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家洗澡堂子里工作时认识阿清的,那时我负责夜班,专接待客人,介绍服务的项目,类似饭馆里边的堂倌。那时阿清二十五岁,她头发很长,将垂到了腰际,腿也长且匀称,像电视里走秀的模特,她的眼睛极大而明亮,透着与其他小姐不一样的光,在当时众多人当中,她算是我认为的最美的一个,也是最不同于他人的一个,虽然她只是一个靠卖身获得酬劳的妓女…
阿清是贵州人,我曾向她打听过,家境似乎一般,至于何种原因出来卖,问这是行里忌讳,但总不离为了钱。
她喜欢看书,没事做的时候便捧着书看,她爱古典文学,爱诗歌,爱辞赋,大部分书皆是此类。其他姐妹最先一见着她看书,都抢着来看,翻来翻去尽是些看不懂的之乎者也,心里想着一个出来卖的装什么文化人…于是她们嫉妒她长得好看,嫉妒她举止得当,嫉妒她看书,她们视她为异类,她们不明说,仅开玩笑地透出些内心的不忿。
“肉蒲团和金瓶梅你看吗?听说都是古书呢!”一个叫阿艳的女子手提着她的书,一脸嘲笑地问道。
阿清摇了摇头,将她手里的书拿了过来,走向一旁的椅子坐下了。
阿艳见她对她不理不睬,心中很是气恼,向着她的后背瞥了又瞥眼睛。
“什么玩意…”她小声地嘀咕着。
阿清自然听不到,仍旧读她的书。
“干这行本没什么文化,看些书长些见识是极好的……”
另一个叫阿美的似是打抱不平,而紧接着她又继续说道:“可即便有了见识,客人也还只是做…并不多给钱的。”
说完,她仿佛很快意,娇咯咯地笑了起来…屋里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阿艳的笑声在里面显得尤其的大。阿清淡淡地瞥了她们一眼,见她们犹如见些麻雀,叽叽喳喳很是吵闹,她并不屑与她们争辩。“恶人之污闲人,犹如仰天而唾,唾不污人,还污己身……”她想到书中的一句话颇有道理,而仍只是看她的书。她们也觉着自讨没趣,没过一会儿,便开始三三俩俩谈论起了男人来。
有时看书看乏了,她也与她们谈论。“你们知道古时的青楼吗?妓…那些女子她们都不只是卖肉的……”
没等她说完,便有人笑着问道。
“卖肉…还卖菜吗?”
其他人也觉得很好笑,跟着笑了起来。
阿清哭笑不得,而心中更是对书热爱了。
“卖肉的意思就是卖身…那时候的妓院是读书人娱乐的场所,是文雅的场所,她们都是卖艺,遇着倾心的男人才同着过夜的……”
她向往着说道。
她们似乎是头回听说,都竖起了耳朵。
“她们念诗,画画,唱歌,跳舞…她们多才多艺……”
她继续说道。
“那还出来卖,她们傻啊?”
有人疑惑地问道。
“她们也是迫不得已,有是被父母卖了的,有是被拐而被卖的,很少有人自愿的…”
说完她叹息了一声,其他人也都跟着叹息,忘了阿清的异类。
她们都明白,自愿在她们这里至少还算半自由身,想要从良虽不易办,总还是可以的,而被拐被卖的就全没了自由,上了贼船,想要自由只有等到堂子主人入狱那天去了…而这,极难。
一次,堂子里来了新人,上钟下钟的途中都有人同路,其余时间那新人都跟她们一起,她从不同她们说话,进了屋子只是呆,偶尔也发疯似的哭闹,只是免不了拖出去一阵毒打,身上都是带血的伤痕。她们也明白了,这是卖过来的,她们想到自己,都不觉暗中庆幸,而同时也可怜她,只不过谁也不说,见她只是摇头…
唯有阿清时常会投去关怀。有一次,新人照例哭闹着不上钟,在被打的时候,她见了在一旁哀劝。
“看清姐面子,今天饶了你!”打的人狠狠说道,同时对着阿清挤了挤眼睛,嘴朝着新人努了努。
阿清明白意思,向他点点头,便搀扶着女子进去了。
她很好地安慰了她,得知女子叫秀华,只十九岁。她向阿清哭诉,说她怎么被拐,怎么被卖,后来到了这里,沦为卖淫的工具…阿清悲悯她,也跟她说起她的遭遇… 她们愈聊愈熟络,秀华悲苦的心思平复了不少,此刻她似极了沙漠,而阿清像是清水,不断地滋润温养着她。
“妹子,你先好好呆着罢,你也知道,越是反抗就越会遭打,这是命啊!”阿清对她说道。
“姐,我能逃的了吗?我想回家…”她悄声地对阿清说道。
阿清忙扭头向左右看了看,见只有少数几个人,而都在谈着话,并没有注意到她们这里来。
“不要再说这些话,叫人听去告了他们,肯定会把你往死里打,直打到你再不敢逃了为止的…”她并非危言耸听,她晓得这里人的性子。没等秀华说话,她又接着说道:“他们能开这堂子,势力便极大,就算你能逃出去也会抓进来的。报警么……堂子能在这里长期地开着,怎么没警察抓呢?不要想了…”见她一脸失落沮丧,她不忍心,又说道:“等着罢,等堂子垮了,他们自然会将你放了的…”秀华眼里的光芒一闪即逝,阿清也自嘲地一笑。
自此以后,秀华再没闹,她闲时便跟着阿清一起玩耍,阿清跟她讲诗,跟她讲古时的青楼女子……也跟讲上钟时的技巧,怎样的呻吟与叫唤能让那些臭男人更快的完事,怎样的与他们聊天,博得他们同情能让他们给一些小费,她让她将这些钱悄悄存着,不让别人知道,作将来脱困之后用。
她们成了要好的朋友,于是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眼中又多了一个异类。
一次,堂子里除了秀华其余所有人都被管事的聚在了一起,他只说道:“近来上边传来了风声,说是有特派的专员下来扫黄。现在一切正规,接待的以后介绍服务项目都得正规。女人们嘛…都老实些,暂时都不接客了,洗脚的房打开,就只洗脚…”
“啊,不接客我们吃啥用啥?”女人中有人大声叫喊到,正是阿艳。
“管你们的饭!”管事的瞪了她一眼道。
“管饭哪天不管?你这不让接客,我们去别处就行了…”她有理地说道。
啪…
管事的一巴掌拍了过来。
“闭嘴,贱人!”他狠狠地说道。
旁人见阿艳捂着脸,眼里含着些泪花,便不敢再作声。
阿清瞥了她一眼,并不很同情她。
“洗脚的功夫我会叫人来教你们,这事说定了,都小心点,可不要乱说话,捅了篓子对谁都没好处!”管事的吩咐完话,而后鄙夷地看了阿艳一眼,便背着手出去了。
回到屋子里,秀华问阿清出了什么事,阿清犹豫了一下,然而始终没有对她说出。过了几天,她洗脚时果然遇着有人问这问那,其之神色正派,似乎不专为色欲来,她感觉他和其他人并不一样。她思索着管事的交代的话,似其口中所说的专员,想到这,她心里扑通地跳个不停。然而只是摇头,并不多说话。那人见她谨慎,也不再多问,只再问了些其他事。
夜里,阿清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她想到那人或然便是专员…她想到自己,她想着现在并不缺钱,为何还要留在这个脏秽的地方,受着这些苦。她想到外面美好明亮的世界,也想到那个并不完整的家…她不愿这样一直地过下去,为了几个臭钱,白白浪费自己的青春。她厌恶这里的其他女人,厌恶那些在她身上挥霍精力的男人,既而开始厌恶管事,厌恶这里的一切…
她想到秀华,秀华早被关了起来,并不让她见生人。“她这样命苦,我走了她又只一个人,还得熬多久…”她心里想着,想了不知多久,她竟睡着了…
过了几天,她在一个洗脚房的门口又遇到了那个似是专员的人,那人见到她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她见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仿佛空落落的,她鼓足了勇气,追了上去…
“先生…”
“怎么?”男子回过身疑惑地望着她。
……
“有事?”见她不说话,男子又问道。
“你能留个电话给我吗?”阿清试探着问道。
“可以…”男子似是看出来什么,爽快地答应了。
留下了电话号码,男子便匆匆离开了。
在男子离开后不久,管事的叫人把阿清带了过去。
“那男的是谁?”管事的坐在椅子上,吸了一口烟问道。
“我不认识他…”阿清镇定地说道,可是她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她用劲地捏着拳头,想压止住内心的恐慌。
管事的望着她,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
“把她同那女的关一起…”管事的吩咐旁人说道。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软禁我吗?”她挣扎地大喊道。
不顾她的呼喊,他们硬拖着她走了…
黑屋子里,阿清和秀华在里面小声地谈着话。
“妹子,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关我们吗?上边派人来查黄了…”她对秀华讲道。
“是吗?怪不得…可是你怎么也被关了进来?”她很激动,转而释然,同时感到疑惑。“大概知道我想告密…”她压低着声音说道,接着她把专员的事以及她为何告密的事给她说了。
知道阿清为了她而被关,秀华很感动…她们便又相互说了些慰藉的话。
不多久,她们被转移了地方,关到什么地方连她们也不晓得了,只知道离堂子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
她们更觉绝望了,如今被转移了地方,即使专员要抓他们,缺了她们指证,也没了证据。若是这群人不被绳之以法,那等待阿清的或是将和秀华以前一样,没有自由…她不敢想,她有些后悔,她不仅没救出秀华反而把自己搭了进去,她觉着这是不值的。
然而过了几天,警察将她们解救出来,那似是专员的男子确乎是专员了。原来专员早已掌握了一些证据,整好阿清的行为使他留意,最后从管事的口中审出了她们的关押地,再带人救了她们。
管事的,和其他卖淫女都获了刑。秀华重获了自由,和阿清道别后便兴匆匆地回家去了。阿清并没有回家,她还照例往家寄钱,只是数额不如以前,因为她寻了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 与之同时进行的,便是东莞的大扫黄行动。
而我,因为协助卖淫,被判了两年。我时常念起阿清,以及那双极大又明亮而泛着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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