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山寨练功成“疯子”
班子的人已经被允许在住处周围活动。他们所住的第三进院子,后面有一道小门,出去就是个庭院,长着两棵高高的核桃树、几株梨树。地面有密集的麦冬草、红叶梗儿的海棠,那红梗儿放到嘴里一嚼,酸甜味儿。何首乌爬满了一株小树的树冠,互相绞缠的藤子,使藤梢儿像一条条刚出壳的菜花蛇。不愧是当初富商的山中别墅。清晨,戏班的人看见有晨雾,便对雾喊嗓,这是行内公认的利于练嗓的时节。过去有的人就为了练“雾嗓”,半夜爬起来,在雾中喊“鸭儿咕咕咕”,“鸡儿吉吉吉”。
碉楼上值勤的喽啰,从三层高的碉顶,顺长长的木梯一溜烟下来干涉:“莫要大声吼。把官军、团练的探子召来,就安逸了?”二头领霍辣虫恰好巡视到此处,打招呼说,以后喊嗓子,不要朝天吼,就对着那些坛子喊嘛。
墙边放了一溜腌过酸菜的大瓦缸,赵黑儿是喊嗓子最起劲的一个,现在不让练“雾嗓”了,又不想停,就试着把脸对着缸口,朝里“噫得”地吼了一嗓,缸里回音嗡嗡,别有一番滋味。黑儿觉得可以这样练,也就伏在缸口,长吼一阵。班里人都笑他像个醉卧酒坛的醉鬼,黑儿不管,自顾对坛而练。朱儿等一帮人几天不练,怕嗓子丢荒,便也去趴坛子。碉楼上背梆梆枪的岗兵,看着一群人像爬壁虎一样,天天趴坛口,肚皮都笑痛了。
赵黑儿眼里,钟鼎盛、马永堂、文师傅,乃至鼓师,都比他“肚皮宽”,都是老师,连朱儿都是师傅,真有见菩萨就拜的架势。钟鼎盛一打嚯嗐(哈欠),黑儿就会帮他装水烟;马永堂退出下马门,刚坐下休息,黑儿就会给他倒茶水……钟鼎盛过意不去,就给他念《凤仪亭》里吕布的戏。马永堂虽然唱旦角,尤其擅长演白蛇,许仙的唱词也熟悉,也给他念了《白蛇传》许仙的唱词、讲口。于是,半夜里起夜的人,冷不防就会听见黑儿在念唱白天师傅刚给传授的戏词,摸到他铺前一看,却又扯起噗鼾,原来说梦话,也在“梦练”。
钟师傅也常到核桃树下、绿茵丛中来练练腿脚,每次都见赵黑儿,不是头朝下脚朝上,靠在核桃树上拿大顶,口里念念有词在背戏词。就是劈叉撕卡子,也是嘴巴不闲,一球样的德性。跑龙套的胖娃,上茅厕,居然碰见黑儿只用单腿蹲着,身体靠在竹笆上,另一只腿伸出来,放在一匹砖头上练腿。出来就说,黑儿都练成“赵疯子”了,拉屎都在搁腿。夜间到处黑麻麻的,那林地里总有一颗红色“萤火虫”乱飞,萤火虫哪有红的?不消说,又是赵黑儿在舞香头,眼睛跟着香头转,练眼哩!钟鼎盛暗自赞叹:“孺子可教!”“是个吃戏饭的料!”
核桃树也成了黑儿练功的地方。他曾在何金枝的班子里,看过一个武行演《盗银瓶》,三张桌子重叠起来,就成了登高行窃之处。那武行像爬壁虎一样,三下两下就窜到了最上面。黑儿也想练这一手。这核桃树有一挂矮枝,刚好黑儿可以手攀,一引体,身体倒着往上冲,脚弯就钩着了上面的枝条,再使腰劲,身体就引了上去,这样一级级爬,居然能上到树上很高的地方。班里好些人都当他是“赵疯子”了,谁管他。就是那站在碉楼上的喽啰,因为树子离高墙很远,也看不出黑儿爬树练功,有啥危害,也就懒得管。
黑儿发现树梢上有些竿子没有打落的头年核桃,保存得好好的,就去摘,结果越爬越高,可将三进院落,尽收眼底。最令他惊喜的,是居然能看见素儿住的那个偏院,离后院并不远。素儿穿着新做的红色绣边的长裙短袄,在大方格子的窗内走动,也能看个大概。她有时端把椅子到外面闲坐,更是清清楚楚。
每次老鹞子进房去时,黑儿如果恰好在树上,就屏息不动,很害怕看见老鹞子把素儿强行按到床上那一幕,那一幕却始终没有发生。多半是给素儿带去一些簪花头饰、白雀灵之类女人喜欢的东西,和素儿说说话。有时候喽啰还把两把椅子搬到外面,让两人并坐聊天。
老鹞子戏瘾大,却又不喜欢看折子戏,动辄叫唱大戏。钟鼎盛因为行头缺乏而绞尽脑汁。结果筛选出一本大戏,头一出《夜奔沙滩》,打子衣服不够,结果都穿衬里的白色香汗衣。小和尚穿无袖的对襟短褂。下一折《高关借头》,里面的角色名高鹞子,钟师傅为避老鹞子的名讳,更名高老鹰。高老鹰应着黄色褶子,没有,改穿白褶子。赵匡胤该穿绿袍的,又没有,换成白缎袍。再下一折《醉战雍州》,小生小旦应该从上下马门一齐出场,但赵匡胤还在场上,他身上的白缎袍,小生还在场下等着穿,只好由马永堂扮好的旦角,先上场推衫子,维持着场面,赵匡胤一溜烟下场,将白缎袍脱给朱儿,朱儿才能登场。
老鹞子是懂戏的,班子演戏捉襟见肘,自然一眼看穿。行当不齐,演出水平一般,也是瞒不过他的。好在逗逗班的人演出认真,加上素儿的关系,让老鹞子对班子还保持着好感。也盘算着,将来下山“做生意”的时候,碰到哪里有戏箱子,就给弄上山来,顺便再掳几个好角儿。
死尸肉票的事,很快有了着落。一个中人开始和山寨联络。那中人是白沙场卖布的布客,看起来老气横秋的一个蔫老汉,姓葛。四乡找葛老汉帮过忙的人,数不清有多少,人缘顶呱呱,是个吃得开、摆得平事的人物。清、浑二水袍哥,都敬他三分。
獠牙寨的“带线子”(带路人)将他领到一家茶铺谈判。在那里见着了彭小眼,葛老爷子说,丧家虽然是阳县刘县令的一个亲戚,但也不是大财主,不然就不会为节省搬尸费用,而请吆死人的了,人家只出得起五百大洋。就这样都还要卖掉一些田产。
彭小眼说,葛爷,獠牙寨是注意名声的一支杆子,一般不狮子大开口,做生意的时候,都不把人家榨干,大体上量体裁衣,按“钩钩”摸到的情况,只取其一半就行了。当初放回一个赶尸的,报的是两千大洋,现在根据主家的情况,看你葛爷的面子,我们只要一千大洋,这个指甲不算太深吧?
“指甲不深。”葛老汉语气肯定地说。“要是他家境再好些,我都懒得帮他讲价。说不定还可以帮你们多要几个,这样我也有好处。但是,癞子脑壳上有几根头发,是清清楚楚的。他能答应五百块,已经肚脐眼都要挣翻了。”
彭小眼说:“这让我很为难。老大交待的数目,我咋好擅自打折一半?”
葛老汉说话的声音很平和,但语气却很强硬:“那,这件事我就只好不管了!”
“这样不好。”彭小眼急忙说。“弄得来两家都输了。我们没得着一文钱,还白管了吆师的饭。弟兄们会怎么想?一发气,死人往山上一丢,喂了野狗,这是很霉人的。丧家不能实现入土为安,全家也不得安宁。恐怕后代人都不发达。”
葛老汉说:“死者的老辈人,是松潘出来的,里面啥没见过?死了人,拿来喂老雕,都不稀奇。入土是葬,喂野狗也是葬。逼急了,他不要了,五百块大洋省了。他恐怕不认为是啥子输了。”
格老子,这老布客,一点都不省油。彭小眼算是领教了葛老汉的厉害,咬着嘴唇,把下唇都咬成了青乌,在茶桌上一拍掌说:“妈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今天就冒点皮皮,顾不得大哥的交待,把这个‘子’宰了,五百就五百。”
葛老汉点点头说声“好”:“到时候,双方交割,贵寨可要保证交出的死人,没有发臭啊!完了依然交给吆师,把剩下的路赶完。要是发臭了,赶不动了,不但我这个中人不好做人,你们可能照样也拿不到钱。”
“发臭?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山上有冷水湖,东西早就用坛子装好,封得清丝严缝,沉到湖底保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