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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欧阳杏蓬

[散文随笔] 风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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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8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唉!累了啊!回帖,拿米,求加分!哈哈。。。痛恨邪恶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4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段家凉亭

  段家山在西边鼓出一块,永连公路就在这里转了一个弯。段家凉亭就在这弯子里,从东干脚出来,不走到永连公路对面,看不到凉亭的一瓦一角。
  离段家凉亭最近的是段家。段家分为两个院子,转过这个山头,是依山而建的高头段家,而山的背面就是底下段家。高头段家离清水桥近,底下段家靠东干脚近,在集体没分家之前,东干脚和段家并为一个生产队,后来分开,就再也没有合过。
  我们常说的段家,是底下段家。
  段家靠近马路,交通方便,人丁却并不兴旺。以前是五家人,现在剰四家人。究其原因,段家缺水。段家门前有一条四季不断流的水沟,但是段家没有水井,喝水得跑到东干脚挑。火荣家有一眼四方井,不过蓄积的水是雨水,三个五日头就发青,人畜都不喝,只能舀出来浇菜。为了净化水质,火荣还跑到高头段家挖回一兜菖蒲。菖蒲长得很旺,水质却改善不大。高高大大的火荣只得外甥打灯笼照旧——挑两个大木桶,每天傍晚到东干脚担水。
  从外面看,段家是个风景美丽的农家小院子,几个瓦房子簇在一块,平常几乎见不到人,阳光就落在苍黄的墙头上。不过,也不能走进去,虽然只有一条巷子,可这条巷子像根带子将几个房子拴在了一块。巷子里铺山上的石头,风一吹,清幽幽的凉。但是,躲在堂屋里的狗很厉害,追着人咬。所以,不是段家人带路,一般人是不敢进去的。段家的狗厉害,惹毛了蟊贼,蟊贼就投毒,今天害一条,明天害一条,半年过去,段家变成无狗村了,小偷夜夜光顾,偷米偷谷,弄得两家人不敢在家里过夜,搬到大河边去住了。
  我在平田院子读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回来,就去看鸭子——东干脚的人那时都叫我鸭司令。为了好管理,我就把鸭子赶进段家门前的水沟里,然后逆流而上,放到高头段家,转头往下,基本就日落西天,黄昏夜幕,飞鸟归巢了。段家在水沟那边,村口有一棵毛栗树,毛栗还是青涩的时候,就被过路的人摘了下来,在石头上砸开,现在石头上还留着几个青色刺球。我不敢过那桥,一条大黑狗舔着舌头坐在对面的吊柏树下,脑袋在跟着我转动。沟坡上有些空地,被段家人垦作了菜园子,里面不仅种菜,还有稀稀拉拉几棵枣子树、梨树、柑橘树。几只湘南黄母鸡蹲在树下,骄人的公鸡却蹲在树枝上,我一挥竹竿,都吓不动它们。
  段家的对面是水田,都归平田院子。
  我沿着沟坡走,过了段家,经过一座坟墓,在山脚下转一个弯,就看到了段家凉亭。
  段家凉亭和段家山隔着一条水沟,水流哗哗。一小块平地上,蔓着青草。
  段家凉亭不是最壮观的亭子,却是很有特点的亭子。整座凉亭都是由大石条砌成,南北拱门,向西大门。照壁上一排大青石,磨得平滑细腻,上面刻着捐建人的名字和捐建的钱粮。繁体字,我摸了摸,认得几个数字,其他的只能靠猜。亭里有石凳,已经被过路的人的屁股磨得光滑。地上是青石板,虽有泥迹草屑,但仍算干净。凉亭上盖着大瓦,披满黄尘。我每次经过,段家凉亭里都空荡荡的。而走进凉亭,我一个人也不敢久待,穿亭而过的风凉,而凉亭里发生过的故事,更让我不敢一个人坐下。
  凉亭的后面,是一个敞口岩,挂在凉亭的飞檐上,岩口黑洞洞的,不知深浅。奶奶曾说,岩洞里住着猪婆精,带着十二个仔仔,太阳一落山,就哄哄地出来觅食,见什么吃什么。我知道这是传说,但还有人说,在这凉亭里死的人,比段家的活人还多。喝酒喝醉的,走不动了,在石凳子上躺下来,就再也爬不起来。到连州挑盐的,走到这里,盐被抢了,人也被杀了。还有,永连公路在这里直转弯,不熟路的司机,经常开着车飞进人家的田野,车毁人亡,死人就停在这凉亭里。我一个人经过的时候,就从凉亭前面绕过去。
  当然,这个沾满灰尘的石凉亭,也有让人自豪的记忆。勒桑里(东干脚上头的院子)出了个大力士,大家喊他朱天宝,其实姓欧阳。牵条大水牯子犁夏田,中午收工,将水牛牵到沟里洗澡,一边往牛背上浇水,一边说“你也辛苦了”,帮牛刷去背上的泥浆,牵上来,抓住牛蹄子,将牛扛起来,扛回村。一次收工,在路上遇到一个武官,带着顶子,在段家凉亭歇马透气。朱天宝见对方是武官,就过去挑战对方,凉亭外有一个石粑龛,过年过节打糍粑用的工具,重约200斤。朱天宝说:你若能把它戴在头上,你就骑马走,你若戴不起,就走路回衙门。那武官接受挑战,让朱天宝先试,朱天宝一只手就将那粑龛提溜了起来,像戴斗笠一样轻松的扣在了自己头上。那武官还没等朱天宝拿下罩在头上的粑龛,就起身上马跑了。
  族里人怕朱天宝惹事,株连九族,在一个夏天中午,将朱天宝灌醉,用索子捆好,扔进石灰屋呛死了。一个最有可能成为伟人的人,最后被自己家里人给祸害了。
  故事虽是故事,但并未远离民间。每逢清水桥赶圩,南来北往的客商和本地人汇集在下闸的清水桥街道上拥挤一上午后,就会陆续离开清水桥。段家凉亭在永连公路上,成了他们的一个歇脚的地方。这个时候,凉亭不再冷清,里面成了一个小集市——有卖糖水的,糖精加薄荷配上清凉的井水,一碗五分钱;有卖粽子的,常常有人拿肚子打赌,据传曾有大胃王一口气吃下十二只粽子;有卖炒花生的,用沙子拌炒,一剥开壳就喷香味;夏天还有卖凉粉的,只看撒在面上的那一层白糖就让人忍不住流口水。凑在一起的人就会聊天,一聊到这条水路上的人,就绕不过朱天宝,人家当年戴过的石粑龛还在凉亭外的草地上搁着,无论有多么英武的人,见了那个石粑龛,都会叹一声,在心里向昔日的大力士致敬。
  段家人不管凉亭,以为凉亭是公家的。公家也不管凉亭,以为是民间的。民间的人也不管凉亭,以为是大家的。大家管的结果就成了没人管,没人管的凉亭,让很多藏着死心的人蠢蠢欲动,就像当年在凉亭杀人越货的凶手。
  段家凉亭是湘南山地发展史中的重要段落,诠释了湘南山地的人文与风情,只是,没人去整理。等我回过头来,段家凉亭只剩下了四根柱子,所有砌墙的大石条,都不知所踪。后来,附近院子有个所谓的万元户占据了凉亭后面的空地,盖了一个房子开店,凉亭就日渐被人忘记,古风在乡村更是日渐式微了。公元2000年,永连公路扩修,只剩个架子的凉亭、凉亭后面的房子被推倒,山被削掉一角,至此,历史以新的面目出现了。
  2013-9-2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1 09:53 | 显示全部楼层
  吕仙岩

  东干脚的人把吕仙岩叫“勒桑里”,一个很怪的名字,但也没有人去考究。勒桑里有桑树,种在村前的水沟边,很小的一棵,仅仅一棵。我养蚕的时候,还跟着武昌进勒桑里在这棵小桑树上采过叶子喂蚕。东干脚村里的人除了在谈论朱天宝的时候提及勒桑里,平常也很少跟勒桑里的人来往。逢清水桥赶圩,站在门前,看着勒桑里的人结伴出来,在河坡上走过,然后穿过田野,从沟坡上走过,消失在山旮旯里。勒桑里的人很少从东干脚的人门前经过,一个是怕狗咬,一个是怕唆狗咬人的人。东干脚的人一直跟勒桑里的人过不去,因为两村的人对灰草山有争议,一个秋天的夜晚,东干脚的人还走进勒桑里,教训过勒桑里儿子最多的龙胜麻子,迫使龙胜麻子在两村人面前承诺新划的界限——吕仙岩以上,西边都是东干脚的灰草山。勒桑里的人不服,但也只能藏在心窝里。
  勒桑里北面有一条河,胳膊弯一样把勒桑里护了起来。胳膊弯处,是吕仙岩。吕仙岩是个神奇的洞口,一年四季,三个季节里都有水汩汩流出,滋润了这片大地。但一过了秋天,水就浅了下去,逐渐干涸,岩口才显露出来,一个人字形的岩口,够一个人低头进去。为什么到了秋天吕仙岩就会断水?当地传说八仙中的吕洞宾曾云游到此,装成叫花子,拄一根拐杖进村,惹得全村的狗都来围攻,勒桑里的人就轰他走。吕洞宾走到收割后的田野里,搂了一把稻草,准备在某个山岩里过一夜,遇到了勒桑里最小气的红二麻子,不让他搂草,要把吕洞宾怀里的草抢下来,吕洞宾不愿跟他纠缠,跑过田野,跑过河,趟着水钻进了那眼岩洞,红二麻子还在后面追,吕洞宾在洞中放下手里的草,落地成石,把岩洞里细细的流水截住了,一进冬天,水就流不出来,勒桑里的河,就成了季节河。后人说起,才知道是狗咬了吕洞宾,勒桑里的人还不知好歹,一捆稻草也舍不得,所以,到了闲适的冬天,勒桑里却不得安然,为了饮水而到两里地之外的小岩口挑水。冬天在小岩挑水可不是易事,要深入地下20米,没有几把力气,只能用陶罐提出来。
  秋末,我也进过吕仙岩。我放牛,跟着一帮放牛的大人,从那黑洞洞的岩口进去,没有火把电筒,就一个人搂一把稻草。我跟在勒桑里的满群后头,提心吊胆的往里走。进去不到十米,满群喊一声“鬼来了”,吓得我把手里的稻草撒了,不要命的跑出来,膝盖碰到岩石上,蹭去好大一块皮,过了河还血淋淋的,火辣辣的疼。回了家,还藏着掖着不敢告诉父母。往后还是照常到那片田野里放牛,对勒桑里的人却少了好感。
  站在河这边——东干脚与勒桑里一河之隔,河东是勒桑里,河西是东干脚。不过,两个村子除了这条河,还隔着田野、庄稼地、坡地。因为坡地,东干脚地势低,根本看不到勒桑里。要看到勒桑里,就得走出来,穿过田野庄稼地茶子山,站在河坡上,目光跑过河那边的庄稼地,穿过竹林、杉树林、杂树林,才能看到勒桑里。勒桑里是个小果园,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果树。大黄梨、桃、枣、李、鸡爪、柿子……,将勒桑里的房子变成了棚舍。除了这些,每家每户还有自己的竹园,一片一片,将勒桑里裹的严严实实。沿着平整的黄泥路走进勒桑里,村里的房子比东赶脚的土砖房子更为低矮,举手彷佛就能摸到屋檐,而且,厅堂里沾满灰尘,鸡鸭狗在屋前屋后,而人却不知道跑哪去了。看起来很空,阳光却又照不进去,勒桑里像一个螃蟹,趴在蒿草窝子里,几乎看不到动静。
  勒桑里的四周,除了北边的田野,其它的方位都是树木、坟地、庄稼地。往东是朱家山,也有二里地,中间是庄稼地、茶子山和坟地;往南二里地是平田院子,中间是庄稼地、枞树山、坟地;往西二里地是东干脚,中间是庄稼地、坟地、茶子山。往朱家山的,是一条蜿蜒的泥路;往平田院子,是一条蜿蜒的泥路;往东赶脚,仍是一条蜿蜒的泥路。泥路两边是寂静的庄稼地、枞树山、坟地。风一吹,树林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大山的声音、田野的声音合在一起,揪着人心,也迷乱人心。抬头是湘南的晴天,北面是石头野草堆起的灰草山,东面是一坨牛屎样的深灰色大岭,南面是石头坟头相互挤兑的和尚岭,西面是开阔之地,田野、人流、车马……但越过这些温暖的人间景象,目光会落在像一堵高墙一样厚实的西山。西山山脊平平整整的,像牛背横在天际。西山之后,是云海,是苍茫,是未知。脑袋转动一周,勒桑里成了陶渊明的桃花源。
  吕仙岩里的吕洞宾,是勒桑里的人传出来的。如果没有力大如牛的朱天宝,勒桑里更是默默无名。朱天宝是民间的名人,能双手举起一条牛,放在今天,弄个世界举重冠军,也许可行。但这只是揣测,勒桑里的人也一直承受着一种压力——偏僻的压力。出入不便,经济发展不起来,几户人家的孩子都娶不到亲。而结过婚的,两个家庭主妇竟然喝农药自杀。从落满灰尘草叶的小路走进勒桑里,原来坐在门前,歪着头吸旱烟的黑狗叔不见了,中风偏瘫在床上。往前走,原来是勒桑里的碾米厂,原来烟熏火燎的四面墙现在只乘下一堵颓圮的西墙;往前是一个转弯,一块空地上,一个歪脖子梨树,几只鸡栖在胳膊粗的树干上面,见了人,不躲闪,还拧着头左看右看。村子里的人呢?又转一个弯,从那头折返,原本被脚力踩实的泥路上,已经长满青草。走到尽头,是一间木屋,木板已经被风雨漂白,我想,只要伸出手一推,或者,这板墙就会坍塌了。
  这木屋的主人我认识,当时是勒桑里最强壮最英俊的男人,四方脸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孔武有力,有小朱天宝之称,跟了一个江湖人学艺,还到东干脚表演过肚皮做砧板切菜、单掌劈砖的武功。后来据说到了蓝山县,爱上了一瑶姑婆,在那里成了亲,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勒桑里最可能有出息的一个男人,离家后就成了一个迷。
  走出来,忽然在茶子山里,发现了一座红砖房。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那绿树里还有一座房子。装着绿色木门,门前有一小块空地,铺着卵石,不远处还有一摇水井。举头四望,只有无尽绿色。原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愿望,竟然在勒桑里实现了。据东干脚的人说,自解放后,勒桑里连一个高中生都没有出过,一个国家干部也没有培养出来,所有的劳力都是自产自销,生活却跟自然紧密结合了起来,看起来美轮美奂,却每况愈下,匪夷所思啊。
  走回河边,河里,一个勒桑里的人用手臂抬着渔网,板着脸,聚精会神的踩在漫过膝关节的水里,一步一步向上走,走到水流平缓处,就将胳膊上的渔网撒出去,然后抖抖索索的一点点回收网索,网里有鱼挣扎,渔人慢吞吞的试探着走过去,伸出一只包了铁皮一样的右手,捏住鱼鳃。我看见了,那鱼竟然有巴掌大,我惊讶地叫了一声,一定是从吕仙岩里跑出来的。那渔人却看着我,说:不要喊,惊走鱼了。我有些失望,陪着他往上走了一段,他只打他的鱼,一句话也没说。我转过身,看着山脚下的吕仙岩,峭壁下的一个岩洞,洞口前一片水面,安安静静的,映照着四周风景,一切如常。当年吕洞宾为什么选择这口岩?极目四望,如梦如幻。
  2013-10-15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8 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毛虫一样的人生

  近来有些迷茫——或者一直就迷茫,被秋风一吹,更迷茫。反复在南海广州之间奔跑,结果不是麻木,而是焦虑,质疑奔跑的意义。就是为了这三五斗米?我没有答案,生活就等在哪里,如果不给它供给,就会被它吃掉。生的结果是死,但正在活命,有很多理由支持活下去,为了获得内心片刻的安静,我只有跑回东干脚,原本是想面对挂在墙上的奶奶,默默回忆向奶奶的一生,从死者那里,得到生的力量。这是我的想法,一直萦绕在我的脑袋里。其实,这只是一个念想,或者是一片干渴的土地,我的奶奶,不是甘霖,只是一片雨云,她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希望,只是经过,一种经过,就像风刮过芦苇,好像什么也没带走,其实,停在叶尖上的蜻蜓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是一只蜻蜓?我一直不相信那些表象,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块石头,东干脚后山的一块石头。我没有长大成熟的时候,也有人骂我是茅厕里的石头。无论是哪里的石头,我都喜欢石头的坚硬,棱角分明,冷冰冰,却能承担压力和寂寞。东干脚后山的石头造型各异,无论圆的方的还是像拳头的,都在风雨和时间里摆了千年万年,生了锈长了苔,被野草灌木淹没,没关系,那些绿色仍然是石头当初的样子。我以为我已长大,就会变得强大,实际没有,生活为我的顽固、执拗、冷酷、绝望过上了很多层包装,乃至让老熟人误以为,以前东干脚那个最坏的小子经过生活的教化熏陶,已经变得入流了。然而,这是假象,真正的我躲在内心里一直迷惘的挣扎。
  某些时候,尤其是在跟一帮狐朋狗友喝醉,心潮澎拜起来,错乱中,也觉得我变了,苍天大地被黑夜融在一起,人间模糊,彷佛我就是命运的主宰者,是这黑夜唯一的清醒者。然而,这信念瞬间即崩塌,眼皮子一合,自己也成了黑夜的一部分。在舌干口燥的挣扎醒来之后,只能重操旧业,在忐忑惊慌中,一点一点积累,钱、岁月是成正比增长,但是,欲望增长的速度,不仅仅是可用天堂失落来形容的。我想退回去,退回到过去,没有时光穿梭机,但有东干脚,我一直渴望,村头那将欲颓圮的墙头能支持我,看到腐朽减速,看到神奇钻出地面,看到那些美好的事物定格永恒。
  然而,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
  奶奶在墙上,脸更灰。还好,当时没有给奶奶留下一张彩色照片。黑白让人迷糊,如果是色彩逼真,可能惨不忍睹。黑白真好,白天黑夜,累积起来,就是简单朴素的乡村日子,没有大道理,没有奢侈,没有显摆,平平淡淡,如土如尘。我使劲的跺一下脚,想把自己插进地里,像一棵庄稼一样感受季节。这个念想,现在太奢侈了。奶奶眼前的地,跟城里的地一样盖上了洋灰,只长灰尘,不长庄稼和野草了。我看着奶奶,奶奶一副慈祥的面庞对着我,她那只独眼像火苗一样舔着我,脸上黑色的皱纹像无数的蝌蚪,她的沉静像凝固了神秘的过去和飘渺的未来,一动不动在诠释经过的意义。我是不是错了?在这个以结果为导向的年代,谁还能安之若素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谁还在无聊的思考活着的意义?这些中庸之道或严肃做派正在成为时尚社会的耻辱!在奶奶的目光里,我看到了自己在疲惫的追逐,却没有看见前面有什么。
  东干脚已经走出了奶奶的视线,奶奶的高粱大豆都交给了回忆,现在,时间中秋,原来长庄稼的的地方,已经被桉树、枞树、杉树、橘树覆盖,没有树木的荒地,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蒿草,风一吹,波浪的形态里,有凄凉冷清,也有了神秘莫测。这片荒原是东干脚很多先人的归宿之地,现在,在草根树根之下沉寂。这不是他们的期望,然而,已经无关紧要,东干脚已经没有能力收拾,东干脚像个被放逐的诗人,没有了诗,只剩下一些无奈离愁。
  游荡在空荡荡的东干脚,看着自己的影子擦过坚硬的水泥道,我心里就有些发怵:我们描绘过无数次的理想,落在地上,就是这样的令人慌张?高楼、田野、收割机、温热的阳光、长蒿草的荒地、远处的高速路、被房屋侵占的田野、冷淡的青山,这些叠在一起,就像一个流浪者沾满灰尘的头发。所有计划的蓝图,被时间扯得粉碎,又被城市描绘出来,困住所有的青春的远离故乡的人们。而这一切,已经超出奶奶的视线,那些路线十分陌生,陌生到有人喊“摸着石头过河”,有人喊“摸不着石头了”。
  这是我奶奶不知道的事,沿着奶奶以前放牛走过的路,我到了半山腰,湘南一片绿色,绿得深沉,也绿得很荒谬,房子像是涂抹在绿色之上的泥巴。我看着身边的绿,绿的桂花树、乌桕树、腊叶树、红豆树,突然就看到了自己——一条毛毛虫,小拇指粗细,两只彩色触角——向前挺着、轻微摆动,腿像彩色细毛线缠在一起而成,彩色毛毛虫,想起来应该很漂亮,但看起来,却有些恐怖,甚至惊悚。它巴在薄薄的红豆树叶子上,在肆无忌惮的啃食叶子。红豆树不是很高——它自己甚至在大树下挣扎生长,叶片也不是很肥厚,可是,毛虫不在乎这些,它看中的,是在这个位置不仅能吃到树叶,还能晒到阳光。而我追求的,跟它相仿,却一直否定,否定到自己没有信心,但面对美丽的诱惑,还违心的挺直着腰椎间盘,想证明点什么,或者想告诉人家,我能超越。
  毛虫不想这些,毛虫现在是害虫,或者不是,自然界的事,都在按自己的规律办事。我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或者适合自己的规律吗?我笑了,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想法,我回来东干脚,寻找的不是规律,而是像奶奶一辈子守着一棵橙子树,心安理得的生活。我需要这种状态,可是我却像落入蛛网的飞蛾,绝望中一刻也不得安宁。
  这条虫会不会绝望,最后能不能蜕变成蝴蝶,这不是我所要关注的。
  我想的是,我跟它一样,选择了生命,却不知道为什么,为了口腹之欲,而罔顾现实情况。我看着毛虫,像看着自己。毛虫不看我,它是它自己。如果我像它那么专注,或者,东干脚就成为一个该忘记的地方了,所谓的意义,也将像花一样成为无处不在的点缀。看着东干脚四周的山山岭岭,我像一片树叶上的毛虫,奶奶在用她唯一的一只眼看着我,似乎在说:无论你跑多远,都是东干脚的一条毛虫。
  2013-10-8
  

最佳新人

发表于 2013-10-29 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3-10-28 10:1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毛虫一样的人生

  近来有些迷茫——或者一直就迷茫,被秋风一吹,更迷茫。反复在南海广州之间奔跑,结 ...

枫树开花似的红叶令东干脚的人讶异了一回,周边的树也不安分起来,苦楝树开始抗拒风的搜刮,最后被风扯得一丝不挂。梧桐树无比的凄惨,日也伤,夜也伤,那种告别,令人误以为下起了秋雨,掀帘一看,是梧桐与秋风在纠缠,看得人不免一声叹息。而不甘寂寞的是长在石头边的乌桕树,青的时候,盘起的树冠象腾空的鹰,而火红的时候,像云,来得快,去得也快,风抓挠几回,树叶扑下来,而枝头的乌桕籽爆裂开,如一团雪挂在枝上亮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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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景抒情,游刃有余。好文笔。问好!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 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juanke 发表于 2013-10-29 09:29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枫树开花似的红叶令东干脚的人讶异了一回,周边的树也不安分起来,苦楝树开始抗拒风的搜刮,最后被风扯得 ...

谢谢老师鼓励。

发表于 2013-11-3 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3-7-27 11:0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旗帜
  这两面旗帜是秋天插上去的。秋天有一股气,自天而下,自远而来,轻轻飘飘,让人感受到丝丝凉 ...

拜读,欣赏

发表于 2013-11-3 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

 楼主| 发表于 2013-11-4 11:24 | 显示全部楼层
门前河流

  一条从山脚流过来的小河在东岗脚转了一个弯,弯到东干脚门前了。一年发大水,河水暴涨,都漫到门边来了。村里人觉得危险,河水退去,改河的计划随即出笼。从东边井头向南挖,挖了一个冬天,挖了500米,与原来的河道接上,水与东干脚就隔了几丘田,每年夏季下再大的雨,洪水始终漫不过门前的沙和土了。旧的河道也没有废弃,改成了小鱼塘。最壮观的是夏末,红色的蜻蜓一层层,在塘水里产卵。种在河坡上的几棵柏树,越来越茂盛,连成一气,在东干脚门前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看起来既顺眼又壮观。新的河道似乎没什么人去关注,但人们仍然在河坡上种了一排树,杨柳、柏树、桧树。后来,还有人在死了的柏树边种了椿芽树。东干脚就像一个很自然的庄园,门前河流、田野,屋后青山。阳光很随意的照在沙河土上、屋檐上、黄泥墙上,巷子里空空的,一半阳光一半阴影。人们都窝在家里,席地而坐,享受夏天山风带来的清凉。
  我们几个孩子——大大小小,有的十几岁,有的不到十岁,有的拿一根棍子——不一定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可能是从庄稼地里拔出来的泥巴桩子,一边走一边打草惊蛇,下到河里就当拐杖。河是一条硬河,在地下,人从河坡上滑下去,就像消失了一般。河里有山上被洪水冲下来的大石头,棱角狰狞。还有一些小石块,盆大钵大,翻开来,或许就会看到螃蟹,探下手按住,再捏出来,就是战利品。大地很安静,耳朵里除了风声、水流声,就是自己的心跳声。到了大岩口——勒桑里的大岩口,就不再往前。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在这河道转弯处脱了衣服裤子,小心翼翼的踩着水泥的泥沙,跟着大一点的孩子的屁股后面,往深水里走。这水才从岩洞里出来,清清凉凉,让人不寒而栗。
  大岩口十分安静,一面陡峭的石壁,壁上长着几棵弱不经风的小树,岩下水里有一个碧蓝的洞口,深不可测的样子,那边水更凉。水淹到胸,屁股往下一矬,就扎一个猛子,然后马上钻出来,双手抹去脸上的水,而身上已经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有的人怕凉,就在河边找一石头,用水浇湿,坐在上面撩水擦身子。田野里的稻子也很安静,一点波浪也没有。勒桑里像一个蹲在树荫下透凉的老人,打着盹,享受着青山秀水。洗完澡,我们就走河坡,一路晒着太阳,还没到东干脚,肩膀、背心就被太阳晒得火辣辣作疼了。
  我从小熟悉的河流,就从大岩口开始,一直到外婆家。我喜欢沿着这一条河出去,也喜欢选择随着这一条河回来。从东干脚出来,往南是平田院子,中间有水田,还有一块坟地坪子,一个一个的坟头藏在刺蓬或竹林下,神神秘秘,让人十分不安。大人们都在传,每到深夜,就会在坟地里看到鬼火,一盏两盏,然后汇成火堆,熊熊燃烧。还有的人说,夜里一个人走坟地,经常会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可回头什么也没有。门前小河两岸,是稻田,而稻子属五谷之神,有辟邪作用。当我夜里从平田院子补习完功课,就会沿着河道回东干脚。星光下一览无余,而过了田野中间的涧槽,就能看到东干脚的灯光。那些灯光如同亲人的目光,看到了,心头也就没有孤单恐惧了。
  长大一点,听到大人们谈古论今,才知道门前的河叫龙溪。站在井头的石头坡上,往南或往东看,这条河却是像一条龙,在东边是依着山,不动声色,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脚流动,流过东干脚,就曲曲弯弯的流向了田野,被稻子掩护着,更是藏龙卧虎的样子,到了平田院子,河坡两岸经过人工修饰——用条石砌的河堤,用大石板架的桥,用大青石铺的埠头,让这条河沾染了人文气息。河的西边,是田野,看得到舂水边上桧树的影子,浓浓郁郁的,如一团云。河的东岸,是鳞次栉比的房子——平田院子的房子,像是推起来的,密密麻麻,如同蚁窝。往南,走过龙溪小学——我读书的地方,河水水流平缓了,往下是六合坝,坝上也有一堵石桥,单单薄薄,挑着担子,只能一个人过。在往前,就是舂水,我们经常叫它“大河”,大河很宽,要五架木桥连起来,才能过人。大人叫这桥“寡婆桥”,横在河上无依无靠,一场大水,这桥就被冲得一根桥桩都不剩下。我过这桥,不仅觉得晃晃悠悠,还觉得晕,两边水流,无穷无尽,让人无所适从。还好,在这桥没改成水泥桥之前,我身边都有人,牵着我的手,他们也怕孩子把持不住,跌落下去,找回一堆麻烦。
  舂水的水很清,可以看到河床上的卵石——它们像睡熟了的婴儿,在享受平静安宁。河堤上,有的桧树歪着脖子,遮蔽半条河,有的笔直而上,撑开了大伞一样的枝叶,为路人辟出清凉之地。一路清凉,让人忘却一路赶集赶忙的疲累。外婆住的皇家洞村就在舂水边上,被一个小山坡挡着,不到跟前,看不见村子的一瓦一角。而进到村子,更是令人感到神奇,很多的墙都是卵石砌的,一层一层,码的整整齐齐,看起来琐琐碎碎,感觉却赏心悦目。河的馈赠,真是妙不可言。
  待我长大一点,我就成了这条河的伙伴。父亲是鸭匠,家里养着百来只鸭,家里就靠卖鸭苗赚钱。而我自不当然就成了鸭司令,不论愿不愿意,结果都是陪着这一群鸭子。鸭子在河里畅游,我就在河坡上,或者站,或者坐在青草里,看鸭子、看天、看天上的鹞子,看天上的流云,看对面山上的石头,看对面的桧树,看自己落在水里的影子,看身边的稻子,看山脚下的漠漠烟云,看完风刮过田野,看到村庄里升起的歪歪斜斜的炊烟,然后,我开始唱歌,开始听到村里的人讲话,然后期盼,我像一只蜻蜓一样自由自在的过日子。幻想了很多,没有一个成为现实。当然也没有想到,在我睡不着的时候,小河的流响,却像安魂曲,让我内心的澎拜平静下来,忘了现实。
  每当推开门,看到门前河坡上的绿树,一切如常,然而,环境确实悄悄变化,不远处,原来平坦的田野上,突然冒出了一棵桧树,从一丁点,到扎眼,好像是几年工夫。人们也不再走河坡,忘了生活与河水的交织,忙于用各种方式赚钱。河坡上长冬茅草,河里长满水草,河水挤着,从草里划过,没有了水声,大地更为寂静。我一直以为门前的小河是不会变的。筑一道坝,架一座桥,开一个口子,砍一两棵树,还是从河床里挖回两筐卵石,这些都不会改变河流。然而我忽视了,门前河流也是东干脚的人挖出来的。河流有自己的意愿,生活的人有自己的意愿,大地也有自己的意愿,太多的意愿,就会被选择。看到人们在田野里盖起的房子,稻子正在退却,人们恣意妄为,想着这条朝夕相处过河流,心里开始战战兢兢,担心它跟我们的善良一样脆弱。
  2013-10-23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1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裸泳年代

  东干脚门前最初是五根杉木串在一起做的桥,六月里发大水,眼睁睁看着被洪水冲走了。木桥怕洪水,那就架一堵石桥。在原来木桥的下方,有两块过水的涧板——将河一边的沟水引到对岸来的石板,每块重千斤。村人出集体工,捡石头的捡石头,在河的中央垒塔为墩,八个壮劳力用牛藤索合在一起,把两块涧板抬上来,再费九牛二虎之力安到桥墩上,东干脚的人进进出出,就再也不走晃晃悠悠的杉木桥。
  那时我们还不懂得欣赏,现在想想,当时情景挺诗意的。小河湾前一石桥,两边田亩,岸上杨柳、吊柏,眼前村庄,背后青山,鸡鸣狗吠,水流声声,而风过树梢所带起的哗哗声,更是把东干脚从红尘中隔离开来。那时,我们只懂得看热闹,跟在大人屁股后面,顺水而下,然后又逆流而上,桥落成了,跟着大人一起高兴、感动和叹息。然后又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大人把用剩下的石头拦水为坝,原意是方便东干脚的妇女洗衣浣纱,我们却当作了天然泳池,我、黑丫、二古、芸芸、小玉——其实是个男孩子,不分男女,扒光了衣服,泡在水里,从小石桥往上,游到井眼边,水由深变浅,大伙儿又折回来,往下游到小石桥边,在水里泡几个钟,大人也不看一眼。想想,如今的孩子,如果到河里去洗澡,家里的大人心里不跟着去,心里是不会踏实的。而我那时,仅仅六岁,最大的小玉儿,也只是刚上了两年学。
  在河埠头洗衣服的女人见了我们在水里扑腾,就笑话我们:“哎,男仔嘎嘎怎么和女仔嘎嘎混在一起啊,羞不羞?”女仔嘎嘎一停,就会红了脸,往上游走;男仔嘎嘎一听,会毫不客气地撩起水,泼向那个女人。女人也下到河里,用衣服做工具,撩起水来和男仔嘎嘎对泼,也不生气,见了过路的熟人,还嘻嘻笑着说:哎,一起来试一下,这水沾到身上凉快得很。来人回一句:你这把年纪了还没老,还和小孩子一样闹。如果某个孩子的父母在檐头下叫唤了,例如黑丫,听到了叫唤声,就先悄悄爬到河坡上朝村里瞄一眼,然后溜下来,平静地说:我嗲嗲喊我了,回家了。她一个人到柳树下找到衣服穿上,其他的孩子也几乎同时穿上了衣服。回到村里,大人见了,就骂一句:你们这鬼崽崽成天泡水里,小心水浸鬼抓了去。我们都害怕说不清道不明的水浸鬼,但一碰到水,就忘了水里还有鬼了。
  除了每天中午我们一帮孩子到小石桥的小水坝洗澡之外,黄昏的时候,村里的男孩子还会跟在大人屁股后头,到大水坝里去洗澡。大人们也是三三两两来,到了大坝上,先在一边的庄稼地里把裤子脱了,又怕赤条条的不好看,就用澡帕把小肚子围一圈,然后在河堤像一个大冬瓜似的蹦进水里。这坝上的水很深,要淹到大人的脖子。我们跳下去,在水里举起双手都看不见。所以,我们一跳进水,就像青蛙一样游啊游啊游不停,感到支不住了,就游到岸边,站在水浅的地方喘气,看着那墨绿的水,心里才暗地里有一些隐隐的畏惧。大人们很少狗刨或者翻泳,跳下去就站在原地,左擦擦右擦擦,擦洗一遍,就潜进水里抓脑袋洗头发,憋不住了浮上来,才叹这水好冷,自己却不着急上岸,而是吆喝孩子,把孩子赶上岸,才慢慢腾腾坐到河堤上,光着屁股洗脚。东干脚的女人没这福分,只能在家里倒一盆冷水来祛除身体的燥热。
  吃过了晚饭,到大门口乘凉,油灯火也搬到堂屋里来,见了路过的人,都要问一声:现在才收工啊,或者说,你就舍得回了啊,月亮这么大,在多做点啊。有的人还打趣,说明天天不亮了。隔壁邻舍几家收拾妥当,男的踏着拖鞋,女的踩着半截布鞋摇着团扇,慢悠悠的过来了,坐下来问一声国问:吃了吗?然后开始东扯葫芦西扯瓜的海聊,聊到孩子们下河洗澡,一个婶说:你们听说没有,对面村子雷日老二女仔在水塘里摸螺蛳浸死了,他家里人去找,只在水面找到一个脸盆,四处喊没人应,一家人下到塘里去捞,那女仔就在塘埂下,那水还不到肚脐眼深!
  我认得雷日,隔几天就从我家门前过,长的五大三粗,眼睛还突在脸外面,一脸正经,扛一把锄头,走路咚咚响,走过去,留下一股酒味。他的女儿我们都没见过,然而那口水塘我知道,离东干脚并不远,出村过大坝,走一段田埂路,上坪子,踩过几块庄稼地,就到了水塘,有一条巴掌宽的水沟跟大河相连。那水沟很深,青蛙掉下去都跳出不来。水塘不大,两分地宽,却很有故事。冬云婆在世的时候,到庄稼地里扯猪草,四五个女仔嘎嘎赤条条的浮在水塘水面上晒肚皮,冬云婆见了就笑:你们四五个女仔嘎嘎不怕丑,大白天在这里晒肚皮。女仔嘎嘎听了,翻身上岸就来追冬云婆,冬云婆这才看清她们个个红头发绿眼睛,不是人,是水浸贵,吓得冬云婆扔了猪草篮子,边跑边喊。那帮水浸鬼追出庄稼地了,看到东干脚院子了了,才悻悻然退却。
  没听到这个故事,我就背脊发凉,害怕面对那个两分地宽的小水塘。东干脚的人到坪子上的庄稼地,也是屏声静气的,这里不仅有口要命的小水塘,庄稼地四周,都埋着六0年的饿死鬼,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令人惊心动魄。然而,东干脚的男人不信这邪,几个人一合计,抬了水车,架在那引水的小沟上,查叔脱了裤子,光着屁股下到塘里,水刚好淹到屁股圈圈。查叔在水塘里摸索一阵,安好水车,三四个劳力费了一上午劲,绞干了塘里的水,塘底一层淤泥,收获了七八斤鱼,其他的什么鬼怪都没有。然后,村里又有人怪查叔没做好事,破坏了一块禁地。查叔不以为然,张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憨笑,让人觉得东干脚的一切都是那么平安喜乐。
  我们一个一个穿好衣服上岸,甚至离开东干脚,东干脚也四处长草长树,雀鸟飞进旧时堂屋做窝,围墙坍塌,长了黄精树,鸟飞鸟落,我们为之伤感,但是,东干脚的孩子们,还是会在正午时分成群结队到村前的小河里洗澡,赤条条的,嫩嫩的,像一管一管新鲜的玉米,让人回味和幻想。快乐就在那里,一直就那里,只要一颗童心。
  2013-9-18

  

发表于 2013-11-11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祝贺先生成熟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8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大伯父家的畜生

  大伯父家住村东头,是东干脚东边的第一座房子,大门却开在左厢房,土砖墙,连楼板黏了一层灰后,也成了泥土的颜色。进门是坑洼不平的地,角落里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扣着一顶棕丝斗笠,高凳子上或者有一泡鸡屎。厢房的乌黑的木板墙后面是厨房,与厨房并列的是两个主人房,再往里走,就是猪栏厕所,好在大伯父在厢房和猪栏之间建了一个大木仓,进了大门,就像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厅堂。大伯父经常不在家,但他家绝对是安全的,因为他家有一条看家狗,这一条湘南土狗,却让东干脚的人都毛骨悚然。
  村东头是水井,东干脚的人早晚都跑两次,早上担一天的用水,晚上担夜里的用水——洗刷锅碗瓢盆。每次经过大伯父门口,都会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他家的一条黄毛黑尾尖的母狗,狗不大,也不肥,样子像一截放大了的小肠,黄眼,只要这狗在门前,听到有响动,就会立马追出来,一边吠叫,一边追人,追上了就下口。常言说,不叫的狗才咬人,而大伯父家的狗,边叫边咬人。邻村段家的人来挑水,被狗一追,吓得连水桶都扔了,举起扁担,才把那狗吓退,立在墙下伺机反扑。旁人叫来大伯父,才把水桶捡回来。
  我去东边地头,要不绕道走,要不就事先准备好武器,一条木棒,或者一手一颗石头,然后心惊肉跳的过大伯父家门。然后,还是未能幸免于难,一次在井头洗了蔬菜,忘了拿打狗棒,在经过大伯父家门口的时候,狗追了出来,我张牙舞爪,那狗就呲牙咧嘴;我拼命跑,最后却没跑过四条腿的狗,被狗在小腿肚子下了一口,留下四个紫红色牙印子,我妈妈领着我去向大伯父告状,大伯父一边尴尬的笑,一边安慰我,让大伯母拿来一片生姜,说:先擦擦,等小狗仔满月了,我就把这灾狗敲死了,到时候请你吃狗肉。大伯父说这话的时候,那条狗就趴在八仙桌下面,一动不动的盯着我,我却胆小,不敢看它。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大伯父家的狗不见了,也许是敲了,也许卖了,也许跟着野公狗溜了。东干脚的人不再谈论狗的时候,马上又有了新话题,大伯父养了一只西鸭公,红脸,绿毛,七八斤重,经常趴在门前,若有苍蝇、蝴蝶之类的落在它面前,它就慢腾腾地伸了脖子啄一下,更多的时候是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闭了眼,很休闲的打发时间。可是,若有人经过,这家伙像鹰一样敏锐,马上站起来,张开翅膀,把脖子伸长拉直像一条钢管,追着人去啄人家的脚后跟和小腿肚子。
  中午,我抱着保温瓶到井里去装凉水,去的时候,我跑了过去,回的时候,我提了水瓶不敢跑,这西鸭公就追了过来,拍着翅膀,杀气腾腾,撵上我,就啄我的小腿肚子。我搁下水瓶,伸手拨它的头,它却不依不饶,甚至还用爪子来抓了。我要按住它,却还按不住,只好大喊大叫,把正在吃饭的小伯父喊了出来,小伯父端着碗,笑着指挥我:你两个手抓住它的翅膀,把它提起来就没事了。大伯父听到了我的叫喊,一边骂扁毛,一边走过来,揪住西鸭公的翅膀,然后朝侧边扔了出去,这鸭子竟然借势飞了起来,差不多飞过了一丘田,看得我目瞪口呆。
  鸭子会啄人,但不像狗咬人那么可怕了。人们在经过大伯父家的门口的时候,还是像以前那样骂大伯父没有做好事,养出的畜生,连鸭子都啄人。大伯父也不生气,赔着笑回应:你前世没做好事,这世来了,别说狗,鸡鸭都不会放过你。话没说完,猪栏里的母猪哼哼的窜了出来,一路拱着地,跑出大门。过路的人笑着,说:你家的二奶找你了。大伯父红了脸,骂道:亏你活了这么大年纪,母猪翻楼(发情)都认不出!两个人扯来扯去,门口的小路上,平田院子的猪郎官赶着一条公猪来了,那公猪边走边拱地,猪嘴了挂着白唾沫,哼哼着,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猪郎官叫大庆,五短身材,一张小脸,走到哪好像都遇到熟人似的,进了东干脚,见人就打招呼。大伯父抽出凳子,大庆站着,穿着雨鞋——怕在猪栏踩到猪屎,大大咧咧的地说:把你们家哪位找来,配了种我好走。大伯父说:你赶这畜生赶久了,讲不出人话了。打过哈哈,引着大庆到猪栏。东干脚的孩子见了,跟在大庆后面,想瞧瞧什么叫配种。两条猪站在栏里,哼哼着,大庆推着公猪往母猪靠,一边说:谈恋爱了,谈恋爱了。
  围在外面的几个孩子笑起来,大庆转过头,骂道:你们这帮小畜生,这么无聊啊,滚!
  大伯父在一边也骂:看什么看,滚。
  大家一窝蜂跑出来,什么都没说,却都红了脸。
  2013-11-1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5 10:3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田野长了房子

  漂于水上,我如浮萍,当初的恐惧感消失了——那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恐惧感消失了,但是,离开了那片田野,兴奋淹没了内心的恐惧,恐惧就像石头,沉了下去,代之的是忙乱,左支右绌,囫囵吞枣……错过了无数收获季节后发觉,现在我只是一片无家可归的浮萍,泊在异乡,晨昏之间,动荡不安。这让我怀念我曾经恐惧的田野,现在,那片田野被新的欲望吞噬着,残喘着,传达出丝丝温热的气息。
  这片田野始于招摇,与饥饿贫穷落后无关,在天空之下,在山群之下,波浪般的地呈现出山地的壮美。从冬天开始,大地萧条,河流断流,河床里的卵石发出骷髅般的光泽,任凭冷风自由来去。而田野却在沉寂中,酝酿一种属于生命的高潮。秋末,东干脚的人便将草籽(紫云英的一种称呼)、油菜籽撒进了湿润的田野,那些小小的生命吸够水分之后,伸出了细长娇弱脆嫩的芽苗儿,不胜风力,都趴在了地皮上。接着,天气日渐寒凉,白天短夜里长,东干脚的人都围在火堆边讨论三国水浒西游记的时候,它们逐渐站了起来,连成一片,在荒漠般地冬田里,托出了一片绿洲,一片沉郁的绿,与凋零的山水形成两个世界。
  在人们忙于应付春节——那些年的春节很羞涩,很多的年货都是东干脚的土产货,花生红豆子红薯萝卜干,都带着浓浓的泥腥味。然而,这些东西并没有影响过年的喜庆,人们修饰房子,整饬环境,贴上春联,然后来来往往,喝上一个月的正月酒,天一晴,心头的阴霾也随之烟消云散,绿油油的紫云英,平平整整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海绵的油菜田,焕发出令人不安的气息。大人——那些自诩为老农的邻居们不动声色,只是在门前看着动静,而孩子们却像兔子般的窜了出去,躺在紫云英之上,嘴里叼一根菜杆儿,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看着高高的天空,而忘记了与伙伴们滚打摸爬。山地田野之上的高空,比海蓝,比心宽,让人像长了翅膀的鸽子一样向上扑腾。
  最美好的记忆不仅仅就此打住,当河水还是寒凉难当的时候,犁田的大人踢掉脚上的胶鞋,背了铁犁,牵了黄牛,不急不缓的走出青石巷子,走进田野,架好犁套,一声吆喝,突然之间,就会让人发觉湘南草长莺飞,山水响亮,前程似锦。河里春水的流声、牛趟过水田的哗啦声、各路人马的吆喝声、村边的桃花、山上的新绿、人们温暖的脸色,把拮据的生活撕开了一个口子,而对生活充满了期许。春天过去,就是夏收,所有紧张都会因为新稻成熟而释然。湘南田野夏季的辉煌十分短暂,父亲说是一根烟功夫,叔叔说是煮一餐饭的功夫,那片金黄便会被东干脚的人起早贪黑收拾得一干二净,并且又迅速地栽上二禾,然后上山打柴放牛,在高处眺望,东干脚、平田院子、郑家八户,在田野之上,如同下了船帆的桅杆,静静的泊在绿色之中,如梦如幻。
  我稍长大一点,却体会到了种田种地的残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子打地洞。原来挣工分,后来单干,干多干少自己说了算,但只要干,做的事简单枯燥,年轻的人都会失去耐心,亩产两千斤,收获二百斤菜籽,离改变生活仍是十万八千里。当脚与手一同插进地里,感受到泥土田水的温度,而这种温度与火热的内心激烈相撞的时候,产生了茫然、绝望、无奈、愤怒,最后,觉得跳上田埂就是一种改变,生活会因此而大不同。年轻的人不顾生死,像打破一种游戏规则一样,冲出了田野,流落四方。我对未来没有把握,但凡心不死,总想去做一些出格的事来,或者满足虚荣,或者刺激麻木的青春。我与田野对视,爹那套锄是刮金板的理论,已经成了被新青年践踏的垃圾。
  当田野被轻视,当金钱被膜拜,当欲望无止尽,当规则被打破,我们就不再是单纯的农民,而是成了刽子手一样的杀猪佬,所有的利益都成了猪,田野就成了砧板,我们切割着,在猪肉的蒙蔽或幸福的诱惑下,我们切了自己的手指也不觉疼,反而沉浸在血腥的狂欢里陶醉。传统的乡村也被经济无形的铁锤捣碎了,我们要重建一个现代化的乡村,用钢筋水泥来表达理想的形状。我们推到了祖先留下来的火砖房,我们碾碎了祖先铺垫好的青石板路,我们在自己的水田里打下地基,我们在理想的地方建起房子,乡村突然像一条章鱼一样狡猾贪婪,我的田野,成了乡村的食物,被粗糙的手精致的糟蹋得奄奄一息。我们像无知的孩子,沉浸于当前的欢愉,而彻底忘了东干脚、田野、大山是一个整体。
  从这时候起,我开始痛恨自己。每当我站在门前,目光像小狗一样的窜到门前小河边,从河边的柏树间看外边的田野,我就有一种噤若寒蝉的感觉,昨日犹在,而今面目全非,我如小草,随风而舞,自救乏力,如何去救我的田野?或者,过去皆为虚幻,眼前才为真实,看着路边在良田上盖起的房子,难道我们不需要田野了?难道我们睡在田野之上,比睡在原来的瓦屋之下更为踏实?难道我们非得如此?
  历史也许是对的,我们要走出田野,要遗弃乡村,要写一部新的历史。站在这一节点上,我如同风中之萍,我的历史已经乱七八糟,我们的共同记忆五颜六色,归去来四处有家有如无家可归,是为什么?我弯下身子,伸出手,如弓箭般,这是以前栽秧插禾常做的动作, 而我现在只能费劲的抓起一把泥土,我们远离大地,远离五谷,对生活来说,已是一种背叛。如同我们忽视了宝贵的土地,在等待生活的惩罚一样,这等待已经在不远处,但愿不要降临。
  河两岸曾是平坦的田野,在山下之下,在天之下,像平坦的湖水。现实已经改变,生活已经改变,我也已经改变,不再是对乡村浪漫充满憧憬的人,我在变得势利,在变得虚伪,在变得无所谓,我的田野也在改变,荒草之下、房屋之下,我的田野暗藏了锋芒,不再赏心悦目,却让人不敢深想,而囫囵了事。

  2013-10-28
  
发表于 2013-11-25 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3-10-28 10:1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毛虫一样的人生

  近来有些迷茫——或者一直就迷茫,被秋风一吹,更迷茫。反复在南海广州之间奔跑,结 ...

风传香万里,随笔感人心。拜读欧阳朋友好文!祝好!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7 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潭碧玉水 发表于 2013-11-25 10:35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风传香万里,随笔感人心。拜读欧阳朋友好文!祝好!

;P感谢你的关注。

最佳新人

发表于 2013-11-27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3-11-27 11:22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感谢你的关注。

再赏,问好!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 10:31 | 显示全部楼层
雪季

  南方的雪不像北方的雪那么粉,南方的雪粘粘的,用手一握,可能就成了一块冰。
  南方的雪时有时无,不像北方的雪会如期飘落。南方的雪,在未下之前,很多时候都成了冰。
  然而,我们还是会遇见南方下雪。尤其是在我小的时候,在过年的后,雪仍然会从灰蒙蒙的天空里飘下,即使很细,落到水里就看不见,可门口的和尚上岭上,仍是披了一层闪闪发亮的白衣,让人体会到扑面而来的凉气,感觉到大地的静寂和萧条。此时,东干脚是没有多少人愿意站在门口来看这落雪的。老的小的都围在火塘边,听着屋外空气中嘶啦嘶啦的声音,半晌不说一句话。而其它地方,堂屋、天井、门口,仿佛都聚集了说不清缘由的冷清,只要走动,就会感觉到四处流窜的寒意,从袖口里、从衣领里、从裤管里袭来,令人发一哆嗦。
  大家都留在火塘边烤火的时候,东干脚至少有一个人会在屋外,靠着墙壁,袖着手,似乎微笑着,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景色。她很清瘦,眼眶如黑墨画就,鼻头被她数十年如一日的往外捋,现在看起来又高又尖,比以前多了一份神秘。她几乎不跟人交往,她耳朵不好,听不见别人说话,由此引发了一些其他的心理疾病,患了自闭症一样,与世隔绝。别人也不与她交谈,哪怕是一个手势,不仅仅如此,还有些怕她。她经常在屋檐下呆着,无论白天黑夜,偶尔也会在巷子里转悠,在河边走一走,怪异的行为令人敬而远之。现在,她的脸像雪一样白,隐约地含着玉一样的光泽。她不动,她看着村前的原野。她的灵魂彷佛已经出壳,随冷风一起在田野穿来梭去。
  雪下久一点,两三个小时,纷纷扬扬,水边的苇子上,就披了毛巾一般,与附近的草木连接起来,水边就围上了一块巨大的毛巾。路上、泥地上,都铺上了薄薄一层,一眼望过去,大地似乎清净了,没有了其它扎眼的东西。一个人走过,留下一行脚印子,两个人走过,把雪地踩乱了,三个人走过,就踩出了一条黑色的路,十分的醒目。而这个时候出门的人,几乎都是到地里去扳白菜,用篮子装了,呼着白气到热气腾腾的河边去摘洗,鲜红的双手在河水里绞来绞去,不时还跺一下脚。
  中午,村子里的人开始忙活做饭,屋顶上冒起一层白烟,融化了的雪往下流,流到檐头又冻住了,形成了指头大小的冰溜子,一支一支,晶莹剔透。好奇的孩子,拿了竹竿,端了脸盆,把冰溜子敲下来,以为会甜,可抓在手里和送进嘴里除了冷之外,没有任何的滋味。可乐的是,鼻涕流了出来,如同冰溜子般透亮。家里的饭食很简单,或者就是米饭就白菜,或者是南瓜汤就米饭,或者萝卜白菜腌菜一起上。也有人家吃不上饭,用五谷杂粮果腹。大人在盘算,年关近了,生产队什么时候开仓分粮,要置办一些什么年货,有很多计划,新布料、新鞋、糖食果品,一小挂鞭炮,能备的,都备一点,不在多,只在有。
  开了仓分了粮,大家就忙乎起来。约伴赶集的,约伴磨豆腐的,约伴杀猪的,约伴买鸡买鸭的,约伴卖多余的大豆花生的,只要有事,大家都喜欢约一约,然后一起到清水桥集上,在拥挤的人流里挤上几回,买到了中意的年货,提回东干脚来,兴高采烈地在家里人面前展示。那种劲儿,也是一年只在过年这回才见得着。
  大家在村子里忙来忙去,有的人觉得应该上山看看,那些找不着吃的野鸡、兔子,或者黄羊、野猪,此时此刻,或者正在某个岩洞里藏着,如果撞见了,就刚好逮个正着。这只是念想,年轻人以为可以碰碰运气,什么都没带,空着双手就出门了。俗话说雪落高山,霜打平地。上了山,雪虽然没有完全掩盖住茅草,但是,也已经盖过小腿肚子了。人们仔细的在雪上寻找山鸡、野兔留下的印子,稍不留神,藏在荆棘里的野鸡受了惊吓,扑棱棱的飞出来,倒把附近的人惊吓一跳,然后眼睁睁的看着野鸡落进前面的树林子。
  抓不着野鸡,也找不着野兔子,大家也不失望,而是沿着山道直接往上走,气喘吁吁的上到了山峰。东干脚后面只有一座山,连绵起伏,因此而有很多山头。我们捡草浅的地方走,免得被雪水打湿了鞋。爬到最高山头,有些微微冷风,但往下一看,烟火繁盛的宁远北部村落,现在白雪皑皑、空空荡荡。大人沉默了一小会,又马上指指点点起来,远山脚下是沈家洞,舂陵河上的大桥边是蒋家坝,像石头堆起来的院子是清水桥……
  我在一边看着,想的却是过年,只要过年,我就能看到邻居家的几个亲戚,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亲戚总会给我带来一些异样的兴奋和奇怪的想法。他的一个亲戚在南边,一个在北边,或者是他姨的女儿,我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话。如果我去跟他们说话,我的家里人——至少我的母亲会不高兴,以为我那是惹是生非的举动。但我确实希望见到他们,听到他们不同于东干脚的口音,看他们腼腆的表情,看他们离去时的背影。我想,他们所在的地方,一定会有一些地方与东干脚不同,比如食物,比如人情,比如穿着打扮。我有很多疑问,迄今为止,仍是我一个人的疑问,我希望与他们沟通,从他们那里了解东干脚以外的地方。我想,总有一天我会面对那些陌生的地方。
  年如期而来,雪下的断断续续,有时在午后,有时在半夜。外面下雪,一家人窝在火塘边,这是一年中最闲暇的时光,父亲可以把听来的“薛平贵征西”、“聊斋鬼故事”、“说岳全传”讲个透底,然后又讲东干脚的各种传奇,再讲东干脚附近村庄的各个时代的风云人物。我所了解的东干脚的地方历史,有一大半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吃了夜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邻居也会推了门进来,一起听我父亲讲述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比收音机里播的评书还打动人。我想,我该找来这些书,那多大快人心啊。
  年初三四,屋顶上的积雪开始消融,在东干脚,所到之处都是湿漉漉的。傍晚时分,又刮起冷风,然而大人们却笑了,说“刮霜风了,天要晴了”,第二天,果然在木窗子缝里发现了温暖的阳光,吃过早饭出来,昨天还清凌凌的河水,今天成了洪水。抬头一看,大岭上,只剩下一丝丝的白色,再过一时半会,一丝也剩不下,都要化成水,流到这河里来了。天放晴,藏起来的鸟雀也飞出来,在村口的杨柳树上开叫了。大地也不再寂寥,阳光照着的地方,都在嗡嗡作响,大地似乎一夜之间苏醒了过来,在呼唤春色了。
  那时候,我们从来没想过,某年某月会见不到雪。雪就在那个季节里,自然而然。那个被雪覆盖的季节并不枯燥恐怖,反而是生活令人焦虑。
  2013-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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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8 09:07 | 显示全部楼层
分了三次,终于读完了文章,有的段落是反复读了几次。娓娓道来的文字,使人特别享受,喜欢这样的叙事风格。

只是,段落间如果能隔行就完满了,现在这样的排版很容易读错行的,毕竟每行的字数太长。

期待继续.

 楼主| 发表于 2013-12-9 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放牛的人

  我五岁起,就跟着奶奶放牛。我的牛是生产队的一条黑牯子,不健硕,也不瘦弱,见了土坡埋头去磨角,但斗角的事很少发生,一年里头,跟生产队的牛,只是斗一两个回合,完全没有那种拼死拼活的争输赢。而有一次却吓哭了我,我的这条黑牯子跟邻村的一条牛斗角,把对方撞倒在草地上了,人家恐吓我,说我的牛把人家的牛撞死了。我一想到这事儿可怕,就哭了出来。在石崖下扯羽毛草的奶奶听到了我的哭叫,抓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从石山里爬出来,睁大她的那只独眼,问我什么事。我说我们家的牛撞死别人的牛了。奶奶问在哪里?我指给她看。奶奶安慰我:你先莫哭了,我去看看。我奶奶走近牛脑壳边,欠着身子看了看,回头到石山窝里摘了一张粑粑叶子,盖在牛眼睛上,说:大家散开,等下牛就站起了来了。看着奶奶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也不哭了。过了一会儿,躺在地上装死的那头黄牛跪了起来,看看左,看看右,撑起四条脚杆子站了起来,继续在地上吃草。看到这结果,我才去安抚我家的牛。
  牛跟狗一样,都是有灵魂的牲畜。生产队杀牛,都是在下午,牛都上山了,才把留在栏里的老牛牵出来,用犁藤索拴住鼻子,绑在树桩上,在东干脚找出一单身汉来做刽子手。查叔那时没有结婚,孔武有力,能一担挑两百斤煤不打哆嗦走两里地。查叔找出一个八磅锤,一个生了锈的斧头,自己提八磅锤,把生锈的斧头交给旁边的后生,自己一磅锤下去砸不死牛,旁边的人就再补上一斧头。牛被绑在树桩前,黑背黄肚,却一点也不惊慌,而是很安静的眨巴着眼睛,摇着尾巴驱赶胯骨上的蚊子。直到挨了一磅锤,打了一个趔趄,想站起来,想挣开索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才会埋下头去,旁边的人再补上一斧头,牛倒在了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它至死都不会相信,人们会这样来对待它的做牛做马。
  与杀牛相比,看牛是个轻松活。在东干脚,看牛的只有两类人,一是干不了活的尚能爬山爬岭的老人,一是我们这些孩子。先帮生产队看牛,后为自己家看牛。放牛地点通常是在东干脚村的后山上,人站在石头山,牛在草坡上边啃边走。看一眼牛,看一眼山下,大晴天里,夏季田野一片青绿,路上的人都戴了黑顶棕丝斗笠,即使这样,我们也能分辨出路上走的是谁的爹。秋收前田野一片金黄,稻浪层层,让人满怀激情跃跃欲试,秋末入冬,东干脚的田野像一张死人脸,青灰沉静,如同休眠。然而,我们还是喜欢爬上山,到山顶上去,这里能碰到其他的放牛人。
  东干脚的后山顶,是一个圆堆,长草,但堆顶是一块大石头,四周石头和草伴生,就像男人和女人处在一起一样自然而然。山风吹,草就相互拥挤,摩擦出浪花一样的声音。站在这个圆堆上,可以看到山背面这边的丸子何家、两江合围的清水桥、田亩中间的罗坝院子。丸子何家的牛多是女人在看,三五个挤在一堆,或聊天,或织毛衣。偶有一次,我们遇见了一个看水牛的女孩,一边沿着山道走走停停,一边唱“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好像有鸡毛拂过我们的头皮,更要命的是,越看那女孩子,越觉得不可思议,穿着小白裙,带着圆顶布帽子,站着像朵蒲公英,生怕被风吹了去。印着她样子的那个黄昏,在我心里储存了下来,只是,再去山顶,即使遇到丸子何家的女人,也没有找出她来。丸子何家靠近清水桥集市,村里女人的穿着,比东干脚的人时髦多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一湾清水的滋润,使她们个个貌美如花。但是,两边的人从不交流,就像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一样,相逢只是看一眼,然后各走各的道。盖因丸子何家和东干脚的人有仇,丸子何家的人进东干脚的山偷柴草,被东干脚的人抓了,不仅没收镰刀钎担,还去丸子何家,把他家的猪也赶了回来。因为这事,两个村的人见了,熟人也不打招呼。在山上,我们面对面了,很好奇,也不会有人主动去理睬。丸子何家的女人坐一个山头,东干脚的人坐一个山头。乍看起来有些突兀,但细看起来,都是这山的一部分,融在山色里了。
  牛群安静吃草的时候,我们也会去找“刺激”——进山洞去寻宝。东干脚后头岭山洞不多,岩缝多。在一九四五年前后,这山上聚集了一帮土匪,土匪头子是九龙岩的人,吃大户抢了大户人家一只金碗和一双金筷子——东干脚的人再说这些故事的时候,说得有模有样好似亲眼见过。这帮土匪弄的地方不安宁,当地人就请了军队来围剿,这帮土匪选择了东干脚的后头岭来安营扎寨,却不知道,岭上的那口井是个季节井,到了秋天就断水。这帮土匪受不了缺水,冲下岭去,被国民政府的军队团团围住,响了三个时辰的枪,据说土匪一个也没能跑出来。当然,土匪头子的金碗金筷子就有可能藏在这山上的某一处。当我们在石山上像猴子一样爬来爬去的时候,岩鹰尖叫着在我们的头顶上空盘旋,这里没有宝藏,而岩鹰的窝可能就在附近。但究竟在那个石缝里,却很难找得出。我们站在尖利的石头上,看着空中盘旋的鹰,才发觉山岭的安静和湘南的辽阔。我们要的是什么,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春天雨水多的时候,我们一般不上山。早上山草凝露,上山会一身醮湿;若是下午,也怕山道湿滑,摔了牛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春哥经常把牛放在井头上的水田边,水牛在绿色的田埂上慢悠悠的甩着尾巴吃草,春哥背着斗笠,在田埂上走几步,立定了身子,就对着青山就唱了起来:
  “你挑着担 我牵着马
  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踏平坎坷成大道
  斗罢艰险又出发 又出发
  ……”
  青山脚下是水渠,春水在流啊流;田野里开着油菜花,经过雨水洗刷,显的更是金黄娇嫩;卵石路边高高的苦楝树正吐出嫩绿新芽,而黄色的苦楝子正在路边的泥泞里腐烂;沿着田耕路望向远处,天际是一抹轻烟。东干脚村头的桃树正在开花,火红火红的,拉开季节的序幕。河道里传出的哗哗水声,似乎在提醒人们注意时间流逝的飞快,转眼就是柳绿莺歌的夏天。春哥没有在意着这些,他新买了一台电视机,电视机为他开启了一扇窗,他放着牛,而他对生活的向往,已经飞越了千山万水。
  奶奶坐在屋檐下,用她的独眼看着我,是的,我这个放牛娃已经长大成人,但令我一生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她的另一只眼睛怎么了。全东干脚的人也不知道,就像一个禁忌。
  2013-9-23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6 10:11 | 显示全部楼层
  被揣走的幸福

  以前,经常听东干脚的前辈说:在世吃顿饱饭,死了都甘心。那时起,我就知道到了,死是有要求的。我看到的死人,在死前,都没有要求。他们没来得及说出来,就用生命接受了那种不可抗拒的结束方式:悄然死去。我年青的五姑、我年迈的姑奶奶、我豆蔻年华的伙伴、到我那年纪老得心念成灰的奶奶,他们活着的时候说过很多话,都刚跟死亡没有关系。但是,他们用不同的方式一样的结束了生命:服毒、孤独而死、投水、失望。我们有悼念,有遗憾,却没有惧怕,因为我们是农村的。
  农村的人,其实是看着死人逐步长大的。在我的记忆中,我接触到的第一个死人,是我的爷爷。我当年三岁,爷爷六十三岁,死之前,他把衣兜里的最后一粒糖送给了我。我当时并非懵懂无知,而是大人哭,我跟着哭,大人跪,我跟着跪。棺材抬上山,不用跪了,我还爬到棺材盖上去坐着。后来,听到父母、叔叔、姑姑、邻居们说,我是爷爷最爱的孙子,爷爷因为看到我而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的家境来。我家穷,爷爷因为一些言论过失一直受党的教育,由此而引发全家人受歧视。当人家骑到我爷爷脖子上,我出生了,像一粒火种一样,让爷爷暗地里有了对抗世俗的力量。爷爷死的时候,因为有我——他的孙子,而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可以撒手人寰了。
  听奶奶说,很久很久以前,爷爷曾是震惊一方的军火商,跟土匪打交道都不皱一下眉毛。解放后,即使爷爷落难了,爷爷的几个朋友,还通过不同的方式施以援手。奶奶说这些,一脸的平静。我们根本看不出,奶奶皱巴巴的脸上,有什么奇特。她唯一的一只眼,淡淡的眉毛,淡淡的光泽,似乎远离了纷争。但是,在内心里,我把奶奶当作了自己可以依靠的人。她虽然单薄弱小,虽然残疾,但是,她身上或心灵里散发出的温暖,就像阳光一样可以信赖。当然,这些来自以后我对奶奶的观察。
  这个时候,我要说他。当奶奶离开东干脚,跟着伯父去了河北,在六十岁的时候还离乡背井,奶奶的这种伟大的母性光辉,让我不敢把她当作一个乡村老太婆来看待。奶奶有奶奶的主意,而且坚定不移。然而,我要说他。他不是我家的邻居,但离我家也不远,他的房子跟我家的房子,中间只隔了一户人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十七八岁。我长到十七八岁,他还没有娶到老婆。在乡下,这是一个很不幸的现实。我父亲、我叔叔为了他的幸福,都参与了他的人生,帮他找媒婆,帮他找对象,除此之外,还委托所有认识的熟人,帮他留意一个合适的女人,然后,所有的准备与忙碌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继续单身。
  作为东干脚一个很早就失去父亲的男人,他却选择了挑战生活,四十岁那年,他选择了离开湖南,到广东打工。无论他能吃苦耐劳,无论他勤奋,但改变不了人生,他没有文化,所有的优点,聚合在一起,却令他更辛苦,起得要早,干活要多,收工要晚。于是,出门三年,他都呆在珠海的一个石场里,从挖土方、打石头、打炮眼,到点导火索,他一样没拉,成了石场里的土专家,攒了几个钱,却一样没碰到女人。即使每次回到东干脚,都有邻居帮他介绍对象,介绍的越多,越对不上线。我看着他,从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步入到颓废的中年。或许他会孤独到老,东干脚很多男女老少都作如是想。
  然而,这一年六月,他带回了一个女人,一个中年女人,乌黑长发,面目姣好,身材有点臃肿,但大家觉得到了臃肿的年纪,还是觉得样子算标致。他们回到东干脚后,就一起在火砖瓦屋里厮守,听录音机,打情骂俏,也结对上街,东干脚的人有些不适应,但都没表达不好的意见,都在等待他办喜酒。他们在东干脚闹了几天,女的走了。他在村口站了几天,也在一天不知不觉的走了。跟着他一起出去打拼的人回到东干脚,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跟他一起回东干脚的女人,是一个“鸡婆”。东干脚的人一听,吓了一跳,但人家主人爱的才是真龙,何必去操空心?所以嘴一撇,说:古时候还有杜十娘呢。无论那一种说法,都让东干脚安静不下来。
  八月末,那女人跟着他又回来了。他有些憔悴,看人的时候,偶尔会怔怔的灵魂出窍。那女人住了三天,然后又走了。据他身边的说说,这个女人在四川有家,跟她结婚完全没有可能。东干脚的人却显得很宽宏大量:这把年纪了,找过女人过过生活也算没白来人世一遭。然而,他掉入了死胡同,绝望起来,买了两瓶农药,写了一份遗嘱,然后在一个下午,孤独的喝下了两瓶药水,含泪而去。遗嘱里有一句交代:在他死后,把他和那个女人的合影都揣在他怀里,他要带走自己的幸福。
  他是东干脚第一个写了遗嘱才去死的男人,人们有很多的不了解,一个女人,是鸡婆,又是有夫之妇,值得那么不要命地留恋?没人懂,又过了十年时间,东干脚的人还是没能弄懂爱情,尤其是一个老男人的爱情。这无关紧要,因为我的奶奶回来了,我觉得我欠奶奶一个幸福,奶奶也表示过,她要跟我一起生活,等我成家了,她帮我看护孩子。我的希望却不是这样,我要让她好好的过日子,无忧无虑,充满快乐。然而在物质上,我又一直做不到,到她住进医院,医生说奶奶是机器老了,我也束手无策,陪着奶奶滑向黑暗暗的深渊。奶奶说没事,该死了。奶奶死了,我反复提醒自己,奶奶死了,我居然没有一滴泪。我想,我要疯了。
  奶奶离开我们很多年了,我知道,我们已经不能碰面,她也不再在东干脚的土路上守候,可是,无论我去哪,我都觉得奶奶就在我身边。我迷惑,我困惑,我悲哀,我沮丧,我选择……无论做什么,我会不自觉的合上眼,想想奶奶会是什么态度。当我逐渐变老的时候,我逐渐体会到,奶奶揣走了生活的经验,为我们留下了体验。在人间活着,或者说既然来到了人间,就理当不能错过人生五味,顺其自然。
  201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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