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出发之前,我们便已知四川营山tracksun故乡这一站将是艰苦之行,当时看其帖文《我的故乡----狮子头》,孩子都需要放在背篓里爬山,以孩子天生好动的个性,便可知道这个山路很累人。只是没料到这两天狮子头一行下来,我们的队伍几乎累垮掉。此刻停留在达州市区的一家旅馆内,今天在房间内多休整一天,然后再继续下面的行程。
准确些来说,狮子头这座大山属于南充市营山县明德乡石狮村,由于石狮村距明德乡的进山公路更为遥远,村民们平时都是选择临近的六合乡的公路出入大山。当我们一行抵达六合乡政府时,tracksun网友的堂兄陈队长早已在此等候,帮助我们寄存车辆,然后带领大家步行上山,陪同陈队长一天前来的还有本村另一位最年轻力壮的劳动力,也姓陈,竟然已是五十有三。再一问,石狮村户籍人口将近两百人,实际留在山里的只有一百多一点,全是老人和孩子,年龄最大的孩子十五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最年轻的成年人也已经五十三岁,大都是六十到九十之间。十六岁到五十五岁这个年龄阶段的男男女女们全部都去了广东,把人生最为美好最为身强力壮的光阴奉献给了广东。
上山和下山途中,聊的最多话题就是关于公路,在陈队长的带领下村民们已经自发修了一条从六合乡政府到石狮村的毛路,在天气晴好时拖拉机勉强可以空车上山,如今大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条单车道的柏油路或水泥公路进村,可这至少需要300万元的投资。当地政府和村民们都拿不出这笔资金。关于公路这个话题,施记准备详细成文,我就不多累赘。
在山里,村民们围着我们,见到我们这些外地来的陌生人,另一个聊的最多的话题就是谁家娶了江苏籍的媳妇,谁家娶了江西籍湖南籍的媳妇,谁家的女儿又嫁去了山东嫁去了广东,谁家的亲家是个远地的官员这些。坐下来仔细一听完,发现很好笑,但也值得深思。由于青壮都外出去广东打工,只有春节时才会回家团聚,所以传统的农村婚俗习惯被彻底抛弃,姑娘小伙子们在广东大都是自由恋爱,在广东尤其是深圳这个全国移民聚集之地,他们爱上谁就嫁给谁,喜欢谁就娶谁回家,最后的结果是:春节回家团聚时,四川这个偏远的山区的高山之巅,五湖四海不同籍贯的人围在一起,构建了我们这个时代最为独特的人文风貌。
山里只能见到老人和孩子,原以为老人们会跟我们诉苦孩子的难题,偏偏他们只字不提,也许他们觉得外出打工的儿女们把孙辈们丢回山里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们也不觉得孙辈们在这山里有多委屈,依旧遵循着古老流传下来的方法对这些留守儿童们粗放粗养,任由他们在田间打闹在山野狂奔在池塘戏水。我们一行抵达陈队长家时,他的孙子正在家里等着我们到来。这个小小伙名叫陈鹏辉,今年十岁,再过几天就要去学校报到读五年级。我们的大包小包无疑引发了他浓厚的兴趣,在我的稍稍点拨之下,他很快就掌握了相机的自动档操作,随即他就非常开心地领着我漫山遍野去看他喜欢的东西,一路拍照,一路给我讲村里的趣事和历史。有了这小向导,我很快就抵达tracksun主帖里提及的狮子头那块大石头,还有那棵被钉过铁钉的传奇大树。孩子的天性在这种自然环境中最容易得到体现,陈鹏辉很熟练的爬上那些蔓藤,跃上那些大块岩石,告诉我每一座山的名字,告诉我每一个家庭的故事。此时,他成了大人在滔滔不绝,而我,却成了孩子,安静的坐在狮子头那山之巅,安静的看着夕阳西下,看山谷里每一处景色在晚霞中的变化。
真正让我触动的事情是晚餐后,陈鹏辉突然跟他爷爷说今晚不跟爷爷睡,他要跟我这个深圳来的叔叔睡。陈队长当然拒绝他的要求,可孩子倔强地拉着我的手,带我上楼去客房,然后他自己先爬到床上,任凭他爷爷说他也不理会。那一刻,我笑了,劝走了陈队长。在床上和这个小家伙聊了很久的天,得知他读书时是住在山下六合乡的学校旁租来的房子里,每天婆婆(奶奶)都会往返为他做饭;得知他去过一次深圳,非常喜欢深圳,他说自己要好好读书,以后再也不回这个山里。我很惊奇十岁孩子的这般心思,问他不喜欢这山里么?他说他也喜欢的,但他更喜欢深圳,更喜欢在深圳的爸爸妈妈。问起他的学校,得知到他的同学大都和他相似,父母均不在身边,大都是在广东打工。同学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快快长大,快快离开这里。问他想爸爸妈妈时怎么办,他说可以打电话,还说可以做梦,他说他经常会在梦里看见爸爸妈妈在陪着他玩耍……
不知不觉,夜已深,孩子就在我的身旁轻轻睡去,帮他脱外套时,才发现他里面竟然没有穿内衣裤。看来父母亲不在身边,孩子的成长多少是要受到一些忽视。把光溜溜的他塞进被子里,看着他均匀的呼吸,回想刚刚他说过的那些话语,心中忍不住泛起一种疼痛的感觉。留守儿童,是中国这一场大迁移和城市化过程中产生的一个附加问题,也许这些个人的情感问题和时代的变迁比照起来不值一提,但想想这些留守儿童成年之后,他们的性格和命运又会被这场时代的变迁留下怎样的烙印?
那夜窗外月光如洗,四周只有各种虫鸣和蛙声,呆在那样的乡下那样的山里,搂着那样一个留守儿童,的确是难以入睡。再想想深圳以及东部沿海这些都市的繁华似锦,想想那些高楼大厦,那些林立的工厂,再看看身边这个只能在梦里和父母玩耍的孩子,难免感慨万千。中国这三十年的繁荣富强,其实亏欠农民的太多太多,直至今日,我们仍在透支他们的幸福来换取城市的浮华。再联想到深圳建市三十周年给市民社保账户送两百块红包,给外来工送一年综合医保所引发的论坛争议,又忍不住摇头,其实,深圳亏欠外来工的实在太多太多,深圳亏欠这三十年来的来深建设者们实在太多太多了。只是,我们都不曾细想。
第二天凌晨,当我悄悄下楼去山谷里看日出时,陈鹏辉不知什么时候又寻了过来,紧紧的牵着我的衣角不肯松手,强迫我必须答应他一定在他家住半个月。好可爱的孩子,搂着他在那山谷里,静静的等待太阳的升起,告诉他关于太阳的传说和故事,告诉他tracksun叔叔这个英文ID的中文含义……
临行前,我们取出本次活动的礼品手机,照例进行我们的活动仪式时,陈鹏辉高兴坏了,因为他发现那个手机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有照相功能和MP3这些,于是毫不犹豫从爷爷手中夺过手机研究起来,当时由于太激动,他一不小心就把手机掉门前的水沟里,幸亏我们捞的快,也幸亏新手机没装电池,总之手机完好无损,装上电池后依旧能放出美妙的音乐。他爷爷却觉得不能给孩子玩这么贵重的东西,想把那手机收藏起来,结果引发了陈鹏辉的大爆发,嚎啕大哭起来,最终陈队长只能向孩子妥协,任由他拿着那手机一路拍照一路放歌,下山去送我们。
临别时,我不忍看陈鹏辉的表情,当时恰逢六合乡赶集,我独自一人在人潮里为汽车引导道路,出到路口后,我以为陈鹏辉还停留在乡政府门口玩耍我们留下的一些小礼物,于是放心上车,跟陈队长道别后便起步离开。没想到,车子一转弯开始下坡时,后视镜里远远就看到陈鹏辉站在街口朝我们不停的挥手……
昨夜睡的很沉很死,今天又没心没肺的睡了一上午,中午施记问起我tracksun家的帖子写了么?客观而言我脑海里真是一片混乱,狮子头,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最多的就是陈鹏辉的面容,他的哭,他的笑,他的鬼脸,他的惊喜,他的沮丧这些。又问起我对狮子头的看法,想了很久,终是回答不出来。再想想我们在深圳临出发前tracksun来送我们的情形,其实都市气息现代科技味道早已格外浓厚的tracksun网友现在的形象跟狮子头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关联了。又想想陈鹏辉这个留守儿童的理想和愿望,想想陈队长对水泥公路的渴望,想想村里那些已经空无一人的房屋,我突然间竟有些悲伤起来。
我猜测不出狮子头山顶石狮村以后的变化究竟会怎样,我只是模糊的感觉:进村的水泥公路是很难修建起来了,而离开石狮村的人会越来越多,离开的,最终都不会再回去,比如tracksun。目前没离开的那些留守儿童,迟早也会一一离开,奔向城市。他们以后结婚生子,由于父母已在城内,也不会再有孩子送回大山。最终陪伴大山的,只能是目前这些老人了。也许再过三十年,石狮村里,只有杂草丛生,只有野兽出没。石狮村,只会在这一轮城市化大潮中慢慢消逝。和中国其它千千万万的山村一样,慢慢淡出我们的视野,慢慢消逝于我们的记忆。
也许,三十年后,所有山村迁移出来的人,只会在清明这种需要祭奠先人的时刻,才会重回山里。也许那时,唯一的感慨就是青山依旧人何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