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 不 同
世人都道是洪水横,但没人见过今年这样横的洪水。霜降过了该降霜,偏偏天公撒泼,不降霜降雨,还发气发气地降个不停。曲河也跟着起哄,一河水复一河水往上漫。卞不同说这是全球气候异常惹的祸。什么是气候异常?卞不同说就像他家叶小妹到了更年期,汛期全乱了。叶小妹乱了还认得张三李四,洪水乱了就不认人,连城外二荒岩上的本家龙王庙也冲了个裸光。卞不同从书上查明,上一次洪水漫过二荒岩是八百年前。抗元义军领袖就是那次洪水中,仰天一声长叹:“天灭大宋!”,纵身入水,舍身求义。二荒岩上游的宋家沱至今还有义王坟在。据说那年修龙王庙,官家的名义是镇水,老百姓心里是为纪念义王。
当然,据说也是据卞不同说。这城里的人有了疑难事,谁都知道找他”便不同”。卞不同的学问大,你有多少不知道,他就有多少知道。他可不是张口就来的脱口秀,生来话就金贵,叫妈妈都要节省一个字。有话从不轻易说,要闷在心里琢磨,出口便是熟货。好比两块玉米地,一样的种子播下,人家地里长出的是玉米棒子,他地里长出的是“玉米饼”。
一次,县长得到内线消息,说市长某日要来视察。县长亲自开会研究参观路线,汇报材料,生活接待……忙活了半天。在会上卞不同没“吭”一声,散会时他冒了一句:“市长不会来”。谁也没在意,时下大白天说梦话的多,不信他会比县长还灵。可到了那天,市长真没来,改到北面几个县去了。县长认定他有更可靠的消息来源,安排主任去打听。他就一句话:“那天不宜南行”。主任私下一查,皇历上真还那样写着。主任称奇道:“想不到你还懂这个?”他冷冷地说道:“不是我懂这个,是你们信这个。”
卞不同地里的“玉米饼”有没有发霉的时候?肯定有!但现在还没人发现。不然,怎么叫卞不同呢?人家可是职业搞研究的,县委政策研究室的主任科员。他上面有两个主任,一胖一瘦,下面有两个科员,一高一矮,横竖他居中不同。但他是元老,室龄三十年整的。在他手上过的主任少说也有十来个以上,从室里出去的科局长更是多了去。他没当上主任不是没水平,全室获得的奖项一半是他的,另一半是别人与他合伙的。也不是没机会,曾两次端坐在主任的椅子上行使主任权力。可每次都是他催着闹着上级把新主任派来才了事。主要是身体不行,头上沾不得异物,哪怕是一顶虚拟的乌纱帽搁上面都晕。据说是儿时落下的毛病。乡下人打孩子不分部位,哪儿离大人手脚近,就往哪儿使力。偏偏他爱倔起个头冲撞他爹,每次挨打脑袋自然成了首选。
第一次主持工作是在二十年前,坐藤椅。那时全室全年公业务费不到2000元,与人家一顿饭钱相当。但订报刊、交电话费、报差旅费等支出,比铁还硬,比钢还强。他唯一能做主的不是签不签字,而是名字签在发票右上角还是右下角。最怕有人找他,尤其是拿着发票找他。签字就要钱,要钱如要命。没几天他就头晕,还隐隐作痛。
第二次是主任提拔后指定他代理。坐皮转椅。县上要求他们研究在农村怎样实现增产增收,摆明要他们撰文证明县领导气魄大,柑橘生产一下扩大30万亩。这类要把彩旗吹得哗哗响的文章,通常由主任亲自写,因为主任知道风向。现在主任上升了,卞不同只好自己动笔。他暗下决心。要奉献出高质量的研究成果。一篇顺着主任上升气流吹热风的简单应用文,被他当真花功夫研究了一番,发现增产与增收是一副跷跷板,产量上去了,价格就降下来,增产未必能增收。县长看了他激情和热情都没沾一点的报告,真想两下给他撕了。可这文章偏又得了省上的奖。这次他没费力闹,新主任就来了。
领导终于让他整服了气,从此再没拿‘当主任’来为难他,让他一门心思得奖去。新主任也再没安排他写贡品文章,怕他那文章的冷色调会黯淡了领导的光辉前程。
他也乐得自由书写,从来的文稿就一派硬笔狂草,张牙舞爪,不服约束。每当换届时,瞧跑官的如蚂蚁样在机关大院里进进出出,心里特稳当,优哉游哉,不采菊花都像陶渊明。就是不换届时,也无须像要求进步的人那样,成天看领导的脸色过日子,哪怕你是高出几级的省市领导,劈头一碰,他也同样视而不见。倒不全是他侍才傲物,实在是他看人的方式特别。高度近视。摘了眼镜,他得眯成一条线看人,尤如瞄准猎物一样。戴起眼镜,也得身子前倾,偏着头看,让人有被挑选的感受。对方反应肯定不爽,骂几句或啐一口是常有的事。有过几次尴尬后,他再不看别人脸色,与人相逢,目不斜视,一派正人君子拒绝女色勾引的样子。
卞不同可以无视领导,但决不能无视洪水。因为洪水是自然产生的,领导不是自然产生的,卞不同就敬畏大自然。平日里自持心底一片洁净,抗拒眼前一片浑浊。洪水来了不一样,眼前一片茫茫,心中一片洪荒。水刚淹到办公楼下面,他就再没踏进一步。一辈子既怕失足,又怕湿脚。单位没放假,反倒在加班,昼夜24小时的。胖主任与高科员一组,坚守在大楼,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游击战术,负责保护单位的资料和办公设备。瘦主任和矮科员负责后勤保障,每天划船送食品、用品到大楼。考虑卞不同高龄高度数,派给他的任务带战略性,是好好研究洪水如何来?人们如何抗?抗洪工作总结如何写?
许是生物钟的作用,卞不同仍是按时起床,按时从淹不到的新城区住处,向办公大楼进发,直到洪水警戒线前,站住,向水中挣扎的办公大楼致敬……。
老伴叶小妹说过他:你一双瞅瞅眼,到处乱跑啥?警防把水面看成路面掉下去没人扯。你就在家好好消停几天行不行?闲不住的话,该写的你就先写着,写不出来先憋着,免得到时又熬更守夜的赶工……。
卞不同没搭理她,在老伴面前是越来越矜持。叶小妹见惯了他那阴晴难辨的样子。别说现在老了,就年轻恋爱时也没见他激情燃烧过。激情燃烧也得干柴才行,就卞不同那三天打不湿,五天晒不干的阴沉木,点燃了也只会冒出烟来呛人。
三十年前的叶小妹,那可是城里一张活广告,只要在街上一现身,满街的人都要行注目礼。随便往哪个食店一坐,吃饭的人顿时打拥挤。就这样一个亮得晚上不用点灯的靓妹子,怎么就落在了卞不同的怀抱里?一直让同龄人耿耿于怀。与古賨人是怎样消失一样,在宕县至今仍是个谜。有人问过叶小妹,你图他啥?叶小妹说自己也搞不明白,当初就一个感觉,见了他就烦,见不着就想。卞不同说这就对了。根据卞不同研究,爱情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双方得有前世欠了债,这世来偿还的感觉。不是冤家不聚头才叫缘分。夫妻间若能说清楚爱对方那几样,那婚姻就危险了。说漂亮,对方绝不是世上最漂亮的。说有权有势,聪明能干,世上也能找出超过对方的。这种理论正确的最好证明是卞不同与叶小妹结婚了,至今还在一个锅里舀饭吃。叶小妹曾想了想说过,是看在卞不同真心爱她的份上。卞不同听了大不爱,那不意味着今后若有更爱你的……?
从此,卞不同基本上不带叶小妹参加朋友聚会。遇上有朋友夫妇一道来的,问起他为什么不带老婆出来?他还亦老亦实地说:“我老婆太漂亮了,带出来后,怕带不回去。”气得对方的老婆一愣一愣的。伤人还语气平和,用的是内功,只伤人的心,不伤人的身。
叶小妹也不愿陪他去得罪人,花瓶是用来插花不是用来插刺的。对外说是老夫老妻得给对方自由空间,幸福生活要会各过各。等卞不同出门后,她也提着篮子去买菜,打扫、整理房间,看电视,点火煮饭。到时间了,门铃自然会不紧不慢响三声,门开后,卞不同会像狗一样闻着饭香埋着头拱进来。
今天时间到了,门铃一直没响,饭香飘了好久“狗”都没拱进来。打电话给卞不同,手机关机。叶小妹忍不住开门看过几次,哪来个人影?试着按了按门铃,很正常,声音好象比往常还响些。她懵了,往常比壁上挂钟还准时的老头子,今天让谁把衣襟牵扯着没回来?
看看桌上的饭菜都凉了,端进厨房放入锅中温着。口里继续唠叨:这倔老头子,几天没上班,就耍野了不想回家。若再涨几天水,他恐怕要办迁移在外面落户了……。
正嘀咕着,电话铃揪着她的话声响了,是儿子卞小同打来的,连“喂”都没有直接告诉妈妈:“最近社会上有一帮骗子,专骗老太婆,打电话谎称你家里有人出事了,不是说掉水里了,就是说被车撞了,然后叫你打钱去,千万千万不要相信哟!”放下电话,叶小妹的舌头顺势粘到了儿子身上:现在的年轻人不知怎么那样忙,打个电话火急火燎的,忙得来叫妈的时间都没有。要不是有骗子,这电话还不知几时才会打来?……
儿子、儿媳都是独生子女。结婚后,亲家屋里多了个儿子,自个多了份牵挂。虽同在一个城里住,却很少回来,有事电话上也就三言两语。今儿个稀罕,还打个电话来提醒妈防骗子。
叨着念着,又把手机惹响了,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叶小妹吗?你老公掉河里了……”未等对方说完,叶小妹对着手机咕了一句:“你老公才掉河里去了哩!”话完“啪”地关上手机。叶小妹纳闷:世上竟有这样凑巧的事儿,儿子刚打完电话提醒,这骗子紧跟着就来了。城里又不知有多少憨老婆婆会上当受骗,这些挨千刀的骗子……。
正暗自庆幸着,门铃响了,肯定不是卞不同,节奏很快,也不止三下。叶小妹习惯性地从猫眼里看了看,是儿媳肖娜。肖娜是从不一个人回来的,说是最怕见公公卞不同那双深陷进去的眼睛,幽深诡谲。不象卞小同那双鼓眼睛透明,让人扫一眼就知他早上吃的是什么。
叶小妹边开门边琢磨,今儿个的事全都新鲜,守时的老头不回家,野惯了的儿子关心起妈来,这从不单独上门的儿媳妇又单独来了,莫非洪水里出妖怪了不是?
肖娜进门后,妈妈长,妈妈短地叫个不停口,室内温度直线上升。过分亲热如火烤,让叶小妹心神不安,不知儿媳又在打啥主意?肖娜没有一句抱怨话,不像是小两口吵了架来投诉的。八成是儿子支使来哄钱。记忆中,家里演过这类“不差钱”的小品。今儿个主心骨不在,自己缺定力,怕是要失财……,叶小妹下意识捏了一下口袋,硬硬的,储蓄卡还在。
肖娜见婆婆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马上意识到自己装笑的技巧过时了,小媳妇的贤淑笑容在独生子女脸上挂不稳。赶紧一个抿笑降温,说:“妈,没啥事,我就是过来给你说下,爸爸在我们那儿,小同正陪着,怕你担心叫我过来说一声。”
叶小妹稍许放松,说了句:“这死老头,不回来也不说一声,害我等了好久!”问肖娜:“你吃饭不?有现成的一起吃。”说着进厨房去,把锅里温着的饭菜端上桌来。
肖娜挨着婆婆坐下,轻声说道:“我吃了,妈你一个人慢慢吃。”见婆婆盛上饭,笑着对婆婆说:“你那手机咋回事?我一直拨不通,你让我看看。”
叶小妹说:“有那事?小同怕你,他买的手机也怕你不敢开腔?才来电话都正常。不信你拿去问它嘛。”随手从兜里摸出手机递过去。
肖娜接过来,说声我去方便一下,快步到卫生间里将手机的芯片取出反装上,再合上盖子,出来将手机还给婆婆说:“你手机没问题,可能是我拨错了号。”
叶小妹一碗饭没吃完就搁下。平时都是两个人吃,彼此就是对方的一道菜,看菜下饭搞惯了,没了这道菜就没胃口。
肖娜抢着收起桌上的碗筷进厨房洗涮。现今的独生子女都是小皇帝长大,生就的主子命。叶小妹见这个平素懒得扫帚倒了都不扶一把的儿媳妇,今儿个主子不当,当丫头?自己闲坐着反倒不自在,总觉得肖娜有事才来的,这碗不会白洗。她不放心问道“肖娜,你今天究竟有啥事?你还是直说,别拿哑谜给我猜。”
肖娜仍是一笑:“没啥事,小同说爸不在家,妈一个人没劲,叫我过来陪你一下,今晚就在你这吃饭不走了。妈,你要弄好的给我吃才行哟!”
叶小妹说:“有啥好吃的,好吃的在大餐厅。你看冰箱里有些啥,自己去弄,我弄的也不合你那五香嘴的口味。”
肖娜说:“还是妈会弄菜……”正说着,手机响了,是卞小同打来的,要她到一边去听,别让妈知道了。
肖娜拿着手机“啊,啊”,含着一口饭似地支吾着进了卧室,关上门听小同在电话里哭着说:“爸真的掉河里了……在二荒岩掉下去的……被他救起的那个小孩子……和他妈看了照片后,都说是他没错……”这时电话里传来一个小孩申辩的声音:“叔叔,是爷爷拉的我,我没有推爷爷,他自己掉下去的……。”
肖娜悄声问:“人找到没有?”
卞小同带着哭腔继续说:“看见的人都说……人掉下去以后就再没见过影子。恁大的洪水……到哪儿去打捞?防洪办的人已向下游各县通报了消息……你要把妈稳住,老人家心脏不好,知道了会受不了。……你想法把爸爸的保险单找出来,发短信给我,我好向保险公司报案。”听完小同的哭诉,肖娜想了想不对,忍不住问了一句:“二荒岩在城外,爸跑到二荒岩去寻魂啦?”
电话那头,小同的气一下冒出来,震得肖娜的手机嗡嗡响:“我咋哓得!你钻到水里问他去!”肖娜知道话问得不是地方,爸爸此时说不定已在阴间了。死者为大,乱说不得。二荒岩无论去不去得,他都已经去了,即使有错,已用生命负了责,何况还是一个舍身救人的英雄,就当他是专程救人去的。
肖娜知道婆婆叶小妹爱整洁,她收检的东西都是密电码,别人是找不到的。比不得自己,东西用过就乱丢,需用时自己找不到,要别人才找得到。只好恬着笑脸找叶小妹:“妈,爸的保险单在哪?小同打电话来,叫我看一看缴费的日期。”
叶小妹嘟哝着进屋:“你爸连这也忘了?年年都是他在缴,还用得着打电话来问我?”
当她把保单找给肖娜看时,突然觉得不对劲:“你们现在问保险单干什么?”
叶小妹想起了丈夫当初买保险单时说过的话:若是哪一天他有什么事,别忘了拿它去找保险公司。末了还特别交待,别让后人知道了,为那三十万赔偿款,他们会想得睡不稳觉。也是自己怕年老忘事,偷偷告诉了儿子。今天他们怎么想起了这事?她用眼睛逼着肖娜。肖娜被看得怪不自然:“是爸忘了日期,叫小同打电话来问问。”
叶小妹掏出手机来拨,半天不见声响,指着肖娜说:“手机都给你吓哑了。用你的给你爸打电话,就说我要问他话。”
肖娜知道叶小妹老来像个小女孩,就服小同这个变形金刚哄她。用电话把小同找出来,告诉他,妈要找爸问话,然后把手机递给叶小妹。小同在电话里说:“爸喝了点酒在睡觉,是他叫我问的。你不要走哪里,等会儿冬冬要过来看你。”说完把手机挂了,仍然忙得没叫妈。
叶小妹听说孙子冬冬要来,心中一阵高兴,这可是比老头子更讨她喜欢的快乐天使,一下忘了保险单的事。忙着去给孙子准备好吃的好耍的。
随同冬冬来的还有冬冬的外婆。两亲家母见面,围着餐桌把小县城翻过来翻过去摆个不停……。
冬冬自个边耍玩具,边打开电视看。电视里正在播放本地新闻,播音员用悲痛的语调播放卞不同失踪的消息,背景上配发有卞不同的工作照片。冬冬眼尖,一眼就认出了爷爷,奶声奶气地喊道:“快过来看啦,爷爷上电视了!”
叶小妹一扭头,看到丈夫的相片在上面,字幕上滚动播放寻找抗洪英雄的消息……顿时一阵眩晕就瘫倒在地上。肖娜慌了神,同她妈一齐把叶小妹小心挪到沙发上,赶紧拨打120急救电话。
医院的院坝也被洪水淹了,已没法收治新病人。听说是抗洪英雄的爱人病了,院长亲自安排设置家庭病床,内科主任和护士长亲自出诊,待叶小妹醒过来后,留下一个护士照看。
县上书记来了,带着各部,委的领导。叶小妹平常多在电视上见着的领导,今天走得比卞不同还近,说了许多话,叶小妹一句没听清。倒是卞小同一个字没漏,听书记说:“……有什么事请提出来,组织上给你办。”卞小同噙着泪说:“爸走了,家里只有妈一人,能把乡下教书的儿媳调回城就好了。”这事以前同父亲说过,他每次都是一瞪眼,不知是不愿办还是无力办?现在他人走了,如能仰仗他的义举办成这事,也算是他为后人做了件奇事。
书记把这事交组织部长去办好。
县长也来了,带着各局的局长。叶小妹平常要经人传达才能听见他讲的话。今天,县长俯下身来凑着耳朵对她一个人说:“有什么困难提出来 ,政府给你解决。”叶小妹依然麻木的没点表情。肖娜听清楚了,说:“就是爸的医药费还有许多没报销。”老人不愿同审核的人争吵,发票由小同交肖娜在办,被审核打出来的有一大把还在手上。
县长当即对医保局长说:“全额报销,不仅是以前的,今后叶老人家的都全部报销。”
被救少年和他的单身母亲也捧着鲜花来了。母亲按着少年的头让他跪下磕头,感谢救命之恩。叶小妹缓缓坐起来扶起小孩,自觉情愿地代丈夫说:“别谢了,应该的……”忘记了之前对小孩母亲不看好孩子的责骂。
这一切,很快成了画面和声音在叶小妹眼前晃、耳边响。她也平生第一次上了电视,而且作为主要报道人物,始终处于画面中心,使叶小妹心中的万分悲痛,已有几分化成了力量。当晚饭端上来时,叶小妹不哭了,抹干眼泪,把儿子、儿媳叫到跟前,关上房门问:“你爸找到没有?”
卞小同小声地回答:“下流几个县都联系了,现在还没有消息。”
叶小妹喝了一口肖娜递上的开水,定了定心,把心里憋着的感受说了出来:“小同呀,我与你父亲生活了几十年,凭我对他的了解,这次的事,不会是外面说的那么简单。”
肖娜劝解道:“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谁都不愿的,妈就别把它想复杂了。”
叶小妹摇摇头说:“这事儿不像是他干的。”
肖娜赶紧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往下说:“妈,这事可不能乱说。电视都播了,被救的孩子也亲自来感谢了,你这会儿东说西说的,别爸没说回来,反把名誉说脱了,领导答应了的事也会收回去。”
卞小同嫌肖娜话多:“你不插话行不?这是在家里,你让妈把话说完了她心里才舒坦些。”
叶小妹没分神,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爸是城里出了名的“有他便不同”。一辈子做事就和常人不同,哪怕是跌跟头,都会比别人的动作不同。别看你爸行为怪兮兮的,他的怪异中总有别人想不到的道理。但别人想不到,我们是他的亲人,我们应该想得到才对呀!”
卞小同很难见着母亲这样深情地谈起父亲。父亲走得也太突然了,让他来不及细想这些。
叶小妹继续往下说:“你知道你爸那个慢脾性,吃饭拿筷子比个长短,都颠来倒去的搞半天,救人是一眨眼的事,他能反应过来吗?如果说是别人把他救了,我信。说他把别人救了,打死我也不信。你看那小孩磕头道谢的样子,很不情愿,明显是被母亲逼着来的。这娘俩必有隐情,不然的话,你爸到二荒岩做啥?”
肖娜忍不住插话:“妈,你该不是怀疑爸与那个女人有什么吧?”
卞小同也说:“你千万别那样想,爸那点可爱之处,也就你才知道,别人想爱还发现不了。”
叶小妹没搭理,仍自顾自地重复说道:“这其中必有隐情。是什么呢?我想到了你爸念叨过的一首诗,里面提到了二荒岩。”话完,从枕头底下取出钥匙,让卞小同从衣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叠稿纸,头页上便是那首诗:
无 题
曲河江畔一荒丘
义王豪气冲北斗
难得荒岩龙转身
方证古尸争上游
翻下去,才知是一个叫杨晓安的人写的。下面便是他为这首诗惹祸所写的交待、检讨……。杨晓安是谁?听叶小妹说:是卞不同的中学历史老师。当年说这首诗攻击总路线的力争上游,他被划为右派分子。后来一次洪水中,在二荒岩跳水自杀,尸体没找着,也没人去找。你爸到二荒岩是不是与这首诗有关?
肖娜听完,冷汗出来了:“妈,你别吓我们,爸也没当右派,又没批斗过杨老师,杨老师就是有冤屈,也不会找爸吧!”
叶小妹坐直了身子对小同说:“现在离天黑还有点时间,你找只船去二荒岩,顺着岸边往上游找找,人也好,尸也好,兴许会有着落!”
卞小同惊得张开嘴说不出话来,人淹死了往上游去找尸体?从未听说过!想说不,看着妈满怀期待的目光不忍说出口,只好站起来说声:“我去嘛!”
卞小同到抗洪办联系冲锋舟,就此吆约上两个朋友同去。朋友们听说要到上游去寻人,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有人说:“卞小同,你怕是怄气怄昏了头哟,当你老子是鲤鱼精变的,宁死都要争上游去跳龙门。”
卞小同苦丧着脸没回话,他也在暗暗叫屈,老太婆不知哪来这么个稀奇若怪的想法。
冲锋舟从城里出来,艰难地逆流而上,三个小伙子瞪大眼睛搜寻着岸边,到了二荒岩下,格外细心,连岸边的几只螃蟹都数了个遍。
突然,几个人感到被人推了一把,船象打了鸡血针一样兴奋,船速一下快了许多,三人还未回过神来,船已过了二荒岩,快速地转进了宋家坨。
宋家坨是紧挨二荒岩的一个山湾,层层叠叠上百亩水田,地势比二荒岩略低。按当地习俗,与江河相通的山湾才叫沱,这宋家沱不仅远离岸边,而且高了许多,该叫湾,不叫宋家湾也该叫张家湾、李家湾……,怎么叫起沱来?叫沱的地方就有回流,眼前的宋家坨的景象证实了这种说法。竹林下、田坎边,到处漂浮着不知哪来的家什,桌子、衣柜、椅子、老房子的檩子……。
第一个感到奇怪的是抗洪办的朋友,他对眼前的景象大惑不解:这奇了怪了,我早上值班时还来过这一段,那时水还没上宋家坨,但水是顺流的,什么时候变成倒流了?
卞小同心里一热,这水流哪是顺流变倒流,简直是由悲向喜流。看来古人并未虚说,义王真个是死了也要争上流。义王当年舍身求义;杨老师舍身明冤,父亲舍身救人;咋都选中这二荒岩?真真是一个神奇的舍身岩。父亲在这里!他一下有了把握似的,心里默默祈求:但愿见着的是人不是尸体。
宋家坨最里处,有一家农舍,以往看是座落高处,而今已落到水边。地坝边上,一个穿棕色衣服的老者挥舞手中的竹竿在大声地吼叫,听不清在喊什么?无论喊什么,他们的船是必须开过去,他不找卞小同,卞小同也要找他。
冲锋舟在地坝的下一个田里停下来,上一个田里水浅去不得。走近了才看清,老者手里拿的一根凉衣杆,顶上绑着一把镰刀,用来抓挠漂浮物的。不待卞小同开口,老者急切地说道:“快点!这里有个人快要死了。”要死了,那就证明还活着!卞小同没等船停稳就跳下去了,好在田尚未泡软,只觉雨靴踩在谷桩上隐隐地碦脚。
一路上,老者述说着那人的来历。正是上午卞不同落水后不久,老者在水边远远见一块木板飘来,抓挠过来见一个人头搁在木板那头,两只手死死地抓着,整个身子没在水中,待把木板顺过来,才见是一个奄奄一息,头发花白的老头。老者将花白老头拖上岸,让他伏在自己的膝盖上,吐了一腔浑水出来,然后拖进屋去。给他换上干的衣服,想问他情况,他满口胡话了,一句也信不得。这里四面是水,老者只有一个人在家。他没手机,干喊了几声也无人应,只好烧了点姜糖开水灌下去,能不能活,全看他的造化。
卞小同一跨进门,不消细看,凭那随时都很高傲的颧骨,担虚不担实的双肩,一下就认出了是他老爸。一摸额头,好烫手!叫了几声,见他嘴唇翕动,听不清说的什么,但绝不是回答或嘱托,卞小同把他扶起来,背在背上,急急地往船上赶。
卞不同仍是搁在家里救治,院长没来,内科主任来过一次后就换了别人。
叶小妹见老头子回来,病一下没了,彻夜陪伴。卞不同一直不见醒,从不停地说变成一句话不说。叶小妹眼见着头上打点滴的药水瓶换了一个又一个,心急地埋怨药不灵,说若是凑在一起也有大半盆了,别说是药水,就是一盆清水泼在脸上,他也该醒过来了。
就在叶小妹念过不久,或许是药水凑足了一盆,卞不同醒过来了。县电视台的记者等着的,稿子已拟好,就差他那第一句话:“孩子怎么样了?”
卞不同终于说话了,声音很微弱,叶小妹俯下身去才听清。记者赶紧问:他说了么?叶小妹点点头。他说了什么?话筒伸过来了,摄象镜头也转过来了,全对着叶小妹,她实在忍不住,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们让开点好不好,他说要屙尿!”
“英雄”这句话太让人失望了。后来在电视里是这样播的:“英雄醒来一句话没说,环顾四周,象是在寻找那位被他救起的少年……。”
少年和他的母亲一直没来。
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也没有来,他们忙着救灾。问候是由政研室的胖主任带来的,领导们要卞不同安心养病,多休息几天再上班。瘦主任多少有点好奇,问了卞不同一个自己,卞不同全家,乃至全县人民都迫切想知道的问题:“你到二荒岩做啥?”
卞不同苦笑了笑:“我就是去看看水流的方向。”
原来,杨晓安临死头晚,将自己的交待和对义王的研究材料一并交给自己心爱的学生卞不同,再三嘱托,他死后,若能在上游找到他尸体,就证明他是冤枉的,证明他的诗并不是攻击总路线的力争上游,只是为证明宋家沱义王坟的真假而已。当时卞不同年小,不懂得老师在说决别话。老师死后,他去上游打听过,没有老师的尸体。自那后,只要涨洪水,他就留心去二荒岩看看,从来都是顺流。这次是几百年难遇的洪水,他怎么能放过不去呢?
过了几天水退了,卞不同的高烧也退了,在家由叶小妹陪着。
卞小同去报销药费。没找着医保局长,接待他的股长说:“局长说了,发票得按规定审查后报销,与救人有关的才报,无关的不行。”怎样划分有关无关?股长没说,这通常需要局长以上的领导来开会确定。
肖娜到教育局办调动手续,教育局的人打电话请示了组织部长,回答是:“现在你父亲回来了,调动的理由不存在了。你也该多想想你的学生,他们也需要你呀!”
夫妇俩气冲冲地回到家里,当着两位老人抱怨:“这当领导的也太不讲信用了,说了不算数,难道活英雄不如死英雄值价?。”
卞不同笑了笑说:“别说我不是英雄,就真是的,活了也要打折扣。”
一家人拿眼睛盯着他,他掰了三下指头:“其一,死了的英雄永远是英雄,活着的英雄可能变懒虫。其二,英雄死了要埋掉缺点才完美,英雄活着要挑出缺点才真实。其三,……”
卞不同的其三没出口。就被叶小妹打断:“信你那些酸不啦叽的话都要背时。我这就去找书记县长,问他们红口白牙说出来的是人话,还是狗屁。说话不算数的话,就吐‘啪’口水添回去。英雄我们不当了,就要他们说话兑现。”边说边就要往外走。
卞不同一把拉住她:“什么英雄?哪个是英雄?”
叶小妹使劲想挣脱:“你不是英雄是啥?那救人还有假?”
卞不同索性双手松开,一声长叹:“唉!哪是我救人。那小孩在水边玩水,我拉他过来好让我看清水流情况,结果他手一甩就把我甩下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