挖好了,赵英还不忍放下裹着白布的小小躯体,十二岁的孩子竟不到四尺长,蜡黄的小手里还抓着半个馒头……
他已经走出了黑暗的岁月,金色的希望正在升起。他原本可以和所有幸福的孩子一样上学读书,他会捡煤核、会烧水做饭伺候奶奶照顾弟弟,他会长成高大漂亮的小伙子,有文化有技术、像父亲一样当钢铁工人,在崭新的社会里愉快地工作和生活。可他刚迈进幸福的大门就夭折了!一个弱小的生命在黎明时分被凶残的敌人扼杀了!为什么我不能保护好新中国未来的建设者?我算什么军代表……
“放下吧老赵,看……”老王哽咽着蹲在了墓穴边。
“柱儿,叔对不起你,还没吃上一顿饱饭就……”赵英最后抱紧发硬的尸体,亲了亲冰凉的脸蛋。
“哦呵呵……呜呜……”背后倏然腾起一片呜咽声把赵英惊出一身冷汗:墓地真的站满了人!站满了身穿工作服掩面饮泣的几千工人!这许多成年人都是来给个孩子送行?
“柱儿你放心,弟弟妹妹们再不会过受压迫的日子。”赵英向那小躯体铲下第一锹土,工人们自动排成队接过锹参加安葬。黑压压的人群不再呜咽叹息,脚步声也坚定有力起来。
冷风停了,荒草不再摇曳。朝阳冲破浓云给墓地涂上一层暖意。曙光里,面对不招自来的几千工人,赵英觉得该说些什么。可想想又认为用不着了。已打碎埋葬了反动势力的盘剥胁迫的工人们,知道该如何选择未来。
赵英登上土岗,迎着冉冉升华的旭日,他深深吐了口气。


生产以神奇的高速得以全面恢复,公司新任领导、工程技术员和经验丰富的老工人成立了三结合小组,各项工作有计划按步骤地逐一展开,一个月内生产就全部走上了正轨。高炉冒烟,轧机轰鸣,钢城日夜红光闪烁,国家建设急需的各种型材源源运出工厂。
作为军代表的赵英觉得自己的使命基本完成,只需怀着又一场胜仗的喜悦和对下一个重任的猜测打包准备再次远征。
可他没想到的是,端掉“海底”竟捅了大漏子,反动教会组织牵连到了上层人物,不知冒犯了哪位皇亲国戚,当地政府某领导一直在施加压力要赵英否定原来的结论;下面社会上也对捣毁“海底”不满,赵英不时收到匿名恐吓信,晚上去夜班车间巡查还在路上挨冷枪,连玉洁工作的地方也常有成群的无赖骚扰……
“恐怕你得从本地消失。”已任省公安厅长的吴大明私下里和赵英商讨对策。“一来能绝了翻案的企图、防止放虎归山,二来你也能保住革命低本钱,也防歹徒伤害你家人。咱们来排一出戏……”

不久,在钢铁公司的祝捷大会上,代理党委书记的赵英登上讲台做总结报告(一切都按计划排练的进行)。在报告近尾声众人呼口号之际,有个黑衣人突然冲上台(应该以极快的速度),和赵英大吵大闹(台词和事先编好的一样),随后那人猛地抽出手枪(装的是空包弹)抵住赵英心脏部位连勾三枪……
“砰!砰砰!”枪里射出的是真子弹!
赵英“噗通”倒在台上,殷红的鲜血立刻浸透了笔挺的军官制服。人们激愤地蜂拥上台扭住了杀手,救护车尖啸着狂奔向医院……
半小时之后,警方宣布:赵英已在送医途中不治而亡。
全城立刻传遍了这一噩耗。钢城的工人们拥向医院向那蒙着白布、还在浸着血的遗体默哀告别痛哭失声!王瑞祥含泪扶着老母亲向每一位记者讲述赵军代救助他家的故事,人们又拥向市政府,强烈要求严惩凶手及幕后指使,并决定用更出色的生产成就来打击黑恶势力的挑衅!

在另一家市属医院,玉洁拖着怀孕的身体被小马接上汽车,朝另一方向驶去……
玉洁一直紧张得浑身发抖,还什么都没处问,什么都做不成。小马阴沉着脸什么都不说。不说她也知道了!报纸上连日都在整版刊登“赵英生前事迹”,还有他血淋淋的遗体照片。那血肉模糊的部位中了三枪。三枪!心脏早打烂了!赵英死了。他死了!心脏破碎地死在杀手的枪口下!那天早上她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赵英难得地穿上佩有星花肩章的新军装,临走前照例要捧起她的脸亲一下。可当时他的手像死人一样冰凉。看着手中的讲稿又老走神,还破天荒说了句“不回来吃午饭了”。还用说?他从来没回来吃过午饭!
她被小马安排住进火车站外的小旅店里,一连几天没出门她觉得自己像个囚犯。丈夫死了,孤儿寡母该做些什么?就坐在旅店里发呆?昏沉沉看日出日落,她想孩子,想老娘,想丈夫生前的音容笑貌,想最后去看一眼那曾与自己同床共枕过、仍有些陌生的男人的尸体……她想号啕大哭却又不知哭给谁听!百无聊赖至极便趴在窗口看车站前的热闹。
站前的人川流不息,背包拎箱坐三轮车到站门口下。有一辆刚下了客的三轮被个吉普车上的人叫住了,两人比着手指头似在讨价还价。随后从吉普车上半抬半扶下个穿军大衣的人,那人戴了大口罩,大盖军帽低低地几乎遮住了眼睛,大衣领子也竖起来遮住脸颊。被扶上三轮仍有几个当兵的簇拥在周围,三轮拐了个弯朝站里拉去……就在拐弯的瞬间玉洁看见了他的脸——赵英!是他!尽管他只露出了闭着的双眼和一对眉毛,可那浓密的睫毛和长长的剑眉是玉洁再熟悉不过的……他要去哪?又为什么裹得严严实实脸像死人一样灰白蜡黄?不!不可能只是运尸回故里,可……顶住心脏开枪他还有逃生的机会?自己准是眼花了,把军人都当成了赵英!报纸上的遗像岂是在咒活人?
她是两个孩子……不,肚里还有一个。三个孩子的母亲她如今只能面对现实,得想想怎样度过今后这漫长的、注定艰辛的孤寡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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