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娃儿

盐亭wawa · 发表于 2019-2-9 00:20

很多年前，四娃就是我们城里的“名人”，不过他出名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是因为他傻。这不是调侃，因为他的确是个弱智。我们那时不知道“弱智”二词，我们用本地话叫他“四娃儿哈be”（类似”四娃儿傻子”的意思）。

似乎从我五六岁起，就知道四娃了。可以说，他是小城8090后一代人的童年和青春记忆中不可缺少的人物。我对很多这类事记忆都不深刻，但今天想起四娃，竟轻易就想起的形象。四娃光头，微胖，个子不高，常年穿着一套蓝色中山服，他不怕热，即使夏天也是那副穿着，我今天一想，觉得四娃的整体形象，真有点像某国某金姓大人物，除了发型。

实际上，用现在的话说，四娃儿很萌，他时刻都是笑着的，笑着的声音憨厚而纯真，“哈哈哈哈哈”或者是“呵呵呵呵呵”，总之我从此再也没听到这样纯粹的笑声。但当时年幼的我们在长辈的教育下，对城里四娃儿这类傻子都是天然惧怕的，总觉得他的笑里藏着刀，总觉得他笑的下一秒就是攻击。别看四娃儿是傻子，在他的脑子里一定别人才是傻子，因为有时，他的笑里竟然带有一种对我们的嘲弄。

实际上，四娃儿很喜欢和我们小孩子玩，你不去惹他，他偏来惹你。他常年晃荡在县城中心，学校、马路等人流密集处，似乎整个县城都是他家里的地，他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当你从他面前经过时，他会突然“哈哈”笑起来，也可能会突然一个动作吓你一跳，当小孩子怕他时，他最得意，似乎他成了孩子王。

四娃儿心情好时，会给我们表演他独特的形体动作，也不是舞蹈也不是武术，却有一种幽默大师的气质，他全身关节别扭着，那种傻傻的憨憨的姿态常常令我们捧腹大笑。他看我们笑了，他也笑，高兴得拍手，称职地扮演了一次小丑演员。

四娃儿性情不好时会朝人吐口水，这是我最惧怕的一招。因为四娃儿很脏，他经常在地上打滚，往垃圾堆里钻，所以我觉得他的口水是真是恶心极了，我每次看到四娃儿，都离他远远的，生怕他突然冲过来朝我吐口水，他经常使用这招，给人以措手不及。

胆大的孩子不怕四娃儿，甚至敢于“对抗”四娃儿，他们朝四娃儿吐口水，朝四娃儿砸石头。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云溪小学，那时我还没读书，我看见哥哥姐姐们把四娃儿推倒在泥水里，四娃全身是沾满污泥，他的脸承接着小孩子们扔过去的石头，顿时鲜血淋漓，四娃儿在泥水里哭嚎着，辱骂着，那时我觉得四娃儿真可怜。

可是在我们这个小城，在我们小孩子中间，几乎没人会觉得四娃儿可怜，我后来似乎也不觉得了，我们以取笑四娃儿为乐，我们想着法子捉弄四娃儿，说话骂他，喊他“四娃儿哈be”，大部分时候，他只是看着我们笑，一脸无公害，似乎认为我们在和他玩。有时他也听懂我们的话，他会生气，捡石头砸我们，朝我们吐口水，我们一溜烟跑得没了影。我现在回想，那时，我们都没把四娃儿当个人。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砸过四娃儿了，我觉得我应该不会砸他，顶多骂他几句玩。但是我记得，四娃儿的脸上常年有新伤旧伤，那是小孩子们恶作剧的结果。后来，我才听说，当我还读小学时，四娃儿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他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所以成了傻子。四娃儿其实一直有家人在照顾，所以四娃儿没被饿死，他定期换一套干净衣服，但我从来没看过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也许是不忍心将他关起来，也许是不想再关他，总之那么多年都任由他在城里自由晃荡，成为第一“名人”。

四娃儿的傻，让他的容貌似乎定格了，那几年，我们一天天长大，长辈们一天天老去，而四娃儿还是我最初看到他的二十多岁的样子，四娃儿不老，令人羡慕，他经过了一波波小孩的童年和青春时代，除了有时被欺负，他大部分时候无忧无虑。

我不记得四娃儿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反正我有很多年没看到他了，应该有十几年了吧。我只觉得似乎是我们长大了，四娃儿就不见了。除了今天，我再没有在想起城里这个知名傻子，我的同学、朋友也从未向我提过四娃儿，他曾经“陪伴”我们的成长岁月，而如今却被我们每个人轻易忘掉，像浮尘一样。

四娃儿也许已经老了，四娃儿也许已经不在人世，四娃儿也许被有关部门收容了，没有人知道四娃儿去了哪里。当我回想起到我们曾对四娃儿的嘲笑，捉弄……我为四娃儿感到可怜，我为我们的无知感到忏悔。我们长大了，可小城里没了四娃儿。小城里没有四娃儿，表示我们的青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