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峰 沙梅等軼聞六則
據( 粉墨春秋) 作者 夏庭光
杨三武的临场发挥
1946年,沙梅先生在重庆的得胜大舞台举办川剧欣赏演出,杨三武为周世禄、彩凤配折子戏《放裴》中的刺客廖尽忠。
“奉了太师命,书房杀裴生”的刺客,见门儿半开,悄悄侧身而进:“书生睡融,正好下手。”廖尽忠拔剑出鞘,向帐内直刺,然后再收剑、视剑、手抹剑锋。下面的道白应当是:“啊!剑上无痕!”——这时,幕内传出犬吠之声,廖尽忠接着讲道:“想必逃走,追而杀之!”
演出的当时,杨三武刚念罢“剑上无痕”四字,闻内场的狗叫声,准备接说下面的台词时——
堂厢里,坐在头排正中的一位嘴衔长叶子烟杆的老头轻声细地语开口道:“要是一剑没刺到呢?”
杨三武耳朵尖,听到了。他反应迅速,灵机一动,现场发挥:他很快转身,疾步至帐前,左手猛掀帐幔。乐台上的鼓师见杨三武没念下面的台词,又见他增添了往常没有的动作,急以“干鼓”配合,在杨三武拨帐时,继而又安了个单锤——“壮”!
杨三武以惊状的表演再急念:“帐中无人!”
台下的老头大声地说了个“好”字……
杨三武才接念原词:“想必逃走,追而杀之!”
第二天,杨三武老师带我们一批年轻人练毕晨功,与往常一样,步入了茶社。只见昨晚看戏的老头早到了剧场隔壁的一家茶馆,为杨三武泡好茶,虚席以待。
老头一见杨三武,起身相迎,竖起拇指:“好!”随即端茶敬上。
杨三武双手抱拳,诚恳地说道:“多谢指教!”
打杂师巧过“巴州”
这则趣事发生在一个叫燕春班的班社——
燕春班演出川剧《过巴州》,台上的锣声、鼓声、打斗声声声激烈,戏中的张飞、严颜鏖战正酣,台下的上千观众叫好不迭,沸腾的笑声、掌声、鞭炮声响成一片。正殿上的会首看得高兴,高喊为演员鸣鞭挂红——
“哦嗬”——张飞挥起丈八蛇矛直剌老将严颜,扮严颜的演员举刀抵挡,哪晓得大刀却被靠旗(战甲后面的小旗帜)挂住,丈八蛇矛已刺着严颜的前胸;饰张飞演员的收矛不及,演严颜演员只好倒地一“死”。台上人也觉奇怪,燕春班的“打杂师”王友生更加着急——“天哪!杀死了严颜,这个‘巴州’咋个‘过’啊……”
“打杂师!”正在大殿品戏、刚才还为演员挂红喝彩的会首高声呼唤。台上演出停止,王友生冷汗直流,急忙忙顺着万年台子侧旁的单梯下到坝坝。他穿过看戏的人群走到会首跟前,脸带笑容,心里却在快速地盘算着应付会首的办法。
会首笑嘻嘻地说:“张飞义释严颜,有书可查,你们班子唱的是《过巴州》还是‘杀严颜’啊?”
“回会首的话。”王友生已想出巧计,胸有成竹地说:“《过巴州》这个戏在川戏班社,各有不同的戏路子。一般说,有上河路子,下河路子,川西路子,川东路子……”
“你们班子唱的啥子?”会首不等王友生说完,插问一句。
“我们唱的是下川东路子。”王友生非常肯定地回答。
“下川东路子要把严颜杀死?”会首又紧紧追问。
“若知严颜生死,且听下回分解——请会首看后面的戏。”王友生说得不慌不忙,一点也不像是临时编的词句。会首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 “好嘛,我看你啷个往下演。”
“打杂师”王友生早就编好了堵漏的“筐”,返回后台,悄悄地给“张飞”、“严颜”咬了个耳朵,又借捡场的机会又低声地给鼓师咕咙了两句。
锣鼓一响,戏又开台。张飞、严颜重新开战。张飞刺倒严颜,扮严颜的演员倒地后虚下,严颜的兵卒随即下场。张飞敞声大笑后道:“人说严颜武艺高强,今被一某矛刺死马前。娃娃们!斩将夺关——”话音刚落,幕内传出:“村夫!休得逞强,老将来矣!”兵卒蜂涌而出,扮严颜的演员拨开“马门”亮相、舞刀后站立台中。张飞勒马惊问:“老狗,你还未死?!”“哈哈哈……”严颜开口答道:“杀鸡焉用牛刀。刚才是与我面貌相同的副将出战,试试尔的本事如何。老将岂是你杀得了的!”“哟哟哟……”张飞吹胡子瞪眼睛:“老狗可恶!看矛!”二将再次大战,水到渠成,转入正戏。
戏毕,王友生笑问会首:“这个路子如何?”“我看过好多班子的《过巴州》都是一种唱法,没想到下川东的路子还另有点味道。”会首万万没有想到是王友生巧妙地挽救了临场事项。戏班的“七会”(各行)老少师傅都交口称赞王友生经验丰富,思路敏捷;扮演张飞的艺人,当晚请王友生到冷酒馆唱单碗,感谢他救场之情。
此后,“打杂师巧过巴州”在燕春班传为美谈。
张松樵巧换“盘龙剑”
40年代的重庆川剧戏迷,都知道张松樵其人。张松樵,字君禄,1893年出生,江津县人。早年在三泰班,受教于温树堂门下,后参师褚安平,长期在重庆及下川东一带搭班献艺。我小时常听父亲摆他演《盘龙剑》机智救场的事,而今还记忆犹新。
这个故事发生在巴县的一个乡镇演会戏时。会首点张松樵唱《盘龙剑》的左维明。该剧描写权奸郑国泰与死党沈贵英密谋,沈借为郑、左二家解和之名,宴请左维明御史及一班文臣,欲以毒酒、伏兵害左维明等众人;殊知左维明足智多谋,以贵英之子作人质,掩护同僚冲出虎穴。当戏演到——
左维明:沈大人,可知某的宝剑会饮酒否?
沈贵英:大将常带宝剑。
左维明:左忠!呈——
这一句本是“呈剑来”,但张松樵回头一看左忠怀抱的不是剑,却是一把腰刀,令他吃了一惊;饰左忠的演员此时也察觉拿错了道具,急得汗流满面。《盘龙剑》既是剧名,而且在若干唱词念白中都要涉及,变成了刀,无论怎样是瞒不过懂戏的会首和台下的观众的眼睛。这事故若无法挽回,后果是被会首罚戏一台,整个戏班要白演一天。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经验丰富的张松樵灵机一动,舌尖一转——“呈刀来!”左忠双手捧刀,维明一手接住。我父亲夏长清扮演的沈贵英见此情景,也临时加词——
沈贵英:请向左公,此刀如何饮酒?
张松樵一听,内心暗暗称赞“配合得好”。
左维明:此酒无毒,刀仍是刀,此酒有毒。刀、即、变、剑——!
张松樵用足丹田之气,将“剑”字拖个长音,硬拿观众的鼓掌——台下果然喝了彩。他在“剑”字拖音之时,又斜目示意左忠。饰左忠的演员会意,即速下场携剑复出,藏于身后。张松樵等掌声稍止,又变换台词——
左维明:刀哇,宝刀!此酒无毒,平平而过,此酒有毒,劳汝变形!
说罢之后,将酒倾倒刀上,顿时火光四溅。打杂师早将放置桌上的火药点燃(这是原戏中有的),张松樵随手把刀掷向桌后,迅速从左忠身后拔剑出鞘,将戏紧接下去。内外场的同行,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懂戏的会首,明知台上发生的一切,但十分佩服张松樵临危不乱,以刀换剑的本事,还专门鸣炮挂红,以示赞赏。
姜尚峰的艺姓艺名
提到已故著名小生姜尚峰,川剧爱好者无不知晓,但极少有人知道他艺姓艺名的由来。
戏曲演员有艺名不足为奇,还有艺姓就令人奇怪了!
姜尚峰,本姓江,名基述,字开明。十岁入有名的玉清科社,科名玉曲。出科后,曾以江玉曲的艺名登台献艺。
成都人读“曲” 为“雀”音,江基述感到玉曲的艺名,虽极富含意而且文雅,但叫起来很不响亮,所以早就有了改换艺名的念头。30年代他随“成渝川剧促进社”出夔门,赴上海演出,船经云阳县,见南岸飞凤山麓的张飞庙前,临江的石壁上刻有“江上风清”四个大字,顿时触动了他早欲更改艺名的心事;他又想起唐诗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名句,进一步受到了启迪——我姓江,何不以此作艺名呢?经他仔细琢磨,反复推敲,取“上凤”二字的音,用“江上数峰青”之意,换 “上”做尚,易“风”为“峰”,这样就诞生了他新的艺名——江尚峰。当时,他为大中华电艺实业公司录灌的《改良誓别》(《焚香记》一折,又名《南坡别》)、《金钗钿·哭尸》、《情探》等戏,都用 “江尚峰” 的艺名。
从上海返渝后,由于他刻苦好学,艺术上集诸家之长,不仅名噪成渝两地,而且渐渐地自成风格。1938年再次由蓉赴渝,在重庆一园演出时,因写戏牌的人误把“江”字写作了“姜”字,演出了三天以后他才知道,虽然写牌的人再三向他道歉,但这时的“姜尚峰”三字,已印入川剧爱好者的脑际,因此,他将错就错,就以“姜尚峰”作为他的艺姓艺名了。
活曹操”“挨打”
“活曹操”者,唐彬如也。1887年出生于四川潼南县。幼年丧父,家庭贫困,当过放牛娃。12岁独自外出寻师求艺,13岁入射洪县全乐班,随班演出于川北一带,1913年搭班演出于成都、重庆地区。初学戏时,拜生角张海山为师,后转习花脸,先后从罗开堂、刘黑学霸王戏,从梁清平学包公戏,从周凯泉、李少兰、袁鹤林、张川学曹操戏。他演的《血带诏》、《射白鹿》、《审吉平》等塑造的曹操这一艺术形象,特别成功,有“活曹操”之誉称。但这里说的是另一折戏《搜宁府》。
《搜宁府》,也是唐彬如的“拿手”好戏之一,他刻画权奸宁中贵可以说是入木三分。
唐朝时,宦官宁中贵得所谓仙方:食百名童男之脑,可保长生不老。唐彬如演“食脑”一场,技艺称绝:他歪戴太监帽,大红蟒斜挂,袖口高挽,手擎尺许长的金管,对着童男之首猛吸——你看他眼射凶光,面笑肉颤;张口犹似血盆,闭嘴脑液溢流——蛇蝎之心,豺狼之性活灵活现。台下观众的唾骂之声彼伏此起。忽然,一件亮晃晃的东西自台下飞击而至,唐彬如下意识地用袖掩面,只见一把杀猪尖刀扎进台板。好险呀!台上台下一片惊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头缠白帕,身着长衫的壮汉手攀单梯登上万年台,抓住“宁中贵”举拳便打,破口大骂道:“打死你这个奸臣……”尽管台上劝者拉者不少,那人却总不住手,唐彬如背上随着雨点般的拳头,他意识到挨打是因为自己扮演的角色,引起了观众的愤恨,急忙摘掉头盔,抹去网子大喊一声;“张三哥!”原来这打人者是唐彬如的忠实观众屠夫张三。张闻唐声,停手凝目:“你是唐大爷?”“我不是唐彬如,难道是宁中贵么!”张三如梦初醒,连连作揖道歉。唐彬如握住张三双手连声说:“算了,算了,看戏,看戏。”此时,台上台上,响起了一片笑语欢声……
沙梅与“红梅”
来即去兮去不回,不虚此身去不悲;
壮哉最是临终日,沙老犹在写红梅。(注)
著名作曲家、音乐理论家沙梅先生在1946年与名丑李文杰组织过一次川剧欣赏活动,其中演出的剧目就有周世禄、彩凤夫妇合作的《放裴》。《放裴》乃川剧上下本《红梅记》(又名《红梅阁》)之一折。描写南宋末年,临安才子裴禹春游西湖,适奸相贾似道携姬妾李慧娘等泛舟湖上,李慧娘顾盼裴禹,赞道“美哉少年”,回府被贾似道斩于半闲堂……贾似道幽禁裴禹于后园,并遣刺客杀裴,李慧娘鬼魂救裴生脱险……
川剧欣赏演出后,在座落于重庆市大同路的得胜大舞台的台前、台后或某一隅之处,可常常看到沙梅先生恭恭敬敬地、一丝不苟地向饰演裴生的周世禄,饰演李慧娘的彩凤请敬,周氏夫妇也像教初入门的艺徒一样,手把手地教一招一式。沙梅学完裴生的身段又学李慧娘的身法指爪,还时而与周合作或与彩凤合“演”。沙梅虽然黄脚黄手,其虔诚之心,认真之态,令旁观者肃然起敬。适自贡的“黄氏兄弟”寄居观音岩某处,沙梅亦不失时机,经常去黄氏的临时寓所拿门求教《红梅纪》——特别是《大游湖》的[梁州序]、[小梁州]等昆腔,《摘红梅》的[二郎神]、[六犯宫词]以及《放裴》的[园林好]一堂等高腔曲牌;还多次向倒嗓闲居的名老艺人潘云臣学习《放裴》的舞蹈动作……
其实,沙梅先生对《放裴》的台词早滥熟于心,对小生、旦角的唱腔能唱,帮腔能帮,锣鼓能念,对《大游湖》昆腔和《摘红梅》的高腔曲牌也较熟悉,但仍虚心求学,可见专门家不耻下问的高尚品德。他如此用功,是否他要票演一回《放裴》的小生或是小旦呢?都不是。沙梅是个狂热的川戏迷,更是川剧高腔的崇拜者,他的一切作为都是为实现他改革川戏的愿望——尤其是改革高腔音乐准备条件。他选择的突破点就是川剧“高腔四大本”之一的《红梅记》。早在1942年,他为了使来渝的“下江人”能看懂川戏,听懂川戏的高腔,尤其是帮腔,在重庆的女师组织了一次由学生演唱的《红梅记》。1946年年底又举行了一次改进了的《红梅记》音乐演唱会。沙梅与川剧“红梅”结下了不解的因缘。
咬定川戏永不改,矢志不移求红梅。
50年代,沙梅在四川省文联播放了他几经修改的交响音乐《红梅记》录音,80年代,由他编剧、作曲,先后完成了《红梅赠君家》单折和全本,由成都市川剧院首演;他为了扩大川剧高腔《红梅记》的影响,又将它改编为四幕歌舞剧《送你一朵红梅花》,总谱已经完成,但因成都市歌舞团没有西洋管弦乐队,只有民乐队,沙梅先生在病危住院的1993年5月,临终前仍在思考改写适应民乐队的总谱……
沙梅先生确确实实不愧为川剧音乐改革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功臣。
(注) 录萧赛先生《长别沙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