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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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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4 19: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原载<<彭祖山文学>>第一期
2014<<橙黄橘绿.小说卷>>文集收录
伞下
                                                谢建华
                                 
           啪!又一粒麻雀屎掉在伞上。坐在伞下的大嘴猫烦恼透顶。
       烦恼归烦恼,大嘴猫却又无可奈何。近年来,大量农民涌进城市务工,有的甚至拖家带口。他们的邻居——麻雀也跟着效仿,县城街道边的绿化树,不知从何时起就被它们当作了驿站。也不知它们在哪里宿夜,一到白天,便成群结队地飞来,悄无声息地在街道上啄食面包屑,烂水果,方便面渣。你若不留意,根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然而,在黎明或傍晚时分,就不同了,它们会聚集在街道旁的绿化树上开联欢会,叽叽喳喳,一片喧嚣,个个都争先恐后地抒发感情。最令大嘴猫头疼的,便是它们的排泄。它们不讲文明,几时想拉了,尾巴一耷一翘,啪的一声,屎便滴落在街上,或是大嘴猫撑在摊点上的伞上。大嘴猫手头拮据,一把大伞撑了多年,如今伞布都有些朽了,稀雀屎会浸进伞里,把伞布弄得花花绿绿的。如果食客细心,来过一次便不再来了。这是一个严重的事实。一个令大嘴猫无可奈何的事实。
       农民进城后,壮劳力们有的去建筑工地抬预制板;有的去把好好的街道路面凿坏,因为下面埋有永远也检修不完的电缆、水管以及宽窄不一的下水道。他们大多能挣上百十块钱一天,为了补充体力,下班后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弄得大嘴猫常常一边扇着自己摊点上的苍蝇,一边望着对面的餐馆咽唾沫。
       农民工的老婆们也不甘示弱,她们做完家务事后,便去贩卖小菜、水果,有的甚至干起了与大嘴猫一样的营生——路边麻辣烫。她们中,有的人仍在不远的乡下种有蔬菜,蔬菜能吃时,就拿到自己的摊点上煮了卖。因此,有些菜比大嘴猫卖得便宜。离大嘴猫摊点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摊点,那壮妇的生意轰轰烈烈,越发衬出大嘴猫伞下掩不住的空落与凄凉。
       不过,大嘴猫的生意也不是全无亮色。他是这条街的特困户,除每月能按时领取180元低保金外,偶尔还会享受到政府的特别补贴。去年春节,他的家门前停过几辆小车,从第一辆小车上下来的县委书记亲自把20斤大米,5斤菜油以及60个鸡蛋拎进了他的家。在此后的许多天,大嘴猫走路昂首挺胸,直至把那20斤大米吃完,才把胸部稍稍瘪了下去。
       鉴于青天大人都要亲自上门慰问的缘故,城管、卫生、街道办等部门对大嘴猫不规范的摊点,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装作没看见。一遇突击联检,不远处的农妇摊点便会遭殃,快些收刀捡卦逃走还好,来不及时,联检单位的大爷们脾气大,会将所有的锅勺碗盏,桌椅板凳统统装上车,拉去不知扔到哪里。风头过后,农妇们还会伺机卷土重来。但是,置办家具需花时间。这段时间就是大嘴猫的黄金时段。
       农妇们一直弄不明白,为啥每次突击检查那天,大嘴猫都会猫在家里不做生意呢?
       大嘴猫居住的这条街,连小区在内,有上千户居民。有上千户人家就有上千个小孩和小青年。而大嘴猫经营的麻辣烫,正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们的最爱。因是乡党,即使贵一点儿,本街上的人还是愿意到他这儿来消费。大嘴猫是个老顽童,不拘长幼都能开玩笑。他的性格十分温顺,永远都向人们展示出他那憨厚、淳朴的笑脸。孩子们更愿意亲近他,在这里吃东西,可以肆无忌禅地大嘴猫大嘴猫地喊。事实上,大嘴猫可以当他们的爷爷。还有,他们会把大嘴猫驱使得团团转,即使自己伸手就能拿到的东西,也要端架子,叫大嘴猫动手递来。不像在家里,大人们动不动就检查功课,询问学习,随意呵斥,常常还会不厌其烦地、自以为是地开导。
       因此,只要是傍晚时分,附近几家麻辣烫摊点,没一个有大嘴猫的生意好。
       这天傍晚,大嘴猫在摊点上忙碌。他的脸上展露着微笑,但是,内心特别窝火:附近的小区内住有许多公务员,此刻,有几个正带着孩子坐在他的摊点上。孩子们吃得愉快,他们便各自要了一瓶啤酒,慢慢啜着。啜着啜着,不知是谁先挑起了话头,说是最近广州的一座桥上,不断发生有人要跳桥的事件。为此事,政府不但出动大量警力,浪费资源,同时又阻塞交通,让出行的市民怨声载道。接着,他们便就此事展开讨论,说着说着铺展开去,由此及彼,开始骂国人。骂国人下三滥,没修养,骂得十分难听,连祖宗三代都骂遍了。后来,又翻出了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账,用以证明中国人的劣根性其实是天生的,是由遗传基因复制的。
       大嘴猫不禁忿忿然:难道他们不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是杂种?
       骂够了国人,他们又开始攻击执政党和政府,列举出各自的顶头上司贪污受贿,玩弄女性的事实。他们旁若无人地吐露着胸中的怨气,却让一旁的大嘴猫产生了一些看法,这些看法让他忧虑。近年来,随着政府越来越贴近民生,老百姓对政府的颂扬声也越来越高。但是,在颂扬声中,却有着杂乱的,不协调的声音。正如坐在自己摊点上的政府工作人员冒出的杂音。他们对政府的诅咒日渐泛滥成灾,同样是一个严重的事实。大嘴猫非常不愉快,政府供养着你们,你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却还专门挑剔政府的瑕疵,一有机会便大放厥词,自己捞不着不义之财,便艳羡和嫉妒那些腐败分子。外表貌似清白,内心其实肮脏,政府怎么能指望你们当好人民的公仆呢?
       这时,有噼啪噼啪的拖鞋声由远而近。不用说,大嘴猫知道,又是自己那近了烦、远了念的朋友痣胡子来了。一见到痣胡子,大嘴猫便收去笑靥,换上了一副严肃、刻板的面容。
       痣胡子仿佛对大嘴猫的这副嘴脸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他开始不声不响地,卑微地做事。收拾食客们离开后的桌子。捡去竹签,辣椒碟。拿扫帚轻轻扫地,尽量不扬起灰尘。
       没有谁吩咐痣胡子去做这些事。
       一会,痣胡子又去洗涮碗碟。洗涮完了又收拾桌子。这期间,他偶尔会挡着大嘴猫上菜的路。这时,大嘴猫的大嘴里就会发出不耐烦的啧啧声。
       大嘴猫气鼓鼓的。痣胡子不请自来,明里是帮老朋友做事,暗地里,说穿了,就是等待收摊时能不能蹭上一点吃的。摊点的一些蔬菜不能隔夜,要扔掉。扔了可惜,大嘴猫会将那些菜放进顾客食用后的烫锅里煮了吃,节省晚饭。当然,多痣胡子一双筷子也未尝不可,但是,这些菜终归是自己掏钱买的,自己又不是富翁,可以让人随便打秋风。大嘴猫曾听别人说过,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有些农场主曾毫不犹豫地把成百上千头猪赶进密西西比河,任其淹死,也不给穷汉们杀来食用。自己一个小小的,仅有三张桌子的麻辣烫摊点,凭啥还要让人刮削呢?
       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痣胡子又帮自己做了事,所以,能让痣胡子吃时,大嘴猫还是让他吃。尽管脸色不大好看。
       不知几时,头上的麻雀不再叫了。食客们也快走光了。大嘴猫看看时间:晚上十点钟。他转过头,不经意间一瞥,发现痣胡子在悄悄观察自己的菜架。菜架上有许多塑料菜筐,菜筐大多已经见底了。大嘴猫不禁欣欣然:今晚的生意非常好!
       一阵噼啪噼啪的拖鞋声由近而远。当大嘴猫回头时,只能看到远去的痣胡子那佝偻的背影了。这表明,今天晚上,痣胡子不会再蹭他的吃食了。可是,大嘴猫不感到愉快,反而有些自责,羞愧,好象痣胡子明白自己不情愿与他分享剩菜一样。
       大嘴猫与痣胡子的渊源由来已久。
       一九七三年,大嘴猫与痣胡子同时被招进光明卫生洁具厂工作。这是一家集体性质的单位,从前专制土陶产品,最近才开始生产卫生陶瓷。工人们大多没啥文化,初中毕业生便是这个厂的高级知识分子。当年,大嘴猫身高体壮,头脑简单,被领导安排去干一种最笨重的活——用手推车给窑炉送煤,同时把燃烧后的煤渣运到远远的岷江边去倒掉。痣胡子被安排进烘房,搞制坯工作。与高大健壮的大嘴猫相比,原本就瘦弱的痣胡子更显干瘪。他原名余光斗,下巴上长有一颗扁豆大小的黑痣,由痣里又生长出许多长长的胡子。正是这颗不太雅观的痣,让人们忽略了他的名字。
       痣胡子还有一个越来越令他烦恼的缺陷:他的后背,从肩胛骨至腰部,骨头隆起,仿佛在他的衣服里面,永远都放着一个用来滤米的筲箕。幼时还觉无所谓,进入青春期后,背上的筲箕便越来越令他恐慌了。进厂不到一年时,一天,老女工秦阿姨向他传授经验,要求他的床上坚决不要再垫棉絮,只能垫一张平整的门板在席下。还要把枕头扔了,坚持长期仰面躺着睡觉!她说,如此坚持数年,其佝偻的脊背便会被自身的体重压平。你还不到二十岁,骨头嫩着哩。身子端正了,找对象也不太难哪。
       痣胡子受到鼓舞,当天晚上就如法炮制。但是,这样睡觉是非常痛苦的。他又年轻,容易沉睡,一沉睡便条件反射地侧过身,让肩膀与胯骨抵着门板,常常在早起时,发现自己背上凸出的骨头并没有平放在门板上。虽然有些沮丧,但腰背很舒服。
       几年过后,秦阿姨见痣胡子的脊背仍然高凸,不禁感到难过:这孩子的骨头早都长硬了哩。她不知道,虽然痣胡子使用了她所说的方法和器具,但是,他实实在在是自欺欺人,遭受了痛苦又压不平脊背。
       1980年,痣胡子与大嘴猫都满过28岁了。一同进厂的青工全都结婚成家了,就他二人还打着光棍。从此,惺惺惜惺惺,二人下班后、节假日都会聚在一起,形影不离。
       不久,厂里又进了一个女工。她叫汪淑贞,24岁,未婚。她进厂不久,大嘴猫与痣胡子的友谊就无缘无故地无疾而终了。他们下班后不再泡在一起,而是各自把身上整理得洁洁净净的,头发梳得能让苍蝇踏上后打滑,然后,找出一些理由打汪淑贞身边经过,或是借故上她的车间去走一遭。当然,二人难免会迎头撞上。这时,他们彼此会尴尬地一笑,然后,就心照不宣地擦身而过。
       大多数工人都看出了一些端倪。有人忍不住会调侃,恶搞。
       有一天,大嘴猫思量了很久,咬着牙,用七分之一的工资买了一只卤鸭子,将它宰成大块大块的后,提着进了汪淑贞的车间,装作来找自己每天必用的工具——铲煤和煤渣的洋铲。他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早被该车间刁钻刻薄的人识破。此刻,他们默默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大嘴猫,等着看他怎样去巴结汪淑贞,然后再着手让他出洋相。
       大嘴猫在人家的车间里认认真真地寻洋铲。寻着寻着,就寻到了汪淑贞的身边。汪淑贞的鼻孔里突然钻进了一股浓浓的卤香,不禁抬头打量了一下大嘴猫,见他拎着一只小篮子,便下意识地问:你提的是卤菜吗?这么香。
       这问话正中大嘴猫下怀。他忙不迭地把篮子拎到胸前,伸手掏出一只鸭腿,说,我今天改善一下生活。来!来尝一点!这鸭子卤得好吃哩。
       不,不吃,谢谢!你提回家自个吃吧。汪淑贞说。
       旁边有人不乐意了,高声说,喔哟,不吃!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哪。不吃,不等于是摔人家脸子吗?
       有个师兄歹毒地说,他这是假情假意哩。汪淑贞,你不吃,他不会怄;你若吃,他保管说不够。大家都知道,饶元昌是出了名的吝啬鬼哩!
       饶元昌是大嘴猫的学名。
       大嘴猫急了,正要申辨,角落里又冒出了阴阳怪气的声音:是哪,饶元昌还是出了名的大肚汉,瞧瞧他的身子,就知道他吃东西是个夯货!不然,怎么长得这么高大呢?想要吃到他的东西,除非下辈子吧!
       老实木讷憨厚仁慈的大嘴猫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准备扯开嗓子骂娘,忽又认为,在汪淑贞跟前,可不能造次。他转动眼珠子,认真想了想,生平第一次用最文雅的辞令说:我的身材让你嫉妒了?你咋那么无知,说高大的人是吃出来的夯货呢?告诉你,我的身材是天生的,这种身材,就是现代女性所崇拜的阳刚美!
       车间里突然鸦雀无声,大概这些没文化的人,都让大嘴猫高深的学问吓着了。过了好一会,大伙才嗡嗡地议论起来,议论夯货与阳刚美的差别。
       那个说话歹毒的师兄换了一副嘴脸,用非常尊重的语气对大嘴猫说,很对不起,刚才我用词不当。我无意冒犯你。不过,我对你身体结实的程度表示怀疑。不错,你是长得比较高大,但是,你吃肉不行。我听说多吃肉能补充蛋白质、脂肪和钙,因此,你吃肉不行就证明是虚的。你看看人家痣胡子,饭虽然吃得少,但吃肉可凶哪,昨天伙食团卖回锅肉,他一顿就吃了三份哩。他虽然瘦瘪瘪的,但肯定比你结实。你看那泡桐树,虽然枝繁叶茂高大粗壮,可砍下后,除了充作烧柴,再不能派上一点用场。请别误会,我只是打个比方,也是善意地提醒你,软弱的高大不能等同于坚硬的阳刚!
      他这番话让大嘴猫一时找不出反击凭据,又见他抬出了暗地里与自己争锋的痣胡子,一时情急,就把自身往圈套里钻。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文雅作派了,伸手往篮子里掏,一把揪出一个完整的鸭脑袋,高声说,谁说我偏偏吃肉不凶?痣胡子那叫吃肉?纯粹是女人吃食,细嚼慢咽的,哪像男子汉?人家说男人吃东西如虎,女人吃东西如鼠,你们瞧——他一下就把整个鸭脑袋全塞进了自己的大嘴里,然后启动钢牙,喀吱喀吱,几下就把整个鸭脑袋嚼来吃了。还把鸭子的扁嘴全都咬碎吞下,连一点骨头都没吐。
       哈哈!大嘴猫!真像一个大嘴猫!全车间的人无一不笑得前仰后合。
       大嘴猫的绰号由此而来。从此,没有人再称呼他饶元昌了。多年以后,大嘴猫干脆用这绰号作了自己麻辣烫摊点的招牌。
       第二天,痣胡子听说大嘴猫受了戏弄,灰头土脸地离开了汪淑贞,不由得快活无比。他的双眼贼溜溜地转,最后,打好了主意:既然大嘴猫是以粗俗而惨败的,自己则应该用文雅来取胜!
       他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给汪淑贞写信。
       半夜时分,大嘴猫曾面带赧色地来过。虽然痣胡子一把捂住了信笺,但是,大嘴猫还是看出了他在干什么。大嘴猫自告奋勇,坚决要替痣胡子去递信。
       痣胡子想,让他去把信交给汪淑贞,那不等于是让狐狸去给自己看鸡窝吗?他拒绝了大嘴猫。
       信递出后的第三天,晚上,全厂开职工大会。会上,老厂长讲了一通官话后,掏出了一张纸,说:最近,厂子里有不良风气,有人在暗地里搞低级下流的勾当!看看,这里就有一封不光彩的信。在这里,我就不提是谁写的了,给他留点面子。但是,我要把信中的一些内容给大家念念。
       老厂长开始念信……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你冬(懂)不冬(懂)爱感?如不冬(懂),我就告你……哼!别说错别字连篇,就连词语都不贴切。爱感?啥叫爱感?那应该是爱情嘛。还说,如不冬(懂),我就告你。上公安局告还是上法院告?呸!明明是想说告诉你嘛。用这么大的工夫写这么严肃的信,却还要把最关键的字漏掉,我看,这个人的水平也不过如此而已……冬(东)不冬(东),我还给你西不西哩!
       结局可想而知。大嘴猫与痣胡子一个也没捞到汪淑贞,倒是各人趟了一脚浑水,闹出许多笑话。有的笑话段子一直流传至今,还在让人津津乐道。
       厂子里不乏有好心的大姐阿姨,她们坚持不懈地为大嘴猫和痣胡子做媒说亲。可是,直至光明卫生洁具厂倒闭,他俩一个都没谈成。工人们散伙后,各奔东西,自然没人再有闲情替二人物色对象了。如今,二人都已六十来岁,仍然如两根拐棍,光溜溜的。
       四十岁以前,二人在空余时间闲逛时,会将双眼直勾勾地投向女人。现在,他们不但无钱购买养老保险,甚至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因此,他们居然比那些脑满肠肥的和尚都心如死灰,不近女色。
       痣胡子的窘境比大嘴猫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住在下盐关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每月领到180元低保金后,不节俭,不思量入而出,仍然顽固地沿续着多年的恶习——喝酒。每月上旬,天天红光满面。中旬便闻不着酒气了。最后十天尤为凄惨,整张脸呈菜色,走路歪歪扭扭,春夏秋三季都套在脚上的拖鞋发出的声音更加疲沓。
       痣胡子年岁大了,又无本钱做生意,只好将光阴虚掷。私下里,他认为自己具备文学细胞,富有激情和想象力,落到如此境地纯粹是怀才不遇。他慨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而伯乐呢,恐怕早就断子绝孙了。
       痣胡子认为,有两件事自己必须去做。其一是有空就去看大嘴猫。他觉得大嘴猫素质低,只长身子不长脑髓,只求温饱而不注重修养,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然而,他由衷地希望大嘴猫的生意好。他俩交往多年,是患难朋友。自己这一生注定不会讨上老婆,算是彻底毁了。但是,如果大嘴猫能赚上一笔钱,兴许就能讨上一个老太婆,那么,他就有了一个真正的,温暖的家。到那时,自己才算得上是帮人帮到底了。
       痣胡子去大嘴猫的摊点时,看看大嘴猫的脸色,便知道他今天的生意是好,或是不好。如果大嘴猫见到自己就拉下脸,他就会知趣地坐一下便离开。若大嘴猫张大嘴巴,红光满面,他立马就卷起袖子,当仁不让地打下手,干得欢欢畅畅。打烊前离开时高高兴兴的。为朋友的生意好而窃喜。有时,大嘴猫会留下他。只要大嘴猫留他,他便知道有非常秀气的小菜没卖完,要把它们吃掉。于是,二人把剩菜倒进别人涮食后的,还有少许油腥的烫锅里煮熟,大嚼一番。多年的缺吃少穿让痣胡子产生了一个观点,那就是:浪费是一种极大的犯罪。他会用漏勺将大嘴猫所有的烫锅都捞遍,他知道,每个锅底或多或少都沉积有残菜和肉渣。
       痣胡子要做的第二件事,其实是十分不情愿做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上盐关有家炒货作坊,专门炒制西瓜籽、南瓜籽、葵花籽和胡豆、豇豆、扁豆之类的颗粒东西。这些东西在炒制前需选择,要将虫子蛀坏了的,生霉了的,发芽了的选择出来。这里雇用的,全是耳背牙缺的老太婆。劳动一天,领取极低廉的报酬。大嘴猫只在每月的月底去。他自视清高,坚决不收炒货老板如打发叫化子般的报酬,只是在临走时,用口袋装一点被选择出来的烂胡豆,烂豇豆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老板要卖给地下饲料加工厂,虽然价格低得令人瞠目。痣胡子不要工钱,只拿走一点垃圾一般的东西,老板自然十分乐意。
       明天是中秋节,今天下午,学校、机关、政府部门都放了假。街上的行人多,大嘴猫的生意就好。生意一好他就兴奋,大大的脸盘上展露着憨痴痴的笑容。
       从下午到晚上,大嘴猫上菜时,总要拿眼往两头的街上睃巡。配菜时,又竖起耳朵,听有无由远而近的,拖鞋发出的疲沓声。收摊时,他非常气愤:狗日的痣胡子,正需人时见不着他,没啥生意时,他却来了!
       第二天摆摊时,有个熟人打他身边经过,说:你未必还不晓得?你的老朋友痣胡子死了!现在还摆放着哩,街道办的人都去了。
       大嘴猫吓了一大跳,突然有些恍惚,感觉朦朦胧胧的,街上的行人与声音都不怎么真切。死了?痣胡子死了?这怎么可能呢?虽然他一直瘦瘪瘪的,但是,他可从来没有光顾过医院哪,咋会突然就蹬腿了呢?
       最后,他认为这个人是在与自己开玩笑,于是又继续摆摊。
       看到有熟人路过,他便要问:住在下盐关的那个痣胡子是不是死了?
       有人回答的含糊:听说好像是有这回事。
       有人回答的肯定:是的,是死了。不知几时死的,今早才被发现的。
       身材高大腰板挺直的大嘴猫一下子佝偻了,他点燃一枝烟,呆呆地坐在摊位上,有人招呼他或是取笑他,他都充耳不闻。他眯着眼,无助地眺望着深远的天空,直至烟头烫了手指仿佛才如梦初醒,一下子跳将起来。
       他灵活快捷地收捡摊子,动作胜过小青年。收好摊后,他便往下盐关赶去。
       到了痣胡子凄凉的家,大嘴猫终于见到了极不愿意见到的事实:痣胡子果然死了。他躺在门板上,街道办雇请的农民工已经把他扒得只剩下一只裤头,正在给他擦洗身子。他光光的身上棱骨凸现,有如一只千年木乃伊。只有肚子高高地,反常地隆起,比怀胎九月的孕妇的肚子还要挺得高。肚子上青筋毕现。他下巴上的痣上面,胡子莫名其妙地长得挺长,胡须尖已经触着脖子下的锁骨了。
       有人议论,说他痣上的胡子是在他死后突然窜长的。
       大嘴猫去寻衣服。他知道痣胡子没几件衣服。但是,总要找出光鲜一点的给他穿上,才能让他上路吧?可怜大嘴猫淌着泪,把每个角落都翻遍了,也没找出一身让人瞧得上眼的衣服,只是翻出了许多烂胡豆、烂豇豆。有的胡豆已经炒熟,装在破春秋衫的袖筒里,被高高地挂着。一只斗碗里盛着生扁豆。还有一只小碗里有煮熟了的豇豆,豇豆呈浅黑色,有油渍,还拌有藿香和香菜。
       大嘴猫请求下盐关街道办主任:余光斗没有亲人,只有我这个朋友。请你们不要急着把他弄走,务必等等我。
       说完,撒开两只如推船的桡片那般大的脚板,嗵嗵跑进城里去了。不久,他抱来一包东西,叫农民工给痣胡子穿上。这是一套蓝黑色的寿衣,包括鞋帽。
       民政局的殡葬车来了。大嘴猫坚决不让农民工去抬痣胡子,他要亲自把老朋友送出家门。紧张、痛苦和悲伤让大嘴猫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感觉自己就像人猿泰山,强壮而又有力,扛着痣胡子就如扛着一捆小葱。
       大嘴猫知道,从此以后,将没有人与他分担痛苦,分享快乐了。自己要独自挑战生存的苦难与活着的重负,就必须做到坚韧、刚强。
       然而,他的自我激励并未保持多久。埋葬了痣胡子以后,他高大的身子坍塌了,仿佛一夜之间就变老了,显得痴呆、愚钝,麻色的头发在几天之后也全白了。他还是继续摆着摊,依然经营着麻辣烫生意。但是,他突然变成了生手,叫他添葱他加蒜,让他拿酱油他却去放醋。菜的份量倒挺足,但味道大不如从前。
       大嘴猫的生意一天天惨淡下去。
       大嘴猫不着急,反而有些高兴。没有人来吃东西,他就不会被打岔,就好半天半天地思念痣胡子,思念他们从前快活或不快活的时光。有时,他会独自嘿嘿地笑出声来,把本就只有几个的零星食客吓跑。有时,他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并且大张着嘴,嘴角淌着涎液。
       有一个心结让大嘴猫万分难受,想着想着,就要打主意自己把自己弄死。事情是这样的,痣胡子活着时,常常来摊点帮忙,他一来,大嘴猫就不开心,认为他就是来蹭吃食的。痣胡子最后一次来时,自己的生意特别红火,可是,还不到收摊时,痣胡子却走了。当时大嘴猫只顾欢喜,一不留神,就让他走远了。大嘴猫清楚地记得,痣胡子在临走之前,曾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菜架。正是这一眼,让大嘴猫回想起来万分难受。到现在他才明白,痣胡子最后看了一眼菜架才离开,那是因为菜架上没剩啥菜了啊。想着想着,由近及远,大嘴猫恍然大悟:只要痣胡子不走,菜架上剩的不能隔夜的小菜就多。反之,即使生意再忙,他为自己操劳了多久都会离开,那么,菜架上就一定没啥剩菜了……痣胡子离去时的孤苦的身影,让大嘴猫永生不会忘记。
       每当大嘴猫愧疚难当时,他就会幻想:如果有来生,我一定每天都留痣胡子吃。哪怕没剩菜,煮荤菜给他吃我都决不会吝啬!
       可是,老天!痣胡子已经死了……
       太阳每天升起,又落下。人们照常在大嘴猫的摊点前来来往往。如果有人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一脸憨厚真诚的大嘴猫,如今憨厚得近于痴呆,真诚得像犯了傻病。而且,每当他独自坐在摊点的伞下时,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啜泣,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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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6 08: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赞

发表于 2015-11-1 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朋友,就是如此,珍惜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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