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王的小故事
(夏庭光)
川剧界有三个德高望重的“大王”——曹俊臣曹大王、魏香庭魏大王、彭天喜彭大王。
彭大王,原名彭汉卿,1881年生于四川遂宁。他幼年从师段增三学戏,后参师曾耀庭练武。早年就驰誉川剧四条河道中的两条——资阳河、下川东一带。后在重庆得胜大舞台献艺。
花云“吐血”
四十年代初,彭大王已是年过花甲之人了。一天,他在得胜大舞台演出全本《太平仓》,这是一出唱做并重的武生功夫戏。戏完以后,彭大王刚进后台,打杂师就送上一张纸条和一个装着云南白药精的小药瓶。纸条上这样写着:
彭老先生:
闻你演技高超,十分钦佩。怎奈岁月无情,自当量力。时见你
唱到“闻三报”时,累得吐血。故匆匆回家取药奉上,望速服用。
盼君早日康复,再献佳剧。
你的新看客
彭大王捧着白药精,盯着小纸条,且读且乐,竟然笑出了眼泪——这是欢喜之泪,又是感激之泪啊!在场的人也笑得不亦乐乎。这到底是啷个一回事呢?
原来,彭大王在《太平仓》中饰花云,演到惊闻老皇太气绝、贾氏夫人悬梁、江东桥失守三报时,又遇敌将陈英杰连夜偷营,花云再次横刀跃马,鏖战敌兵。但因战事劳累,形势危急而忧虑重重,一时气急交加,头晕目眩,坠落马下,鲜血喷口而出……由于彭大王隐藏巧妙,吐血献“彩”表演逼真,喷血特技赢得了观众的掌声,也蒙骗了不少新看客,这位急忙回家拿白药的就是其中之一。
火烧吕布
彭大王一次搭班演会戏,当时乡场上有两个会首,一个姓吕,一个姓曹,都是该乡的大姓。姓吕的会首点了一出吕布大战曹操《火烧濮阳》的戏,姓曹的会首认为他有意奚落曹氏宗族。轮到曹会首点戏,他故意问,你们戏班子里有火烧吕布的戏吗?打杂师回答说,川剧没有这个戏,《三国演义》也没有这章书,我们班子当然也没有。 曹会首说,人家班子还唱张飞杀岳飞哩,你们不会编吗?请彭大王演吕布,我给两本戏的钱。”打杂师听出话音,知道不唱不行,回到后台向彭大王求计。彭大王沉思片刻说:“明晚就唱火烧吕布!”
彭大王根据《火烧濮阳》一戏中,吕布最后讲的台词“本都做个死都不容,大令下:栏路截丧!”和《三国演义》上吕布追击曹兵受挫的情节,于是想出了《火烧吕布》的“条纲”:下令截丧,陈宫阻行;曹操设下伏兵,吕布偷营受挫;四面火攻,吕军惨败;张辽救了吕布,曹操班师凯旋。戏中唱做念打齐全,烟火、变脸精彩,演得观众叫好,同行称道,曹会首也出了气,高兴地给戏班挂了红。
老赵云
我在得胜大舞台看彭老师演《长坂坡》时,他已是60多岁的老人了。这个戏的赵云是长靠武生,唱念做打兼重。糜夫人“投井”时更考功力:因糜夫人身带箭伤,恐怕连累赵云难以救护阿斗,就把阿斗放在地上,投井自尽。赵云见此情景,大惊地急呼“糜夫人”,然后一个箭步跳上井台,伸手救人,却只抓住衣服,向后猛拉,跌倒,然后掷衣,再次向井台扑去。老师在这里运用了一连串动作、技巧:蹉步至井边,上椅(井台)独脚探身抓帔,顺势(不另起力)从椅上翻“倒蝶子”落地,丢帔单脚膝行,抛靠、收靠亮相。这一组舞蹈做得神速敏捷,“倒蝶子”翻得干净利落,合乎剧情戏理,展示了赵云彼时的惊急心情。一下子把戏推向高潮,赢得了满堂喝彩。单从“倒蝶子”看,不足为奇。但头戴硬盔,身扎大靠,脚穿高靴,在椅上顺抓帔之势而翻,已经是高难度技巧,更何况他是一位“老赵云”啊!
舞台上六亲不认
还是在得胜大舞台时,我和彭天喜老师同台演出连台戏《大闹牡丹科》中的一本。我饰巴老九,他扮演奸淫烧杀、无恶不作的和尚。这个戏最后一场的情节是:巴老九探庙救民女,恶和尚佛腹逃残身——双方夜战,恶僧不敌,就按动机关,闯入大佛肚内逃命,戏也到此终场,谁知那天晚上,老师一跳上神桌,桌子突然垮塌,他一个跟斗栽跌台上,吓得我见忘了演戏,连忙上前去搀扶老师。说时迟,那时快,六旬开外的老人一跃而起,一脚勾起失落的鬼头刀,顺手舞一个刀花,高举过头,向我劈来,我本能地把头低下——来了个戏中的“埋头”;他又将右脚狠狠地一顿(这是打武戏习惯的暗示),抬腿便踢,我随腿势走了个“提头抢背”;老师闪电般地一个“穿猫”进了大佛肚内。没有桌子要进入佛肚实在巳很困难,何况老师摔得手、腰、腿部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更是难上加难。但是,老师顾戏不顾伤痛,硬是以“穿猫”钻进了六尺多高的大佛肚皮,引来雷鸣般的掌声。场内观众并不觉得是台上的神桌出了毛病,还以为是戏中有意的安排哩!
当晚宵夜,我们师徒坐到一起,自然是三句话不离当天的演出。老师半开玩笑地说,舞台上六亲不认罗!俩爷子喊弟兄,俩父女叫夫妻。我栽倒了,你咋个来搀我呢?!我们是‘敌人’呀!你娃娃还精灵,刀来了晓得“埋头”,腿来了知道走“抢背”……
我被老师的话说得笑了起来。
老师接着又说,我不急中生智,明天茶馆头就会出现“巴老九串通恶和尚”的大笑话了。唱戏就是唱个情,演个人,假戏真做嘛。今晚上要是我一栽,你一扶,我再护痛,戏情跑了,人也没得了,真是那样——
我被老师的话吓倒了,是呀,真是那样,其结果怕不堪设想啊!
两个大王拈阄
以前开戏报,只写剧名、演员,不标明剧中人物由谁扮演。大小生决不会扮演若小生的角色,反之亦然。比如《双洞房》中的两个的文小生,有主有次,有轻有重,主角韩文玉必然由大小生扮演,配角罗文孝必然由二小生扮演。一天,魏大王、彭大王同演《双洞房》,谁演大小生,谁演二小生呢?戏报一出,人们就窃窃私语,“观音会”(旧戏班上不可缺少的上传下达,催演员扮妆演出的人)更是焦虑万分。因那时候的艺人,互相轻视,争演主角的事情是时有发生的。大家都担心他们会为争演大小生而会吵得天翻地覆,甚至会大打出手啊!
在人们议论、担心之时,两位大王确实也正在争执不下——都要请对方演主角大小生,自己演配角二小生。他们从吃早晨起就争到午场演完,又“讨价还价”到夜场开演前夕,结果还是没有结果。“观音会”焦急地说,两位大王,再争下去都要误场了!我看来拈阄,听天安命算了!两个大王齐声称赞道,好,但是不准反悔哟!“观音会”立即做好阄,丢在桌上说,两个纸团,写上大、二两个字,拈啥唱啥!两位大王又相互客气,都不先抓,阄在桌上凉了许久。“观音会”催促道,先后都一样,快点拈嘛!彭大王总不伸手,魏大王只好先抓,刚刚拈起,彭就喊着说,你要是 “二”,剩下的自然是“大”,我就不拈了。魏大王说,言之有理,就随即打开一看,是个“大”字!有言在先,不能反悔,两个大王都高高兴兴地扮戏去了。
当晚《双洞房》的演出,效果自然很好。事后,魏大王方知上当了——原来拈阄是彭大王的“阴谋”,“观音会”早被“收买”,两张纸上都写的是非颠倒一个“大” 字,只等他先拈,就必然演大小生主角韩文玉了。
五个观众
老师演戏认真是不论场合的,不管戏码在前面、中间、后面,也不管观众是谁、数量多少,都是一个样。
武生常演“请客戏”(又叫开锣戏,一台的第一折),也演“送客戏”(最后一折)。老师唱头幕戏时,不管观众进场多少,坐安定没有,次序如何,他到时就认真开演。唱尾折戏时,也不看观众离场多少,剩下几个,他照样认真唱。他经常跟我说,观众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要敬观众如亲人。观众买票看戏,有权后来先走,但唱戏的无权因人而异啊!
老师摆他在巴县县城演《余千拿奸》“送客”,戏才唱到一半,观众陆续“抽签”(退场),走了大半。“打杂师”(捡场者)趁捡场的机会悄悄地喊他“扯萝卜”(丢戏,演快点)。老师装作没听见,照往常一样演。戏唱到要完时,堂座、楼厢共剩下五个观众。“打杂师”又给他“递点子”,示意他快快结束。他仍然一如既往,照演不丢,直到最后一丝不苟地走进后台。戏完了,五个观众不约而同地热烈鼓掌。这掌声在空荡荡的剧场里回响,但的确来之不易——它既是对演员的敬仰,也是艺术欣赏满足后的愉快。事后,老师对我说,五个看戏的观众是少得可怜,但他们是川剧的忠臣,是看我演戏的忠臣,那五个人一定有戏瘾。我要是“扯萝卜”,彼止都过不到瘾,而且要得罪这几个有戏瘾的观众。如果一传十,十传百,不知要得罪多少买主啊!娃娃,你记到,如果你今天在台上“扯萝卜”,二天他就不扯票看你的戏了,你默到精灵,结果是傻瓜。
由于老师严肃认真的演出作风,后来渐渐形成这种现象——凡是他演头唱尾的戏,观众多愿提前就入场,剧终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