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川剧小说《伶大王》9
“中国作协重点书,民国戏王,贱如娼妓,奇过袍哥
(四川日报)作者:戴善奎
《伶大王》主要书写3位“伶大王”,其原型分别是川剧著名班社“三庆会”首任会长康子林、人称“曹大王”的著名川剧武生曹俊臣,以及创立“天派”的川剧名角天籁。“小说以3人为原型,通过人物和川剧的发展与波折,描写了川剧史上真实的三起三落。书中有爱情、友情也有悲剧,内容丰富,拍电视剧都没问题。”戴善奎透露,目前正在洽谈小说影视改编权。
这部小说原是因朋友提议而作,在长期收集素材的过程中,他从一个不了解川剧的人变成了川剧迷。“为了写书,我看了好多台川剧,真心觉得比不少影视剧都好看。写书前,我登门拜访了"三庆会"最后一位见证人易征祥,还常去文史馆、市川剧研究院图书馆查资料,被川剧深深吸引,爱上了川剧。”
13.迷川戏,匪首就擒
何金枝的班子果然非同寻常,派出去打锣吼戏报的,都是三组人员。每组都用红头黑漆的皂隶棒,由扮好彩装的人抬上一面大锣,到大街小巷一路鸣锣报戏码:“何金枝师傅,今晚演唱《宫人井》”,“名花脸鲁端唱《醉打山门》”。……这一组是小生小旦,那一组就是小丑花脸,第三组就是靠甲武生、官帽须生。离开锣唱戏还有大半天,临江镇已经像过年一样喜气洋洋。晌午刚过,就有人到戏台前去占位子了。
戏台处,弓马桌上、台口边沿,已经摆好各一对蜡烛。台口上方,两只清油灯盏灌满了油,放好一圈灯草,每盏都用三股吊绳,悬挂于戏台顶棚。仙乐班的打杂师,早早擦洋火将四支蜡烛、两盏清油吊灯点燃,将烛头、灯草烧至焦黄,再全部吹熄。六盏灯头便饱绽油脂、易点速燃。黄昏,打锣鼓的几位师傅刚在弓马桌后的场面位置一落座,打杂师便一手拿火把,一手持松香,一个大旋转,出了马门,满场暗色中,两处明火随他身体旋动,恍若火轮。随着一声“要开戏罗”的吆喝,台下观众还没看清到底是火把点灯,还是松香燃烛,弓马桌上的两盏蜡烛已经齐刷刷点亮。台内一桌二椅和场面班子,都从暗中一下闪现。打杂师两盏缠腰火头,随其龙骧虎步,掠过台口,台口两盏蜡烛,说亮就亮,整个台内,都能看清了。火头再往上飘忽,挂在顶棚的两盏清油灯中密集的灯草,也大放光明。六盏灯点亮,只在眨眼工夫,真是一气呵成,眼花缭乱。戏还没有开锣,这“黄龙缠腰”的一串手法,已让观众惊讶不已。
人群中,有个穿补疤疤衣服、胡须花白的老翁也来看戏,一顶爆了线的小草帽,边子烂成圈圈。脸上乌旧旧像是几天没洗脸。手上拿一根打狗棒。一个包白帕的太婆看老汉可怜兮兮,就将长板凳让出一角,让老汉坐了。
这人便是老鹞子。还没有拉棚子的时候,他就看过何金枝的戏,当时也是演的《宫人井》,像草上飞一样,穿着小脚跷鞋,在桌上跳上跳下,将他看傻了。戏完后,悄悄摸到后台,将何金枝的跷鞋偷了一只,回去一看,不过三四寸长,实在想不通何金枝一个大男人,是如何把脚穿得进这么小的鞋?怀疑他有了不起的“缩骨法”。这次何金枝被热热闹闹、一顶绿呢大轿抬到陆团总府上,地上银元铺路的事,很快传到山寨,老鹞子就坐不住了,好像他鼻子上被什么魔力套了个拉绳,牵也要把他牵到临江镇去看戏。老鹞子找出那个被他保存了多年的跷鞋,在里面放上十个银元,也不告诉霍辣虫、彭小眼,就独自化装下了山。
这次演出《宫人井》更加精彩,大有唱亮台戏的架势,班里的文行旦角,包括平时唱主角的几梁几柱,都扮成龙套彩女出场,为何金枝配戏,满台佳人,红装翠袖,让人眼睛都要看花。本来还算宽阔的戏台,被占去一半,显得拥挤。何金枝扮的白鳝,头戴插翎子的帅盔出场,两排彩女留出的舞台空间,已经不多。何金枝表演了一番手扳翎子、别兄出洞,两排彩女再往前移,就只剩台口很窄的一条巷儿,台下看客不知是同行逼其亮出看家功夫,还是剧情本身安排,都替何金枝捏了一把汗。只见他迈着纤巧跷步,脚有弹簧似的,在那窄巷儿中颤颤巍巍地踩跷,蓦然间,一个轻跃,上了高出地板一个楞楞的台沿边子,在那悬吊吊的地方,蹁跹蹀躞。走得一段,闪跌、翻身,嗒嗒嗒地踩着溜子步,下了楞子。这一手“梭台口”,引来台下掌声如雷,连包白帕儿的太婆都对旁边的“老叫花子”说:这台口梭得太好了!
老鹞子看得忘形,觉得头上的圈圈草帽有碍视线,就取了下来,露出一头青丝大辫,差点露馅,又赶紧扣上。
戏演到白鳝仙子要立到表示高处的弓马桌上去,看夏丙王的两个妃子饮酒,何金枝不按常规,登着踏脚凳上桌,而是踩着跷,一跃而上,高高地亮出侧身的式口,好奇地观看两个妃子喝的啥东西,将头上的翎子一抖,翎尖儿蘸酒品尝,顿觉人间饮品,怪怪的不如仙家琼浆,吐舌摆手,十分俏皮可爱。
当白鳝发现尹妃心怀叵测,和作为正宫的兰妃同时站上代表宫井井沿的两把高脚椅子,尹妃一掀,兰妃就被推下椅子,亦即落入井中,白鳝大为惊愕,再次从平地踩着跷,跃上弓马桌,以金鸡独立式口,探看深井中的兰妃坠落情况,这一金鸡独立,就如钉死一般,兀立不动。场面师傅们当即敲起垫戏的锣鼓,老鹞子晓得这套打击乐名“登亮子”,何金枝把自己那只踩独跷的脚,钉死在桌上,半天不动,鼓师就一直打下去。老鹞子看一眼何金枝,又看一眼鼓师,仿佛看出了何金枝的“钉子劲”,也看出了鼓师们已经打得手酸,却还不敢散板,不禁心花怒放,掏出那只装着银元的跷鞋,甩到戏台上。既是物归原主,又是献的“花钱”。
突然,老鹞子头皮一麻,感到背上有硬物抵住了自己,知道那是独子短枪的枪口。两个青头包帕的枪手,像招呼熟人似的轻拍一下老鹞子肩头:“姚寨主,陆团总有请!”
老鹞子被押到陆府,并没有关进土牢去喂虼蚤,也没有五花大绑捆到柱头上,而是客客气气被请进了花厅。陆远舟和刘县令已在厅内等候,人押进来,陆团总手一摆,两个手持独子、张开扳机的枪手,就把指着老鹞子的枪收了。
陆远舟说:“姚寨主,用这种方式把你请来,实在是得罪了!”
老鹞子说,省上督府大人悬赏要抓我,陆团总可以去领赏了。
“笑话,姚寨主是请都请不来的客人,我陆远舟岂是利禄小人。用客人换赏银,不是陆某的风格。”
“陆团总把我‘请’来,有何吩咐?”
“只是想结识一下姚寨主。虽然早已慕名,但无缘相识。今天备下香茶,正好促膝畅谈。啊,介绍一下,这位是阳县刘县令,专程来临江镇叙旧的。”
刘县令拱拱手,对老鹞子说,久仰寨主大名,威镇一方,还听说有替天行道之志。
老鹞子说:“拉棚设寨,浑水取利,实在是万不得已,两位大人不嫌弃,更使姚某汗颜。这次落网,输在陆团总手上,也不算丢份了,但凭发落就是。”
“发落个啥?饮茗畅谈之后,就放姚寨主归山。”陆远舟一脸平静地说。
老鹞子早就听说,陆远舟板着脸,就是好事,要是他笑了,那就拐了,要动杀机。现在陆团总抓他又放,葫芦里卖的啥药?
果然陆远舟话锋一转说:“不过,我们也想请姚寨主帮帮忙,把你们那里保存的死尸,还给丧家,也就是刘县令的一个亲戚。那东西,丧家看重,外人看来邋里邋遢,有啥子‘拿’头嘛!”
“照办就是。本来寨里的老三彭小眼还跟中人谈过索要五百块。有陆团总发话、刘县令在此,还要啥头寸?原物归还,分文不取。”
“还有,那逗逗班有啥看头嘛!也给人家全都放了算了!”陆远舟说。“这样,上边知道了我们解救人质,也算是给了陆某一个面子。”
老鹞子突然有些肉痛。放逗逗班问题不大,但要放了素儿,就让他难于割舍了。
陆远舟说:“我听说了戏班里有个女角素儿,这在伶界,是个惊天动地的事。有清以来,川戏崛起,还没听说过有女伶的。要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不胫而走,都晓得了蜀中第一女伶,被弄来作了压寨夫人,獠牙寨恐怕就成众矢之的了,那就不好办了。”
老鹞子说,逗逗班可以放。但是素儿一事,还要请陆团总体谅。我虽然人在绿林,但就按大清律,也没被剥夺婚配权利,现在还是孤身一人。素儿也是待字闺中,理当嫁人。要是我们双方都情投意合,我留下素儿,就不算强迫了。
陆远舟简直没想到老鹞子还有这样一说,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要是素儿愿嫁,老鹞子还真不算强词夺理。难道,劫上山的女伶,还真的为之所动,愿意作匪婆子?
“这样吧,”陆远舟说,“人还是先全部放了。不然就难于辨别,女伶是不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下了山,如果确实对你有意,你再三媒六证,按规矩来办。”
话到这份上,老鹞子再也无话可说。
14.逗逗班一炮打响
獠牙山上的冷水湖里的尸体被取了出来,果然尚无异味,依旧由吆师用背篼背了,纸钱盖住。提上灯笼引导。那装鬼的,照样穿上乌衣黑装,跟在后面迈他的木偶步。一路晓行夜宿,终于在三天后,掌灯时分,到达丧家。丧家早已备好棺材,由头裹白色孝帕、身披浅黄麻布的孝子,导引到棺木附近,然后孝子和一群披麻戴孝的至亲,退得远远的,以避免“惊尸”。只由吆师给其吆赶的死人装殓。那假装死尸走路的人,完成了使命,揭掉黑衫鬼服,悄悄溜之乎也。只吆师一人,进了停棺房,门一关,取出背篼内的死人头和四肢,将室内备好的死者丧服套上,没有躯干,就中间加上棉絮作为填塞物,整理成一个完整的尸身。街上打过三更,丧家进入停尸房,见死去的亲人刘子岩,虽然脸颊瘦削,但面目清清楚楚,不是他是谁?两只眼还木然地睁着,大有丧于外乡,死不瞑目之感。亲属们于是大放悲声,请来善于哭丧的一个本家,用惨然的哭腔,从头至尾把刘子岩生前的百般好处,千般善行,一一道来,像诵唱一首长篇赞美的哀诗。
老鹞子回到山寨后,钟鼎盛等十几人即开始收拾行李。在偏院,素儿已经脱下他为之缝制的女儿装,依然穿上当初上山时的玄色对襟短衣和黑色男裤,头上包好一块蓝头帕。老鹞子近来看惯了她的女儿装,又改回男扮,倒有一种别样的帅气,像是任随多么英俊的男人,都没她这样倜傥。是个百里挑一的美少年。看着看着,竟是无比的依恋。
他给她倒上茶,手掌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素儿知其有话要说,就坐到桌边。老鹞子说:“素儿,你就准备这样走了?”“是该走了。”“还是去跑滩唱戏?”“这是命。我们是伶人。”“码头就那么好拜?戏饭就那么好吃?”“戏饭好吃不好吃,就看有没有‘买米戏’、拿手活。”
“我在松毛场看过你们演戏,也晓得你们吃过南瓜饭。难道南瓜饭很好吃吗?”“我吃得下去。我们那样的行头和演艺,只能吃南瓜饭。”“可是我心痛噻!你吃得下去,我看不下去。南瓜饭比钟大娘天天给你打的荷包蛋、煮的甑子饭如何?”“荷包蛋再好吃,毕竟不是我自家的。”“你为啥就不能把它当成自家的?”“我又为啥要把它当成自家的?”“你这么精灵,却又像个瓜女子。你就看不出来我想让你成为自家人,也想让你把我当自家人。”“你的意思是让我当压寨夫人?”“不要说啥‘压寨’不‘压寨’的话了。我就想你嫁给我,当我的娘子。”“你是寨主,就想把我当强扭的瓜?”“那样的话,等不到今天。我虽然是头领,但也有几分‘迂气’,都是看你们唱戏染上的,真的想认认真真,来一场男欢女爱。”“新鲜!山寨寨主还想谈恋爱!你难道还缺男欢女爱吗?”“你不管我过去是‘烂眼儿’也好,‘滚龙’也好,反正我现在对你是一片真情,这种真情还从来没有过。”素儿脸上起了一片红云:“这我领情。但是,我对你还没有准备好。”“你就真的一点不喜欢我吗?”“起码我不讨厌你。”“我放不下你。”“那又怎样?”“我想托人向钟师傅提亲。”“这事,你最好还是缓一缓,等我们下山以后再办。不然人家以为你又在玩寨主的威风。”老鹞子说声“好”:“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追到手!”
当素儿跟着钟鼎盛一起走出獠牙寨时,全班人都舒了一口长气。黑儿除了背起那做饭的鼎锅,还热情地来帮素儿拿包袱,说她是小脚,又在偏院里关久了,走山路必须特别关照。朱儿也想来帮忙,素儿已经晓得了黑儿甩核桃救急的事,特别感谢,也就乐于接受黑儿的帮助。黑儿一摸包袱说:“里面像是有硬洋”。素儿拿过一看,竟然装了五十个大洋。她仰起头,看了看那逐渐变小的獠牙岩说:“总有一天,我要还你的。”
逗逗班到了临江镇,何金枝的班子已经走了。钟鼎盛带着全班人马,到陆府拜谢。陆远舟把素儿端详了一阵后说,当真是好人才,难怪老鹞子舍不得放。又问钟鼎盛,素儿在班里演什么行当。钟鼎盛说,多数时候都是穿吼班,有时也演刀马旦。陆远舟说,川戏常演的五袍、四柱、江湖十八本,大都是生旦戏,里面的任何美貌旦角,她都当得起,扮出来比任何男旦都好看,钟师傅就不要把做袍子的料,拿来做袈袈了。
大屏风后面,一个和素儿差不多大、眉心长有黑痣的女子突然跑了出来,叫了陆远舟一声“爸”,就直奔素儿跟前,牵住她的两只手,上上下下地看,连说了几个“长得乖”:“你就是老鹞子想弄来作压寨夫人的那个女娃儿吗?”素儿一脸飞红,那女子笑得弯腰,嘴型拉成很好看的弧线。
陆团总对大家说,这是小女陆会芸,平时过于娇惯,说话没得轻重,诸位莫和她一般见识。陆会芸对素儿说:“你要真是男儿,会害得好多女娃得想思病的。”说着一把拉住素儿,就要她跟着去自己闺房,拿自己的衣服给她换装。钟师傅连忙解释个中缘由,陆远舟要芸儿别闹了,人家这是跑滩唱戏的“木兰装”。陆会芸又缠住素儿:“我喜欢听戏,但还从来没听女旦唱过,你来两句嘛!”素儿犹疑着,陆会芸就抓住她的手直摇:“我求你了,唱两句嘛!”素儿盯一眼钟师傅,钟鼎盛点点头,素儿就唱了《归舟》中杜十娘的两句“红纳袄”:“李郎夫从早间邻舟会友,为然何日薄暮尚未归舟。”陆会芸鼓掌说:“唱得好甜,像放了蜂蜜!何金枝师傅唱戏了不得,但也还不是这种真正的女儿嗓。我想听!我想听!”又对陆远舟说,爸,就留他们在临江镇唱戏嘛。陆远舟点点头,对钟鼎盛说,何金枝的班子走了,临江镇就有点冷清,你们干脆在这里唱他一阵。
钟鼎盛哪有不愿的,跑滩的人,上一个码头还在唱,又想着下一个码头在哪里了。现在用不着求爹爹告奶奶,就有了新的台口,当然巴适。
陆会芸一眼看见黑儿,就有点发怔。那双眼睛,好饱米!满有神!乖眯眯的多有味道!陆会芸的眼睛在场上跑了一圈,心里还是痒痒的,还想再看看饱米眼睛,又回到黑儿脸上。黑儿对她一笑,那股青涩俊气,使陆会芸不由得启开下唇,一吹,把额上的刘海吹得好看些。这是下意识的,是一种整装的身体语言。黑儿觉得这动作很媚气!很女儿家家!再看陆会芸那玉板一般的脸上,眉心一颗菜籽大的黑痣,不偏不倚,不大不小,真的好看!人说,一痣在下巴,顿顿吃嘎嘎(肉)。这一痣在眉心,笃定是福星。
钟鼎盛向她介绍:“这是赵黑儿,唱文武小生的。”
陆会芸说:“你真是黑得有盐有味,唱包公都不用打底彩了。”
黑儿说:“包公和狄青,是换了脑壳的。我又帮他们换回来。”
陆会芸觉得此语反应机敏,抚掌笑道:“咋这么巧哟?我这张脸白卡卡的,却又爱唱花脸。”
“你唱花脸?”黑儿看着陆会芸那雪白如玉的脸,饱米眼睛差点成了对对眼。
“玩友,只是个玩友!”陆会芸说。调皮地伸出指头,从黑儿眼睛近处,往远处一拉,黑儿的对对眼,跟着她的指头走,又回复了正常。
春云班依然住戏台,这戏台比小乡场的万年台好得多,不是“一颗印”式的凸出去,三面看戏的台子,而是戏楼带“翅膀”的,戏台的两边,就有走廊,一边连着两个厢房,可以作化妆室,也可晚上睡觉。而且里面还有好几把竹椅子,可供人坐着对镜化妆。开场前,又可坐在椅子上默戏。
班子的人一放下铺陈,钟鼎盛就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讨论戏码。临江是大镇,南路的水陆码头,戏迷见多识广,其中肯定不乏拈过拿错之人。而陆团总对全班有解救之恩,更不能给他丢脸。所以无论如何,每出戏都要认真唱。有陆团总罩着,陆会芸又那么想听女旦唱戏,素儿就要担纲,唱点主角了。
“可以把《放裴》拿出来唱。这出戏,是川戏里面很见功夫、很考人的,舞蹈性、观赏性都很强,观众相当喜欢,但人物却不多,基本上是一生一旦,中间加一个过场花脸。我们在行头上应付得过来。以前之所以没唱,主要是行当上缺角,戏中的李慧娘是鬼狐旦,马师傅、文师傅主要是唱闺门旦、青衣的。现在素儿可以出来唱‘中心子’(主角),顶这一角。”钟鼎盛看着素儿,素儿瑟缩了一下身体,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又忍了。钟鼎盛说:“小生裴禹这个角色,动作戏很多,光是打旋子,前辈艺人就有连打七八个的。我看赵黑儿可以胜任。嗓子是其次,在獠牙寨关了一阵,他把文武小生的功夫,关‘涨’了,都有人喊人家‘赵疯子’了,说明练功不含糊。”赵黑儿呲牙一笑,素儿也以手捂口,不至笑出声来。钟鼎盛说:“《放裴》不是个冷戏,大家对戏词、表演程式都不陌生,下来我再给念念词,抓紧练一下,就拿得出来。”随后,钟师傅又分派了别的不少戏码到人头。
之后,钟鼎盛就带着黑儿、素儿来到戏台上念词,让赵黑儿先出场。黑儿出了上马门,就念道:“人间良夜静不静,今夜美人来不来?”钟鼎盛口里摸拟锣鼓声,把素儿催了出来,跑了个小圆场后,素儿开始念出对子:“人间私语无人见,暗室亏心有鬼知。”然后讲白:“奴,李慧娘。今才与裴郎欢会半载,又谁知——”钟鼎盛一见卡壳,连忙帮她提词:“——那贼在半闲堂前设计……”素儿“嗷”一声,一口气念下去:“那贼在半闲堂前设计,奴在九泉,听得明白:今夜三更,命得廖尽忠前来刺杀裴郎。我若不救,待等何时?裴郎,裴郎,今夜不是我李慧娘,你死于非命也。来此已是书斋,待奴自进,将金钗叩门。”钟鼎盛口拟小锣:“猜,猜,猜。”刚好配在她叫出“开门来”三字。一见黑儿还待在原地,就说:我念“猜,猜,猜”的时候,你也要踩这个点子,走出门来。
李慧娘进屋后和裴生并坐,黑儿开口就讲:“贤卿,往夜见生,欢容笑脸;今夜见生,为何愁眉不展?”钟鼎盛叫道:“停。她进来坐定后,你们要先对眉眼。《白蛇传》西湖乘舟一段,白蛇和许仙一见,就对眼对得呆了,好像有根丝线把双方眼神连起来了。李慧娘、裴禹不必对得那么呆,那么久,但总得对,这才能突出一个‘情’字。”两人又重新走了一遍,都很有灵气,眉眼对了,钟鼎盛就让继续往下走。裴禹问李慧娘为何长叹,素儿一声“裴郎,喂呀”,钟鼎盛马上帮腔唱道:“待开言叫人怎开?”两人四顾,怕隔壁有耳,就开始搬椅子到一边僻静处,钟鼎盛又叫停:“这里有一扇窗户,素儿应该比手势,表示提防有人捅破窗户纸,听了私语,这才开始搬椅子。”
半天工夫,这段戏总算走了一遍。朱儿来到戏台对钟师傅说:“有人找你来了。”
钟鼎盛走到厢房,发现竟是钟大娘。钟大娘头梳得很光生,衣服也少有的周正。钟鼎盛连忙让座:“稀客!你是我们全班的‘漂母’,天天供我们的饭食。大家到现在都还念起你做的菜,味道,那是不摆了!”
钟大娘笑一笑:“你们夸奖了!我也就只能做点那些山村菜。”说着,拿出一封红纸封好的信:“这里面是姚寨主的生辰八字,我是代他来提亲的。本来,该请媒人来说,又怕把人家吓着了,姚寨主就让我来。说起来,我还是他的长辈。他不是有个被王氏二虎害死的姐姐吗?我就是他姐姐的婆婆娘。姚登高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现在拉杆子立山寨,根儿上还是好的,人还是对的。自从素儿走了,他就一天天发闷,一天天消瘦,有天还问我,要是他不当头领了,来投你们戏班子,哪怕就演个三花脸,也能天天能见着素儿,问我,这样江湖上会不会笑他不要江山要美人?这话我当然只能听着,认不得真,但是也实在看不下去。想起当初你们离开山寨时,留下过日后提亲的话。素儿在山上的时候,和我也处得融洽,我就自告奋勇,愿当这个月老。”
“这——”钟鼎盛没想到老鹞子这么较劲,如此上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不是要你一口答应,你也不要马上拒绝。先收下八字,让我们把程序走到。不成,就算了。真的成了,说明我们一切都是按规矩,正正经经来的。”
钟鼎盛只能采取推的办法:“我说起来是素儿的舅父,但不好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来。这事主要还看素儿愿不愿意。她要是从了,我还有啥说的?八字可以收下,时间不宜太急。”
逗逗班的人都没想到,演出大受欢迎。尤其出彩的,是《放裴》。素儿、黑儿搬椅子说悄悄话时,优美的舞蹈身段,两人情意绵绵的调情动作,都很抓人。裴生搬椅中故意用椅子腿砸了李慧娘的脚,这是调情。慧娘的嗔怪而甜蜜的表情,以及李慧娘说明自己已经是鬼,裴生惊骇万分,仍不愿相信,到月下观看,慧娘有没有人影子。仍情迷心窍地说“鬼狐缠有何妨害”,继续要和对方亲昵,这就比许仙还要痴情了。讲、唱、舞蹈浑然一体,场面上打出的《园林好》、《江儿水》、《五供养》等曲牌,酣畅抒情。
经过这一段“文场”之后,进入花脸廖尽忠追杀裴生的“武场”,骇得魂飞魄散的黑儿,在场上连打十个旋子,前后褶子都飞平了,其褶子功竟不输前辈。素儿戴起“吊颈鬼”的脸壳儿,掩护裴生翻墙逃走。杀手被鬼吓呆了,吓软了;二度追杀时,素儿双目怒视,手指杀手,踮起她那本来的小脚,走得比跷鞋更利索,更流畅。台下观众还以为是新练的一种跷功。而从未见过的女旦的俏丽扮相和唱功,也让看客倾倒。《放裴》的演出,很多时候都是在掌声中进行的。
戏一完,陆会芸就到了后台,捧着素儿还来不及擦去油彩的粉脸说:“太漂亮了!月宫嫦娥下凡了。真是人长得漂亮,戏演得漂亮!脸先不忙擦,先不忙擦!”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交给素儿,请她蒙在脸上,把脸谱给拓下来。素儿让那纸在脸上巴紧,很抚按一阵,揭下来,不过是个轮廓,但红唇、眉眼也还清楚。陆会芸又到黑儿面前拓脸。黑儿的小生脸谱,按行内的通例,画得简单,只是眼圈抹了黑油彩,眼皮抹了红彩,拓下来,基本是一双眼睛。陆会芸又招了招手,后面过来一个提食盒的小厮,揭开盖儿,里面装了红点儿的豆沙包子、折出包子皱儿的肉包子,都还是热腾腾的。陆会芸拿起一个豆沙包,就塞到黑儿手上。
演过几天之后,临江镇的人就非常喜欢这个班子了,说穿了,年轻漂亮的女旦,使他们开了眼。茶馆里,人们围着小方桌还在回味戏里的一招一式。别桌的人想加进来,地方挤了,干脆拼成两张方桌,最后,竟至把茶馆一半的桌子,都拼拢来,像开会似的,谈论之间,就有戏迷操起戏腔:“我观之你行路有影,说话有声,分明是人,何言是鬼?”另有人学女声道:“我当真是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