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尘除垢展新姿
——《鸳鸯谱》改编追忆
吴伯祺
……以《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为例吧:我曾打算把它改编为歌剧,但是想不出办法如何处理“洞房”那一场。这一场处理不好,故事即搬不到舞台上去。可是,川剧有办法,前面添了“庙会”一场,后面的戏就迎刃而解,成为一部优秀的喜剧,这是真本领!
——老舍
以上这段文字,摘自老舍先生一九六零年为庆祝成都市川剧院建院一周年写来的一封信。在这封信里,老舍先生对解放后川剧在改革中取得的成绩大加赞扬,给了川剧工作者极大的鼓励,二十多年后重新读它,对我们面临的更加艰巨的川剧改革任务,仍然是一股能起推动作用的巨大精神力量。
回想当年,《鸳鸯谱》的“出笼”,多少带有一点“偶然性”。但当它受到领导和专家们的重视并给以大力支持以后,经过广大川剧同行的共同努力,它不仅上了舞台而且上了银幕,不仅在省内外被其它剧种移植上演,而且它还出现在东南亚的影院之中。
十年浩劫,《鸳鸯谱》理所当然地被视为“大毒草”,笔者为它多了不少折磨!但当妖氛荡尽、万象更新之后,它又恢复了艺术青春,它确实“红”过,但也并非“红极一时”——幸好也不是只“红”一时,它今天仍然在川剧舞台上不时出现。
欲知究竟,请听笔者道来。
一、第一次改编
我改编《鸳鸯谱》是在一九五八年的秋天。
党中央召开“成都会议”期间,大部分晚会由川剧担任,演出节目又大多是川剧喜剧。会后有中央首长留在成都休养,仍然是常看川剧喜剧。经过整理改编的喜剧演完了只好“翻箱”,“饥不择食”把个别荒诞庸俗的所谓“喜剧”也送上了金牛坝小礼堂的舞台,结果受到中央首长的批评。这一事实告诉我们:川剧传统喜剧不但“精华”与“糟粕”并存,而且多数是“糟粕”多于“精华”,若不进行“脱胎换骨”地改造,它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
当时我在市川剧团做编剧,陈全波老师来成都做客,应市川剧团的邀请在人民剧场演了《鸳鸯谱》旧本中的“公堂”一折,精湛的矮子身法,声情并茂的昆曲唱腔,博得了一致好评。于是剧团团长林捷同我商量,《鸳鸯谱》既是一出喜剧,而且又极为罕见,我们何不把它改编出来,增加一个喜剧剧目呢?
市川剧团的资料室存有一本根据冯梦龙小说编写的《鸳鸯谱》昆曲剧本,可是拜读之后,我们感到犯难了。
首先,从小说原著到昆曲剧本,都有一个问题——乱!这个“乱”,不是乔太手顺乎人情、违反封建法规而“乱点”的“乱”,而是不道德的“乱”——用今天的话说,就叫“乱搞男女关系”!故事中主要的一对——孙润与刘惠娘无一面之缘,更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基础,偶然的机会使他俩共处一室,于是“干柴见火岂能不燃”,这与我们民族传统的道德规范显然是背道而驰的。另一对——裴政与徐文姑也是素无瓜葛,而是乔太守硬性地用“掉包”的办法,“点”成的一对。尽管这是封建社会里的“传奇”,但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今天我们不能提倡,于是就象老舍先生所说:“(洞房)这一场处理不好,故事即搬不到舞台上去。”
怎么办?经过冥思苦想,加写了一场“庙会”,让孙润与刘惠娘、裴政与徐文姑见面生情,在封建礼法的压力下,心慌意乱地错交了表达爱情的信物,于是发生了婚姻的错配。这样一来,乔太守的“乱点”就是“乱”而“不乱”——“乱”了封建法规,满足了青年男女追求自主婚姻的愿望,原小说和旧本中那些不健康的成份也就清除了。
初稿本正在排练,达赖喇嘛由京返藏路过成都,上级决定用这个戏来招待他。排练尚未成熟,只得赶呀赶呀,临演出时扮演乔太守的笑非同志台词不熟,我就藏在弓马桌子下给他提词,终于完成了这项政治任务——这个戏,就这样与观众见面了。
二、再接再厉
尽管加写“庙会”一场使这个题材有了健康的内容,但是我只看过旧本“公堂”的演出,对其它场次中的表演特点理解不深,认识不足,基本上采取了“全盘否定”的态度,于是舍弃过多,“另起炉灶”编写剧本。
就以乳娘这个人物为例吧:
原本中的乳娘兼“彩旦”与“方巾丑”于一身,举止不俗,台词风趣而又“上口”,一般是兼演后来断案的乔太守一角,足见这二者的表演风格同属一“工”,风格独具。这个特点,当然应该保留。但是,对乳娘台词中那些低级庸俗的东西,貌似“文雅”的动作中那些不堪入目之处,如果不动“大手术”清理消毒,确实也是不能公之于众的。对于这些污秽,当然应该清除。
对于“精华”与“糟粕”并存的遗产,无疑应该“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并就其“精华”部份发扬光大,这才是整理改编传统剧目的正确态度。可我对乳娘这个艺术形象不加分析而“一笔勾销”,改用一个普通的“老旦”来代替很有特点的乳娘,态度粗暴,手法拙劣,给我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失败教训。
一九五九年,成都市市长李宗林派青年川剧团晋京参加国庆十周年献礼,《鸳鸯谱》列为候选剧目之一。副市长、老作家李劼人精通昆曲,《鸳鸯谱》的昆剧演出可能他也看过,李市长把他请来指导我们加工这个剧本。他看了我五八年的改本演出,又由刘成基、阳友鹤等名老艺人内部翻演原本,相比之下,问题更清楚了,我们的认识也在劼老的主持下,决定以五八年的改本为基础,吸收原本中的艺术特点再改剧本,由周静同志执笔。(我正在改编《白蛇传》)
这一次(五九年)的改本,不仅使乳娘、乔太守等人物的艺术特点得到了恢复和发展,在音乐唱腔上也反复实践,由五八年的全部“高腔”改为全部“昆曲”,又改为以“高腔”为主、“昆曲”间用,整个演出新颖别致,确实比五八年提高了一大步。
《鸳鸯谱》在北京的国庆十周年献礼演出中打响了。老舍先生在北京看了演出,高兴之余,写来了前面摘引的那段鼓励我们的话。
三、搬上银幕
一九六零年,新成立的峨眉电影制片厂要拍第一部具有故事性的影片,选定了《鸳鸯谱》,上级决定由我执笔,周静同志参加,刘成基老师任艺术指导,张波同志任影片导演。
“峨影”要拍的《鸳鸯谱》不是舞台记录影片,而是戏曲艺术影片,对舞台剧本必须取舍增删,按照不同艺术的要求重新结构。我从来没有写过电影剧本,只好依靠电影导演和艺术指导的帮助,“麻起胆子”干。
我对五九年已经获得一定好评的舞台剧本,按照不同艺术形式的不同要求进行改写,在张波同志的帮助下,对“洞房”和“公堂”两场做了较大的改动:
(一)孙润被强拉洞房之后,他是“惊恐”而非“喜悦”,急于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如果他不想脱身,就有“见色起意”之嫌,对这个人物的品德也就有所玷污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加写了“盗衣出逃”的情节,用“见小姑香梦正甜眼微闭,脱身休误好时机”这段唱来表现。何国经同志设计的这段唱腔也很优美,在娓娓动听之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得到了进一步的展示。
(二)乔太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官,那么他的“乱点”就是有意违反封建礼教,这在封建官僚中是不大可能的,不具有“典型性”。如果乔太守是怕麻烦和顾全“官声”,迫不得已地用“乱点”的办法结案,在客观效果(不是主观愿望)上满足了青年男女追求自主婚姻的要求,似乎比较符合历史真实,而乔太守这个人物也就更加具有喜剧性,不是舞台上常见的“清官”形象了。因此,我们对乔太守的处理采用了后者,其结果,“公堂”这场戏的喜剧气氛更加强烈了。
此外,刘秉义夫妇的裴九老等人的性格,也比舞台演出更加具有喜剧色调,艺术处理上要求达到“乱”而不乱。
一九六一年影片拍成了,它不仅在国内放映,而且出现在东南亚国家的银幕上,据说还是颇受欢迎的。
四、历经“浩劫”又复生
十年浩劫,人妖颠倒,是非不分,我所写的几十个剧本无一不是“毒草”,对《鸳鸯谱》所加的“诛语”更是“非同凡响”:它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造反派中自命“狂妄”的“英雄”们,把《鸳鸯谱》中描写的封建制度下出现的“乱”,说成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把对封建昏官乔太守的描写,说成是“攻击污蔑党的革命干部”。甚至影片中采用的一个摇摇摆摆的丑官泥塑,也成了“影射攻击”的“罪证”。小会批,大会斗,甚至批斗之后放映电影,边映边狂叫“打倒吴伯祺”,大有“置之死地而后快”之势!经过七批八斗,我终于认识到,“狂妄英雄”们的矛头所指,还不仅仅是我这小小的编剧,推而上之还有被诬为“戏霸”的刘成基,培育这个戏“出笼”的李宗林市长,甚至党的“推陈出新”戏改方针。这正如当时他们常用的“诛语”——“其用心何其毒也”!
粉碎“四人帮”以后,国家获得了新生,戏曲获得了新生,《鸳鸯谱》也和许多优秀传统剧目一样获得了新生。
一九八零年,我把《鸳鸯谱》的舞台演出本、电影剧本综合起来,各取所长整理修改,由市川剧院二团带到重庆、遵义、贵阳、桂林、广州等地上演,仍然很受欢迎。至今仍是二团的保留剧目之一。
五、体会和愿望
通过《鸳鸯谱》,我深深感到整理改编传统剧目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它不仅要求有“识”——善于鉴别是“砂”是“金”,而且要求有“胆”——敢于在内容上大胆推“陈”、大胆出“新”。一个在舞台上绝迹多年,内容又确有不少庸俗色情成份的剧目,要使它脱胎换骨、面目一新,这不仅要有胆量去“动”,而且更重要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去“动”,争取“动”出个“名堂”来。“浅尝辄止”或者“知难而退”,我看是不行的。会不会“动”错?当然会,我第一次改编时就犯过粗暴的错误。但我认为“动”错了也不要紧,俗话说“医病不好原病退还”,如果根本不“医”,让那些尚有“一线生机”的“宝”白白死去,恐怕我们当“改师”的也会觉得问心有愧吧!
我也认为几经改写的《鸳鸯谱》并非“十全十美”,它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曾经有同志说:《鸳鸯谱》还很浅薄,如果再加工……
是呀,一个产生于五十年代末的剧本,用八十年代的眼光和标准来要求它,“浅薄”自然在所难免。至于如何使它更加“深厚”,可惜此公并无具体意见。
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出新,这是生活对艺术的要求。《鸳鸯谱》如果经过再加工,使它的寓意更深刻,喜剧气氛更强烈,音乐唱腔更优美,能够符合当代青年观众的欣赏趣味,这是我的愿望,我的追求,可是在新剧目都不能上座的今天,谁还会支持你去“炒陈饭”(哪怕是把“白饭”炒成“桂花饭”)呢?
但愿有朝一日,领导支持,群策群力,使那些已有一定影响的剧目更上一层楼,能够进入川剧宝库流传后世,则鄙人幸之甚矣!
一九八六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