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年底,因蒋介石坚持反共而引发了“西安事变,”共产党的和平解决促成了国共再次合作,并从而建立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次年,中国工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及新四军。共产党由此拉开了领导人民武装抗战的序幕。 “哎?山西出什么呀?”通讯员小胖子一路行军一路唠叨着:“大枣?陈醋?烤驴肉……” “闭嘴!当心烤你腚上的肉!”连长赵英不耐烦地打断他。部队正向晋东方向进发,要求整个一一五师当天下午赶到平型关。这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抗战第一仗,好久没闻到火药味了,兴奋之中难免夹杂着紧张。 “瞧咱们连长,老把那好模样藏阴山背后。人家凤姑娘一天往连部跑三趟都见不着连长笑一回!”招得战士们一阵哄笑,小胖子又唱上了:“天上的燕子地上飞哎——大春和喜儿是一对哎——” “烧什么?”赵连长火了,“你的喜儿在高老庄,取经回来再对儿!” “乖乖,成猪八戒了……”小胖子的感叹逗出一片更大的哄笑声。 赵英真的不会笑、也不想笑。他脑子里正翻腾着伏击战的各个环节步骤,火力配置方案和指挥歼敌程序。他笑不起来!周围的种种事情乱七八糟没一样可乐的! 首先他对摘下红军八角帽极不痛快。是党性原则克制住了他想把八路军帽一枪打上天的冲动,可他实在想,至少把那个青天白日帽徽钻个眼。除了新兵,老红军没一个不对那帽徽恨得眼睛出血! 其次,他对战前军事会议窝火。连级军官里他年经最轻,同僚们的恭维话里便短不了夹枪带棒、明褒暗贬。说他是“大能人”,今后全体八路军就全靠他了;说他把少林武僧悟真要到自己身边是想学着用棍子打坦克;说他能走完长征全靠受过几次伤能躺着叫人抬过草地,拣了大便宜……老许不知调哪去了,他连个能诉苦的人都没有!只暗自把那几个老鬼都称作“苟文玉”! 再有就是如通讯员小胖子所说,凤儿涎着脸成天往连部跑,女兵中间开始风传他的种种“风流事迹”。我他妈的怎么就被个娘们摽上了!随你们怎么看怎么说!我可无论如何不会给那疯丫头好脸色!谁想要她趁早上,我无偿转让! 天黑前进入阵地,公路两边的山头密实而连续地挖好了掩体,三个团的兵力全部进入各自的位置。“不许点火,不得喧哗”的口令传下,战士们都找个舒服地方倚靠着歇息,人人都怀着准备瓮中捉鳖的喜悦。 “连长,”小胖子跑来神色紧张地小声说:“那儿有个老乡!” “带过来。”赵英有些奇怪,因为要打仗,周围几里早就封锁了。哪来的老乡?哨兵拉扯着一个人来到面前,那人的模样立刻惊起他一身冷汗——那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太婆少了一只眼,溃烂的空眼窝流着黄水。身形枯搞衣着褴褛,皱纹重迭的脸糊满黑灰,稀稀拉拉胡椒色的头发上结着泥块,一双赤脚已经皮开肉烂血肉模糊。她瑟瑟发抖、虚喘微微,在一群丰满红润的青年战士中间她如同鬼怪般丑陋骇人。 “大娘您要去哪儿?”赵英怕吓着她,只轻声细语地问。 没有回答,她视而不见地面对战士是令人恐怖地呆滞。是个聋子? 递给她水壶和干粮,她依然呆立着沉默。也许还是哑巴? “这是她的。”哨兵指指她脚边的破篮子,“该不会是……奸细?” 可能性不大。赵英蹲下想看看篮里装了些什么。 “我媳妇的!”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抢先从篮里抓出个布包,一层又一层揭开破布和报纸,最后捧出个馒头大小的半圆举给大家看。 这是个什么?摸上去软软的有点弹性。战士们都围上来仔细打量琢磨,都没认出那东西。 “我媳妇,我媳妇的!”见大家疑惑,太婆把那东西大头朝里按在了自己干瘪的胸前……噢!一片低低的惊呼:原来那是一只女人的乳房! “您……您从哪儿来?”赵英惊痛得不知还该问什么或该说什么。 太婆把布包紧紧搂在怀里似抱着心爱的婴儿,摇晃着头她转了半个圈,伸出干柴般枯瘦的手朝东北方向指去——全明白了!那边正是日寇铁蹄蹂躏践踏的土地,她准是家破人亡千里迢迢逃出地狱揣着自己惟一能抢出来的亲人的骨肉…… “妈——!”小胖子忽然朝老人跪下了,令人心碎的喊竟得到一片呼应: “妈妈——!”全连战士都跪下了,向苦难的母亲深深低下了头。 “孩……子……”老人僵硬地漠视着东北方黑云翻滚的天宇,夕阳给她镀了层铜色,她默立着,如同一尊雕像。 第二天的战斗已无须赘述,平型关大捷后来被载入史册而震惊了天下。赵英所在连队同仇敌忾悲愤填膺地异常勇猛,不是出于瓮中捉鳖的喜悦却来自无名母亲的无声控诉。 从那一天起,全连战士都不会笑了。 平型关之后又接连打了几场胜仗,部队乘胜追击挥师南下,去扩大发展以五台山为中心的晋察冀根据地。 第二次国共合作仍没能统一两党纲领,在抗日的共同前提下,国民党在拼命维护旧制度,而共产党则要就此建立新政权,不同的目的派生出截然相反的抗战路线。“正规军”只依靠政府搞片面抗战,八路军则依靠百姓打人民战争,包括动员地主减租减息、改善人民生活、组织民主政府和民间武装。从而使八路军灵活机动收放自如地展开游击战,时而化整为零单独作战拔据点,时而化零为整集结大兵团攻打重要城镇,把日管区零割碎剐最后吃掉。八路军指战员在抗战里得到极全面的造就培炼,既胜任政府民众工作,又能让军事素质最充分地创造性发挥。 两道乌黑闪亮的铁轨似两条恶蟒趴伏在高高的路基上,铁道边每隔几里就有个炮楼瞪着鬼眼似的探照灯四处乱晃,每隔十分钟一趟的装甲车一刻不停地向道两旁喷射着机枪火舌呼啸而过。 赵英趴在路基下,待铁甲车刚转过弯即向后一挥手,一队人便屏声敛息、匆匆横穿铁道向另一面路基下隐去。六连正奉命向晋南重镇运动结集,顺便掩护一批干部过封锁线。命令是强硬的,这批干部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党的宝贵财富,因此不能伤着一个更不能丢掉一个。 “噹啷啷啷……”正穿铁轨的人群里忽响起一串金属敲击声,立刻招来炮楼上探照灯的光柱和倾盆大雨般的密集扫射!铁道上的人群随之乱成一团,天哪!要暴露了! “卧倒!”不能大声喊,赵英急得低啸一声。打手势要人们隐蔽,自己则向那响声追去。可那响声竟慌不择路顺铁轨朝铁甲车将开来的方向跑去了! “喂!快回来!”刚按住那人已兜头一串子弹打得他抬不起头,再有几分钟干部们可难免都成枪下鬼了! 黑地里摸到惹祸的东西是拴在洋瓷杯上的一串钥匙,赵英一把扯下朝相反方向扔去。 “是我家里的……”被赵英护住的是个女干部,且嗓门大得似吹锁呐!赵英顾不得解释即搂住她就地一滚,俩人同时滚下路基摔进路边沟里。 “哒哒哒哒!”铁甲车呼啸而至,机枪子弹成扇形泼来,赵英仍用全身遮护住女干部不敢动,等铁甲车开过去才发现手触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 “流氓!你混账!”女干部翻身就给赵英一串大耳光,“你往哪摸……” “别吵!”赵英压低嗓门吼道:“大伙差点没命了……” “啊——!血!”女人反而叫声更大:“同志你受伤了!” “住嘴住嘴!”赵英急得掐住女人脖子,“再叫我枪毙了你!”
天亮前赶到城外交通站,通讯员去通知各排排长来开会布置行动方案和准备化妆品,等城门开了好混进去摸情况。 “你小子运气总那么坏!”指导员吴大明见赵英在照镜子便憋不住想乐,“小分头正时髦呢,就是给你分偏了点。” “你个乌鸦嘴!”镜子里赵英看见自己左额头被子弹犁开一道沟,长长的伤口直达左眉梢,看样子还很深,伤口皮下的肉都翻了出来。用布捂了半天还在渗血,这份德性怎么进城侦察? “包上绷带再戴顶帽子?”大明笨手笨脚举着布条半天闹不懂是该横捆还是竖缠,“可大热天谁会戴帽子?” “我来吧。”一只手夺过了布条,竟是个不知何时进来的女兵。她口气平静地命令赵英:“侧脸趴在桌上。” “凤儿?”两个男人对视一下都伸了伸舌头。 半个月前,游击连曾要求上级派个卫生兵来,除了照顾伤员还须能参加战斗。因此报告中提出一定要老成有经验验的人担当此任,可怎么会是她?好久没见,凤儿长高了不少,以前的粗大独辫剪成了齐胸双短辫,合身的军装勾勒出庄重的健美;仍粉粉的鹅蛋脸再无憨痴娇嗔,倒添了几分冷漠倨傲。就五官还是小小的,小得离远点都看不见找不着。 只见她放下随身挎包,从中拿出一堆刀剪药布,给赵英头上伤口涂碘酒消毒,也不管赵英呲牙咧嘴叫疼,接着就给伤口扎针缝线。细细剪下一条纱布盖上,再细细剪一根胶布贴上,最后梳过一撮头发遮住了白胶布。看的出来,凤儿处理伤口的程序和操作均属正规来路。 “好。赵连长、吴指导员,”凤儿收捡完药包又从怀里掏出个信封,“卫生兵陈金凤向你们报到。这里有护士排长任命证书,侦察班培训合格鉴定,还有军区介绍信。” “好了好了,先休息一下。”赵英拉过凳子让她坐。“把那些证啊书的先收回去。咱们今天就有行动,你的合格证得从我手里开!” 穿过人群熙攘的街道和乱哄哄的集市,赵英带着“随从”在戒备森严的日伪保安团长的深宅大院门前下了马车轿。 西装革履头戴礼帽还粘了两撇小胡子,挽着珠光宝气穿绸裹缎的“家眷”凤儿。身份是伪省长的小舅子、留洋归来的阔少兼新任参议员。 拜帖和公函用两个指头夹给守门的家丁保镖,不出一分钟,肥头大耳的院主便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致礼过后与赵英携手走进富丽堂皇的中式客厅。 清晨,赵英和大明即按计划兵分两路。大明带两个班扮成苦力,进城后分头去车站、粮仓、军火库及鬼子兵营实地侦察情况和弄清方位。赵英则带一个排改头换面前呼后拥来“拜访”恶霸一方的汉奸头目,一来是摸清保安团的武装实力,二来与地下党交通员接头取走重镇军事布防图。前一个联络员因被叛徒出卖而遇难,此番与新交通接头也为清查叛徒。 大厅里酒筵进入高潮,赵英天南地北地海吹和含蓄巧妙地恭维,先打消了胖秃汉奸的猜疑,凤儿千娇百媚又不失高贵秀雅的含嗔又很快套出了保安团人马武器具体数据。 接着,凤儿要“上厕所”,暗中去看大院周围的炮楼及暗堡。 “张兄财壮势雄,”赵英还没等到联络只好没话找话,“且兵强将广威镇一方,若在政府再谋个头衔便如虎添翼,可称得上是晋中之王呀!” “是咧我倒想。”说中了胖秃心中要害,便回应出感叹加讨好:“敝兄论实力确没的可比,就是缺位贵人给引荐。能否拜托阁下呢?赵参议见多识广又才貌双全,高就于要职前途无量,敝兄我真是自愧莫如哟!” “哪里哪里!”赵英故意受宠若惊地敞开西服:“舞文弄墨的区区小吏,我还羡慕张兄的根基扎实呢!若今战事频繁,该勇武者为豪杰。我个穷秀才只有点吟风赏月的本事。” “哦?既是满腹经纶雅学士,何不赏光赐一丹青墨宝,以助酒兴?” “哎呀不敢冒昧献丑!”赵英吓了一跳,肚里根本没多少墨水,要真作书法非露馅不可!不便推托便暗捏一把冷汗,“只怕有负盛情了!” “参议何必过谦?敝兄内眷最喜同人论诗文。若不嫌,可否叨扰一叙?” “悉听尊便。”赵英紧张得灌下一大口酒,想用酪醉作障逃避。屏风后已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瘦猴管家迈入厅堂的是个盛妆少妇。 “这是敝兄新纳的小妾。来,苗玉秀,与赵参议见礼!” “苗玉秀?”酒杯凝在空中,赵英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这位是省府参议赵英先生,”胖秃汉奸又一指刚回到客厅的凤儿,“这位是赵夫人金凤小姐。管家!再添几个菜来!”胖秃洋洋得意,似在炫耀自己能占有这个小他一辈、丰姿绰然的佳丽娇娥。 玉秀怀中抱月一一见礼,然后望着赵英灿然一笑: “久违了赵兄!还认识吗?自从学校一别,竟又过数载。今日会在此重逢!” “哦?二位原来是同学?”胖秃又添几分惊喜,“那更要好好叙叙旧了!” “赵兄,还记得同窗时爱吟的诗吗?”玉秀没理胖秃径直向赵英走来,端庄而凝重地逼视,那眼中分明饱含千言万语。 赵英忙低头对着空酒杯发怔。身边的一切都在旋转,他几乎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涌金门外柳成金,三日不来成绿荫……”怎么?玉秀竟说起了暗号! “……折取一枝入城去,使人知道已春深。”赵英机械地回应对上暗号。噢!小秀小秀!我的川妹子!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成了汉奸的小老婆?! “赵兄好记性!”玉秀见对上了暗号立时笑成一朵花,“近来做生意呢?要办些什么货呀?” “是呀?”胖秃楼过玉秀插嘴道:“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凤儿见赵英发呆赶紧拧了他一把:“醉啦?问你话呢!” “哦,好办。”赵英吃力地笑笑,“不过是些本地的土特产,贩到重庆去。” “嫂夫人,”凤儿为掩饰赵英的异常,忙满了四杯酒,“老同学巧逢实属不易,值得庆贺呀!来,咱们同饮一杯如何?” “好哇!来来来,为老同学重逢,干杯!”胖秃乐不可支,先端起酒杯仰头就灌,肥大的袖子遮住了脸。玉秀似无意地用臂一带,大瓷汤盆“哐啷啷”滚下桌子摔成几瓣,油汤溅了胖秃一身。 “哎呀瞧你乐的?”玉秀先发制人地扯起胖秃的脏衣襟:“快去换一件,看人家参议笑话!” 胖秃道了声“失礼”即退厅入卧室去了。玉秀飞快地横了赵英一眼,随即从容蹲下拾碎瓷片。赵英也会意地蹲下似要帮忙。 “别,仔细脏了手。”玉秀拂袖一推,赵英手里多了块小纸片。 “玉……”见厅里没别人,赵英刚问出口立刻被玉秀用眼光制止了。她把手中碎片拈起一块,翻了个面又放下。斜了下眼,嘴里喊道:“宋嫂!快拿簸箕来!” “噢。来了!”应声处,一个白胖脸上长着雀斑的中年女人拎帚拿箕笑吟吟地进来了。叛徒!如果赵英没猜错,玉秀可能已经被盯上了。 客气地告辞,胖秃和玉秀送二位到二门外。站在门坎边的玉秀忽嘀咕了一句:“阿哥打个搂搂?”说完却又分明在逗廊檐下鸟笼里的鹦鹉。 “嗯?说啥哩?”胖秃不解地回头看看,“快回屋去吧!你身子骨不好。” 那可真的叫做百感交集!赵英不敢回头却下意识地伸手进怀握住了枪把。打死胖秃把玉秀救出来!别怕他大院森严保镖凶恶,攻下汉奸宅现在就开火!不能再眼看着这禽兽老鬼蹂躏我童年的伙伴! 我们早已是不可分离的一体,不管走到哪里也要互相等待。可为什么要把贞操毁于汉奸糟老头!为什么?!我的玉秀…… “走哇!”凤儿连推带拽把赵英拉上了马车轿。冷静!理智!绝不可擅自轻举妄动!否则整个战斗计划都会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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