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首乌
夜很静,月亮晕化了一切,故乡的老屋已颓废。在旧影里,月光浮在院角的杏树上,算起来日子已是小阳春,天上挂着一颗冷星,那杏树竟生出几朵醒目的花来,虽没有真春里的嫣姿,但不胜凉风的娇羞,禁不住瑟瑟的难过。玉兰,她是开在我十八岁年轮上的一朵娇羞的花,而今,我得知她在三年前就永别人世,心痛。远望群山的一凹,那是玉兰的娘家,我将记于二十年前的一首残诗,对月焚化,遥寄天国
......
夜无依,蔓延至青丝
绕云直上,触及化
作斑斑残舞
......
一九八五年,县志社要求各乡镇收集整理乡村志。内容包括社会变革,地理典故,风土人物和民间文学。我刚高中毕业,偶尔写点通讯,便被抽到乡志编写组,具体负责风土人物和民间文学部分素材的收集。和我同行的是同学洪安,我们每天走村串岭,从“峨公包上包,北平望九宵,七星镇水口,蚂蝗压断腰”的典故脉络,找寻保胜的远古;在龙门寺的旧戏台找到民间戏剧的翻版,龙洞,油洞的奇观中看到自然神力的造化;龙门寺的李密,瓦子庙的江朝成,或流芳千古,或江湖英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在民间的山沟里捡拾故事,在世俗的社会里寻找历史。
这天到了天柱村,已是诞黑,遇到乡上来放电影,那时等于是打牙祭。我们商量干脆看了电影再走。正是秋收后的季节,三三两两的人群从山坡上下来,白色的衬衣飘荡着笑声,转弯抹角,星星点点聚集到天柱小学的操场上。就近早到的已在前面安放了板凳竹椅,小娃们有的搬来石头、砖块当凳,在幕前盘腿而坐。有几个爬到乌桕树上,大声呐喊伙伴,热闹和兴奋的呼应,此起彼伏;纠朋结友远道而来的只有站在后面,挨肩接踵;乡间的豆栗小炒,你来我往,好不香喷。很浓的香水味,时不时地从鼻前飘过,白晃晃的衬衣,分明是新的,湿润的长发也是刚洗的,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电影开始后,喧嚷的声音静下来,电影《孔雀公主》,是文艺刚刚复苏不久的一部爱情片。孔雀公主和王子在遇到魔鬼的诅咒后,生离死别,故事凄婉动人:
在这里留下我美丽的梦
亲爱的人儿留在梦中
为什么我会有悲伤
为什么我会有忧愁
.......
这时电影场坝上,安静无声,都被歌声感动。我前面的姑娘因看不见而着急,偏来转去的都被前面一个站在木凳上的大汉当着,我伸手拍了大汉一下,让他坐下。那姑娘回头向我感激的一笑,因为黑发遮着她的脸,未能看清她的面容,只觉得她的牙很白,我这才发现姑娘身材苗条,象一棵挺拔的树。我有意给她让了一个地势高的位置,她让到我正面来,她一头新洗的长发,在月光下发出幽蓝的光,说不出是野草的清香,还是山花的芬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想和她搭话又怕旁人的多疑,只好独自体会着。她不时地侧过头,露出半张脸来,虽不能看清她的表情,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进我的心头。偶尔回头的一瞥,稍纵即逝的眼神,如梦一般迷离。
电影完了,她走了。和她的一群伙伴走进夜色里,写在无声的月光下,白衣影子,像羽,沿山路升上了夜空。
当远村近邻的狗落叫的时候,我回到了家。二十多年前,她在我梦中神秘地出现,是悄然的潜入,是病了而找不到病因的阴谋,是一种藕断丝连,在断节处开着粉红花的伤心;她是我从少年迈向男人的酒,抑或过路的云烟,雨雾里的一声响亮。.......
第二天,我们一路采访到了居隐寺山上。就以往的经验,先去找当地有一定文化的人或热衷于口头文学的老人,所以我们决定去找本社的会计,从石堰子爬到隐居寺山上,一弯清碧的水塘,瑶池般盛在山凹,倒映着青松翠柏。人家随塘而生,沿坡而上,顺沟延长,掩隐在丛林绿竹中。从前的隐居寺只寻得残砖碎瓦,新挖地里的残垣,可见昔日的盛况辉煌。打听到冯会计家就在隐居寺旁,远望院门开着,想别有人在家。
冯家是一个三合头的小青瓦房,院门有矮房衔接,外观是一个圆满的四合院。因山上石多的缘故,院坝全是石板镶嵌,屋的裙脚也是石柱石板造就,禽畜圈栏、猪槽、狗盔全属石,在门口两侧立两块云石就十分奇怪了。我们走进院子,一只母狗拖着崽子跑出来,架势吼:“走,走,走!!”所谓狗仗人势,因无主之人势可仗,母狗便低眉琐眼躲到屋角。檐边上的兔子在笼里一阵急跳,鸡在笼下的兔屎里寻食,兔子一惊撒下黄尿,鸡一个激灵,缩着不动,以为天浴。正在我们等人的时候,有个女子从外边背了一背草回来,见了我们说:“我们老汉马上回来,坐嘛。”
她放下草,忙端了板凳让坐。这时冯会计回来了,听了我们的来由后,却使我们很失望,他是一个不苟言说而古板的人,叫我们去找一个叫段子元的人,我们只好悻悻的道谢走了。在走出院门的时候,冯家的女孩换了劳动服出来说:“我带你们去。”她父亲愣了她一眼,她假装没看见,走到我们的前面,穿一件洁白的衬衣,胸前绣了些素雅的蓝花,刚才盘着的长辫垂在腰际,我的心有点狂跳,只是不敢确认,在她笑的时候露出的白牙,我确信是她。本来素昧平生,当意识到这点后,马上拘谨起来,洪安问我为啥不说话,她也回过头来看我,我的脸一下红了,她抿嘴一笑,蹙了一下眉,一下也诧异起来,也许是心有灵犀,我一路无语。洪安的话倒多起来,刨根问底,仿佛一个学者向学生提问,有些简单的问题,她确实不能回答,我便知她的文化浅,只是小学。我又想,这也许是她父亲的故吧,我本能地对她的父亲有成见,一个古板的人是怎样的重男轻女了。从洪安的问话中我得知她叫冯玉兰,有个哥哥冯廷波是我初中的同学。一路心思浮想,不知不觉到了段子元的家,段子元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何首乌的传说。
从前,天柱山有个隐士,居住在鹿子洞里,每天都要到山脚下挑水。有一天他到山沟头挑水的时候,发现一个小娃在水凼里坐着,光屁股,光胴胴。隐士很生气,骂他、赶他亦不走。在用桶提水的时候,那小娃就翻到桶头洗澡,说要给他一路回家,隐士没法,只好把小娃挑回家。水一倒进缸里,小娃却不见了。第二天去挑水,小娃又在水沟头。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小娃还是小娃,他却一天天地老了。在他白发苍苍的时候,小娃不见了,隐士很伤心。一日他发现水沟的弯柏树下长了一株何首乌,他便挖了何首乌,回家洗了炖吃,这一吃,白发老头变成了少年。隐士深知自己返老还少,是那仙童舍身而来的,便结茅为庐,这就是最早的居隐寺。大凡美丽的传说,都是太阳落山后的回光返照。
在我们离开居隐寺的时候,太阳已西斜,回头望见玉兰在古柏下,如鹤。当我和洪安谈起玉兰的时候,所惊异的是山间竟有如此的美人。然而她是绝壁上的花,不可攀折、只能感觉、只能意会、只能巴望,如月。
曾几何时,我借与冯廷波是同学关系,到过玉兰的家。她的闺房是一间用报纸裱糊的小屋,有一张电影《小花》的剧照,不由人想起《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歌,一张简朴而小巧的床,洁白干净,手工勾绣的被罩显出少女的慧心,一朵白玉兰绽放独树。几块石砌的台上,铺了一层油纸,也权当梳妆台,一面圆镜挂在墙上。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她的像片,充满了稚气和羞涩。我寻了半天,没见一本书,有几分落寞含一分遗憾,但美丽不是书写出来的,是天然、是现存。玉兰被她父亲叫出去了,我默坐着,不一会廷波回来了,才几年时间他已经成了地道的农民,黝黑的脸上是钝了的表情,和我招呼了一声,也忙他的去了。后来我才明白,玉兰己放了人户在坝上的。临走再也没见玉兰一面。
后来只在乡场上见过几次,也都视若陌路。几年后,听说她嫁到新津羊安镇,我也相继成家。玉兰回娘家的时候,要经过我门前,她依然美丽,一种不入世俗的天真与单纯,更现美丽的纯净。有一天,她突然来到我的铺前,却没有称呼我,见了我脸彤红。我让她坐,她只是使劲的看我,我笑了起来,她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想不到这成了最后的永别,永远的伤心。
此后,我离开了保胜,至于玉兰的消息也就知之甚少。
在我确信玉兰在三年前已离开人世,我才明白原来人生不过如此,如秋萤、如露水。美丽的孔雀,附丽的是羽毛,生命的意义,在于活着,活着的目的是为了纪念。玉兰如昙花的一生,惟我在一抔黄土下假设一段美丽的故事,安妥人生,慰藉心灵。
完笔于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