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快活与受活
我是对时间的流逝极其敏感的人,因为对时间敏感可能是缺点:它让你不能安宁,总是焦虑。相聚还没有开始,你就预感到离别,开始为离别惆怅;青春还没有演绎开放,你就为年老痛心;大家刚刚开始喝茶闲谈,你已经开始吝啬你的时间,想着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有做。
我不是一个放松的人,我不能看着时间流过身旁而无动于衷;我也不是一个阔绰的人,即使有些钱,已经不是一个穷人了,但是,我依然不能享受闲暇。忙碌不为别的,有的时候仅仅是想把那些时间抓在手里。
作为一个60年代出生的人,我的曾祖父、祖父都死在73岁,父亲……没有翻过70。我们家的男人遗传寿命恐怕就是70岁吧。我想多半是对的。有什么理由渴望更长的寿命呢?内因,我们走不出遗传;外因呢,我们生活的环境并没有变得更好,污染更严重了,生活的压力也更大了。我想我已经真切地走过了人生的一半。在这一半中,又有一半让我花在了懵懂的童年,在接下来的一半人生里,我还将有一半要花在我垂暮的老年上……走进40岁,人生给我的一个精神性的提示是什么呢?死亡。这个概念,通过我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的故世、父母的故世都经历过我的面前,非常真切。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句古谚话,这些年我都在想,我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静下来、停下来,听听、看看、想想,为什么忙碌,忙碌而不快活,快活之后而落寞。你没有力量改变世界。但是,身体力的冲动依然故我,它让我不能安宁。“也许你就是一个永远也不能安定的人吧。”我心里实在是非常伤感的。
内心的波澜渐渐平息,耳边的喧嚣渐渐停止,手头的文字渐渐安宁,眼前的世界渐渐止歇,风停了,太阳也已经出来了,一切都很好了,为什么我还不能安静下来呢?我反复地回想那句古谚,觉得那也许是一个暗示:安静不是自我修炼的产物,安静是年龄的产物,也许真的只有到了某个年龄,只有这个年龄才能给我足够的力量,让我安定下来吧。
富有不是金钱概念,而是灵魂和身体概念——你的灵魂是安宁的吗?你的身体是属于你自己的吗?你对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到底有多大的主宰力呢?曾遇到一个美术的老师,当我赞美他的画时,他却对我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已经退休了。”他才50岁呀,怎么能退休呢?他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啊,他的美术不是应该去影响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来欣赏吗?他说:“我不愿意让自己为了身外之物奔波劳碌,灵魂和身体都好像是在为别的事情忙碌,所以,我选择了退休,我要让它们真正各得其所。”是啊,身外的那些东西真的很重要吗?当我们的灵魂没有得到安慰,当我们的身体没有得到休息,我们在世界中只不过是徒劳无获的工具而已,它们仅仅是帮助我们占有世界的工具——我们得到一些是因为我们在出卖自己,我们享乐的代价是压迫灵魂和身体,让它们变成奴仆,我们赖以自豪的不过时我们被剥夺和奴役后得到的一份小小“赏赐”。
所以,真的很羡慕那个美术老师。他早早退休,成了一个摄影家。他背着相机满世界跑,只是为了看一眼那些穷乡僻壤,野山荒岛,飞禽走兽。那些飞鸟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从这里到那里,他也一样,在地上自由地来去,从这里到那里,仅仅为了天上的那些更自由的飞翔者。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抓一只飞鸟回家,也没有想过要为这些土地撒种、耕耘。他什么都不为,仅仅是看,看过了也就过了。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心不为形役、不为物役,甚至不为自己役。
我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一小片蓝色的天空、一块蛙鼓虫鸣的池塘、一片淡淡的绿色的树林,而且这些我并不试图把它们搬回家,占为己有。这些东西大自然早就为我准备好了,我并不需要刻意地去和谁争而偶尔哦你争了也不可能得到更多,不争也不会更少。大自然对你非常公平,它在哪里,只要你从世俗的功利中抬起头来看看,那片绿色就属于你了;听听,那池蛙鸣也就是你的了;想想,看着天空发一小会儿呆,那天空就是你的了。
哎,真正的文学,天生就是世态人生的叛逆录。先从世人的眼光里剥离出来,目中无人地站在寒冷的枝头。精神上的自给自足,让她无论在什么季节,什么地方,都能开成自己想要开放的那朵花。拣尽寒枝不肯栖是清高;不择何枝,就是作家的天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