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 何 桥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际。
荷花池里，朵朵荷花含苞待放，洁白的花蕾只在顶端显现着红色，在绿叶的映衬下，显得尤其纯洁娉婷。几株垂杨柳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夕阳给万物镀上一层金辉，显得格外绚烂。
金柳树旁，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脸上夹带一抹淡淡的忧愁，裙袂翻飞如蝶翼，她站在那儿，已融入了这幅画中，美得令人怦然心动。女子低头，自语“落絮无声春坠泪”。后面，忽有人接语道“行云有影月含羞”。
女子一惊，回过头去。一时，竟有些呆住了。仿佛是梦中温习过无数次的面庞。那么俊气的下巴，那么落拓的嘴唇，那么挺直的鼻子，那么清澈的眼神，那么飞扬的眉毛，那么……
“啊！”她低呼。忘记自己身在荷花池边，这一动使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跌落荷花池中。忽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身。那样熟悉的气息，是她找寻了千百世的温暖。他脸上的线条极其柔和，眼神温柔得像水一样流淌，却又夹带着飘扬过海的忧伤……
这一刻，时光冉冉，行色匆匆，池边人声喧哗，彼此却分毫不差；这一刻，她已读懂了他的深情，他的疼惜；这一刻，她相信，这一世翘首以盼，只是为了与他相遇……
只是分神的这么一瞬，那温暖已经抽离开她的身体。他冲她扬起一个微笑，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夕阳西下的地方，残阳隐去，夜幕悄悄升腾。润红的云霞，归飞的孤鸿，联袂起舞，倾情演绎最后的恢宏……
这样一个神情淡漠的女子，冷眼看世界。没有人能够嗅到她心底的芬芳。她不奢望宿命里的交集，心门已锁，敛眉不舒。却不曾想过有一天，会为这样一个男子欢颜尽绽。
她依旧每日在荷花迟边徘徊，却再无心赏荷。是的，她在等他。虽只是一面之缘的男子，但她确定，那便是她心的归属。
转眼，荷花已经开败了，阳光也开始变得冷冷清清了。她依然未等到他。
心里微的悲怆涌起。
如果蝴蝶注定飞不过沧海，她还会不会不顾一切勇敢地飞去？飞蛾扑火的时候，是不是也是极其快乐的？原来，真的有一种爱，叫无能为力。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三十个春秋转瞬而过。荷花依旧百般娇羞，柳儿依旧万般风情。只是……美人已迟暮。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痕迹。她已不再是万人瞩目的江南第一美女白伊依了。
白伊依，那轰动江湖的美人。被冠以“白荷仙子”的美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的才女子。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女人……
曾经，她的身上围绕着太多太多耀眼的光环。可谁又知，她终身未嫁，只因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身影，那一眼万年的深情。
只是，花开时刻未能逢君呵。
荷花池边，她迎风而立，依旧白衣飘飘。残阳已逝，将一天的疲倦裁剪成缕缕清风，吹散心底几丝情绪，悠悠地荡向无边的黑暗与寂静。
雨淅沥淅沥的下起来了，是否老天也为她的痴情感动？雨帘中，她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看到了他眼中的柔情，眼中的疼惜，眼中飘扬过海的忧伤。仿佛也再度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找寻千百世的温暖……她的脸上再分不清楚是泪还是水。恍惚中，她看见他在向她招手，他向她露出那最为寂寞的一笑。她忘了自己身在荷花池边，她忘了再进一步就是荷花池水……她的世界只有他，她只能够看得到他。
……
第二日，消息传出。曾经的江南第一美女白伊依失足跌落荷花池中，黯然离世。
在生命走到尽头时，伊依灵魂从身体中抽离而出。一切熟悉的情景皆不见，回过头，眼前茫茫一片。
她走了，走了很远。经过许多她不知名的地方。沿途排列着江南水乡的小宅，微弱的光线蜷缩在无人依靠的窗台上，落寞凄清的傍晚……
她站在古旧沧桑的三生石前，仔细回望她的前世，她的爱情。俯视着曾经沉溺的红尘，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悲，眼眶开始发酸发胀，但是直到胀的发痛仍然没有泪水掉下来。鬼是不会哭的。她只能用低低的呜咽宣泄着心里浓的化不开的悲伤。她还是逃不掉，她还是忘不了。
遥远的铃声轻颤，在天边渺茫的响起， 再沉落……孟婆悠悠端起汤碗，来者形形色色，有木然,有平静,有狰狞,有恐惧……半推半就,颤颤微微……汤端一饮而尽，终究没人逃的脱，孟婆悠悠端碗汤，孟婆悠悠收汤碗……
在这之前，伊依或许曾有过迷茫。但当她站在孟婆面前时，却是如此心静如镜，心沉如石。她美丽的双眸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站在这儿。从走到这儿起就一直倔强而无奈的站着。她不肯喝下孟婆汤。
那一碗汤，一碗普通的汤。只因加了一味叫遗忘的调料，或许，也真的能抵过了曾经的一眼万年。
四周雾很浓，袅袅飘洒在她的身边，雾中有着一股很奇异的香味。香气中，她开始觉得有点恍惚。
孟婆深深凝视着她倾国倾城的面容，眼角一滴泪悄然滑落。据说，孟婆只会为有着千世欲得而又不能得的情缘的人，流下一滴泪。她轻轻握住伊依的手，瞬间，举世荒凉如海！
她抚过伊依柔顺如瀑布般的秀发，疼惜地说：“痴儿啊痴儿，千世了啊！你还是放不开吗？每一世我都把你的汤倒满，希望你下一世不再重复同样的事情。但……依旧不能改变什么吗？孩子，没有什么磐石真的不移，世间最残酷的事是等待啊。喝下这碗汤，它将会是你的解药。忘了吧，全都忘了吧。你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伊依浅浅一笑。呵，就这么将记忆的小舟搁浅吗？沧海一粟，大风大浪便瞬间成为过眼云烟吗？下一世，又继续这样的折磨吗？
千世的轮回没有尽头，她该怎么选择？是不是，当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另自己不要忘记？
“孟婆阿奶，这一世我不会再喝下这碗孟婆汤。我不再逃避，我不会再选择忘记。我就在这里等他。我放弃我投胎转世的机会。只愿在他每世轮回的时候，能与他想见。”
孟婆似乎有些无力，轻轻垂下了头，一缕银丝在风中飘荡。“他，就注定是你的劫吧。”孟婆不再多言，她深知多言亦无用。沉思了一会儿，她缓缓道“那，你就化身为古桥，立在这血污池之上吧。但，就在你化身为桥的瞬间，你将灵气尽失，再也不能转世为人了！等待你的，只会是无边的黑暗与寂寞。”
“呵，有爱他的心在，有我们共同的回忆在，黑暗也会化做光明，我永远不会寂寞！”
……
从此，白伊依化身为桥，取名“奈何”。
她渡过一个又一个魂灵。
奈何桥上迈一步，世间留恋减一分，一路行尽，便只空空地留下了感觉。所以，忘川那边总有怨怼的哀魂唱着：“过了奈何桥，尘缘皆失情消散……”
几度繁华，一朝梦醒，人去楼空，冷月孤影。残壁败垣，落红堆积，人老珠黄，凉风不堪袭。四壁成空，积土成灰，香消玉殒，红粉悲去，黄泉路上，无人相伴随。
……
这一日，奈何桥边来了一个美丽而纤瘦的姑娘，也许还没有淡化对尘世的眷恋，水一样的眸子氤氲着薄薄的雾气，茫茫的似乎看不到孟婆那疑惑的眼神。
她在奈何桥边徘徊，久久不肯走到孟婆面前。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着。她对着奈何，给她讲着：他温暖的拥抱温柔的抚摩；他眼泪在她手中流成一条纹路，静静绽放在她的胸口；他病颜的双眼中对她依恋的神光；他在阳光下看着她美丽的身影时温柔如水的微笑；他看着她一袭白裙在万人面前从容的表演时甜蜜的满足……
奈何想，她是懂的。这种依恋，这种思念，也是她一直拥有的东西。记忆里的东西被翻来覆去地温习，直到支离破碎，满地狼藉。即使一切的一切都跟回不去的过去一点一点地错开了，也坚持着不肯遗忘。于是小心翼翼地收藏起那些棱角和碎片，眼里刻着的是平静的绝望。
呵，原来自己也一直是这么傻的。
一晃，又是七年。有人说，七是一个轮回，也是一个劫数。这一日，桥上的女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她抬起头，望着冥界混涩的天空。眼帘落下的瞬间，她在风中轻轻颤抖，心上突然琴声起成一片，不知是谁在那里神秘地弹奏。音符一串串流出，像流水，像血，她的眼突然迷离地忧伤了，她很模糊。一线月光清冷的洒在她的肩上。她光洁的脸上忽然闪耀着圣洁的光芒。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奈何所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
是他！他来了！他依旧气宇轩昂，风流潇洒。瞬间，谁能体会奈何的心情啊？那个日日在心中温习的眼神，此刻终于得以真实的一见；那个梦寐以求的人儿，此刻终于近在眼前；那般熟悉那般苍凉的温暖，穿越了时光斑驳的光影，还是重叠了落叶流离的景致。三十七年来等待的无奈啊，终在此时瓦解。
奈何禁止不住微微颤抖！她已看到他含笑向他走来，如同在七年前那个雨夜的笑容一般，只是，不再寂寞……
他的脚步，竟不肯为她停留！他径直走到桥上的女子身边。他们彼此深情回眸，时空也为之颤抖！女子朱唇轻启，道“曾经含笑赴黄泉，奈何桥上君不见。忘川河边孤苦寒，三生石上留心愿。前缘未尽由此聚，今朝要续路且艰。相约痛洒孟婆汤，世世携手度百年！”他们食指相扣，步履稳稳，微笑着向孟婆走去……
在这一刻，奈何终于明白孟婆当初为何叹息，她真的太痴了啊！原来，真的有一种距离，叫做咫尺天涯……
这一生，牵彼此的手，爱了，就牢牢的靠紧，不要在茫茫人海中丢了彼此。或者，你是你，我是我，互不相欠，各奔幸福。即使梦中遇见了也不要打招呼，笑笑，然后擦肩过。或者我们一生都相互拥有着，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
是的，她错了，彻底错了！她忘了，往事就像指逢间的沙。推开掌心，无法停留的流失，它们走了，留下一些淡淡的灰尘。指缝间流走的沙，便是她不可更改的宿命。
一切都会流走。没有什么原因，简单得就像孩子们的游戏，不需要为什么哭泣，你最终会感恩而去。
毁了红妆，死了韶华，残了樱花……
回忆排山倒海，让她喘不过气来。所有的一切，都无异于一把锋利的尖刀在刺痛着她伤痕累累的心。
一滴泪，静静的、悄悄的，毫无征兆的缓缓滴落。
血污池里，原本浑浊、血腥的池水瞬间空明澄澈……从此，血污池改名奈河……
奈何桥，奈何桥，今生缘断奈何桥；奈何桥，奈何桥，阴阳相隔奈何桥……
奈河，奈何，何以奈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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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18 12:5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