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景帝后元三年(正月)。 狂野的北风从离长安城两天的重林县境内呼啸而过,在这条老旧的驿道上扬起高高黄色的沙尘。天空和地面全都是一种昏黄的阴沉。驿道的两边萧瑟的枯草,在风中有气无力地点着头,没有树,更没有人烟。 一个少年正在这似乎从亘古以来就如此荒凉寂寥的驿道上踉跄前行。从他颠簸的步伐可以看出,他已经疲累到了极点了。而这条漫长的驿道,却似乎还在从他身前和身后不断地延伸出去,永远都没有一个尽头。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清秀俊朗;看样子,应该是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霜。 因为,尽管蓬头垢面,在满脸的尘土下面,额角看得到的肌肤是白皙的。如果他伸出手来,那满是泥污的双手皮肤细腻,根本没有任何劳作的痕迹。即使在极度的疲累之中,满脸的尘土也遮掩不了他眉宇间与生俱来的倔强和高华。他原本身穿锦衣,但是现在,锦衣早已撕破,上面满是泥土污渍,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样子。 他吃力地,倔强地跑着,尽管疲惫和脱力让那速度已经不是跑而是在走。 “不行,象这样走。还没等赶到长安,就得死在那帮追来的贼子的手里。” 少年心下焦急,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撑不了多久了。但是,看看四周,一片寂寥的荒野,什么也没有。连求助的喊声都是多余的。怎么办?就这样放弃了吗?他不甘心。 忽然,他四处搜求的眼光一亮,在他面前的远处,驿道拐了一个弯。在弯道的长草灌木中,似乎隐藏着一间低矮的草屋。 “有屋子!”他疲惫的心中似乎因为这个发现而注入了一丝新的力气。开始以比刚才快的速度努力奔跑起来。 好像跑了比天涯还远的地方,在最后的连滚带爬中,少年终于接近了这个草屋。 说是草屋,其实不过是个四面用芦席围拢的草棚。大概是给来往人客休息歇脚的。不知被废弃了多久,早已四面漏风,破旧不堪。 接近草屋,一个比屋子更大的发现令他的心头一颤,狂喜不已:“马!一匹马!” 是的,这是一匹马。尽管算不上什么好马,但是,这匹黄花马体格强健,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鬃毛和刷得干干净净的身体看得出主人对这匹普通的马注入的不是普通的感情。更令他惊喜的是,这匹马居然鞍鞯俱全。 这是上天赐下来的么? 来不及细想,少年几步抢到马前,解下缰绳就要上马。 可是,他还没有努力爬到马上(这时候还没有马镫),就觉得后领一紧,接着整个人就腾云驾雾地向后飞了出去。然后,仰面重重地摔在地上,屁股和脊背一阵剧痛。 他从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一个高挑的身影已经站在马的面前了。 “怎么,想偷马?”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人影的口中吐出。 费了很大的气力,锦衣少年才从地上站起来。 才站起来,那一道犹如寒冰利剑般的眼光就已经让他呼吸一窒。 比起眼前的人,他明显矮了半个头。身高的劣势和理亏的心虚(原来这不是老天爷专门为他备好的马),让他仔细打量了眼前的人。这是一个年龄和他差相仿佛,性别和他相同的人,粗旧的土布衣着,蓝色早已洗退,只在几个不大磨损的地方还看得出原来的颜色,但洗得干干净净。一手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另一手紧紧握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瘦削的脸上满是菜色,一双眼睛却明澈如冰,晃得人顿生寒意。 现在,这双瞪着他的眼睛里除了寒冰还满是讥诮和不屑。 “我,我不是想偷……” “那么,就是想抢了?”那人打断他的话。 “不,不是!”心虚加无奈,让这个锦衣少年觉得那在自己身上扫视的眼神如刀割一般。“这是你的马?”他咽了口口水,勉强问道:“这是你的马?” 那人冷冷地看着他,一副你明知故问的神色。 “我,我买你这马?” “哦,”事出意外,打量了他几眼,那人有几分不信地道:“你要买我的马?你拿什么买?” “这个,”锦衣少年笨拙地伸手在身上一阵掏摸。脸色变得十分难堪。他原本就不是带钱出门的人。再加上被人一路追杀,小饰物掉了个一干二净,身上早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人冷笑一声,转身将包袱扔到马背上,就要牵马离开。 “等等!”那锦衣少年一急,一把拉住他的缰绳,“对不起,我身上没有……没有钱。不过,你可以借马给我吗?等我……等我回到家,我加倍……啊,不,加十倍还你。” 焦急和疲惫让他说话都带着喘息。 看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那人不屑地一笑:“算了,我没这个福气。你留着你的十倍的钱吧!”说完,一把推开锦衣少年,转身要走。 “等等!”锦衣少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特别是他的马,因为锦衣少年心中知道,如果自己不赶快离开这里,不赶快回到长安,那么,一切就都来不及了。于是,他暗地一咬牙,心中道:“对不起,得罪了。”便趁那人背对着自己,抓起旁边的一块木板,就向那人的头上打去。 他只想打晕那个人,为自己赢得时间,也许还有生命。 说迟时那时快,那木板带着风声还未到人的头,就见那人轻轻一侧,木板打了个空,自己却使空了力,向前一个踉跄。接着,屁股上被狠狠地一脚,一下子摔了个狗吃屎。还未从地上爬起来,一只脚重重地踏在了自己的脊背上。他试图反抗,却被那脚一用力,便扒在了地上。那冷冷讥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真的要抢?” “不,我有急事。真的,有人在追杀我!”那脚上的力道奇大,几下挣扎不动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 “哦,”那脚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放下来。 “为什么?”将信将疑的声音。 “我,”他咬咬牙,只能说一半,“我父亲快要死了。我的几个哥哥,不想让我回去!” 没有回答,也没有询问,只听见风刮过芦棚的呼啸声。 终于那只脚从他背上移开。“起来吧!”声音仍然是冷冷的,但是,却没有了讥诮的含义。 他终于狼狈地爬起身来,才要开口说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转头一看,两个带着刀剑的黑衣人骑在马上,向这边疾驰而来。他脸色一变。转过头看着那人。那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光中是疑问:“找你的?” 他一咬牙,跺跺脚,看看四周。转身往棚子后面跑去。那里,有一堆麦草。 少年惶急而迅速地几下钻了进去。那人默默地看着他一会儿,也不离开,开始慢慢地刷马。 很快,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瞬间就到了跟前。便听得一个粗鲁的声音问道:“喂!有没有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公子哥儿?” “没有!”听得那人慢慢地清晰地说。 没来由地,少年心中一阵轻松,看来,那人相信自己了,尽管危险还没有过去。可那人这一句话,是终于相信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事出有因,而不是自己本性卑劣所致。这样的话,那人也不会出卖自己吧?他感到一阵欣慰。 但紧接着,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从麦草的缝隙中,他看见那两个黑衣人互换了一下眼色。便下得马来,四处搜索。 那人依然慢慢地刷马。 其中的一个黑衣人,搜着搜着,渐渐接近了。他心中紧张,出自于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这一下,便暴露了自己。 “在这里了。”那个黑衣人大声呼叫,唰地抽出了刀,一刀向麦草堆劈下。见势不对,锦衣少年迅速往旁一滚,险险避了开去。但是,黑衣人的第二刀又紧接着劈来。但他却被一根柱子挡住,无可再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雪亮的刀劈下来…… “当”的一声巨震。猛然间,斜刺里伸出一把剑,挡住了下劈的刀。握剑的手,修长有力,是那人。 “怎么,有帮手?”那黑衣人被震得倒退一步,冷笑道:“有帮手也没用!”提刀便恶狠狠地扑上:“小子,我先解决了你!” 黑衣人眼露凶光,招招皆是致命的招式。 但那人身手确也厉害。几个回合下来,那黑衣人明显处于劣势。这时,另一个黑衣人见势不对,也扑上来。那人不慌不忙,伏高窜低身手矫健,回身还招凌厉之极。一时缠斗激烈,锦衣少年看得眼晕。忽然一声裂帛,一个黑衣人应声飞了出去,直挺挺地摔在一边不动了。另一个黑衣人见势不对,转身就跑。抢上马去,狼狈而逃。 “你家里,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吧?”那人一如刚才般若无其事地拭干净剑上血渍,还剑入鞘,淡淡地问道。 “呃!?” “那两个人,不是普通的习武之人。”那人意有所指。 当然,这两个人,不知是哪个哥哥的死士。锦衣少年苦笑着想,但是,却不能告诉那人。只是认真地对那人说:“谢谢!” 那人不说话,只是一笑。一笑间眼神中的讥诮和不屑尽失,而代之以温和和宽容,半晌道:“你不是要马吗?” 锦衣少年一愣,接着眼睛一亮,不错。那个死了的黑衣人的马! 再翻过这道山口,长安城就在眼前了。 高低的丘陵下,一个勉强可以避风的小山丘后面。一堆不大的篝火熊熊地燃烧着,金红的火焰舔舐这几根树枝。少年瑟缩地蹲在篝火旁,恨不得钻进火堆里去,好让那刺骨的寒风离自己远点。又是一阵寒风,火焰小了下去,少年更紧地抱住了双臂。 见这情形,那个青衫人不说什么,用手边的一根粗枝拨了拨火,又添了几根柴禾进去。然后,从身边包袱里掏出几个黑黑的什么东西,放在火上慢慢烤。 “这是什么?”锦衣少年问道,边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吃的。”那人简短地答道。 少年闭住了嘴。他已经很饿很饿了,空空的肚腹象有把小刀在刮。但是,自小所受到的教育,让他耻于向人开口。火上的东西,发出了一股粮食烤焦的焦香味儿。他的肚子可没有他这么矜持,被这香味诱得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这声音很清晰。 少年羞红了脸。好在,这是晚上,看不见。 但那人一点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 东西烤好了,那人扔了一个给他:“接住!” 少年饿的很了,不顾烫手,接住就开始咬。那东西很干很硬很淡,虽然带着些粮食的味道,却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啃了几口,最开始的饥饿被压下去以后,少年才含含糊糊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菜饼。” “菜饼?” “没见过吧?穷苦人家没有粮食,把可怜的几颗麦子和野菜草根掺和在一块做成的。”那人说,顿了顿,又道,“吃不惯,就别吃了。你也不像吃这个的人。” 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讥讽还是有什么别的含意。 少年看了他一眼,仍旧低下头继续啃着。 一时两人都无话。 良久,那少年说:“谢——谢谢你今天救我!”他说的很艰难,像是很少说谢一样。 那人默默地不说话。 少年忍不住接着问道:“你——刚开始并不想帮我,为什么后来——又救了我呢?” 那人仍然不说话,在火堆旁躺下,开始瞑目睡觉。少年没趣地闭上了嘴,低着头努力开始想打个盹。 良久,就在那少年以为那人已经睡着时。才听见那人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父亲死的时候,我的几个哥哥,也不让我回去。我没有,见到我父亲最后一面。”他说的很轻,像是不希望有人听见。 “不管怎样,你一路送我,我很感激!”少年也低低地说。 “我没有送你,”那人依然冷淡地说,“我不过顺路而已。” “你也到长安城吗?” “是的!” “回家?” “不,寻亲!” “寻了亲以后呢?” “投军!” 少年很惊讶:“投军,为什么?” 那人在黑暗中无声一笑:“什么为什么,大丈夫当如是耳!” 少年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欣慰,像是羡慕,还有一点点的嫉妒。 夜深了,少年在寒风中蜷成一团,睡了。 几天几夜的被人追杀,他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就是偶有睡的时间,梦里也是惊恐无比。可今天,在寒冷的火堆旁,他居然睡的很好,很沉,梦里还感受到了一阵暖意——象是冬天的被窝的暖意。 天蒙蒙亮。少年从梦中醒来,那人早已在饲弄那两匹马。自己的身上,盖着一张马褥子。少年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人唯一的一张马褥子。 一天一夜的疾驰,现在,天边地平线上,长安城已经显露了它威严的轮廓。 “我到了!”锦衣少年长呼一口气。 “我也到了。”那人默默地看着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的轮廓,缓缓地说:“我想,我们得分路了。” 锦衣少年讶异地看着他:“你不进城吗?” 一天一夜的行程,他发现,那人虽然不喜言语,但实际上性子却十分温和,心思也十分细腻。一路疾驰,如果不是那人一路小心,有几次,他们便要死在那些死士的手里。现在,他的心里,只觉得跟在那人身边有一种无比安心和温暖踏实的感觉。实不愿这时便与那人分手。 “你不进城吗?”少年有些恋恋不舍地重复。 “不,现在不!”那人喃喃地说。 “那以后我怎么可以找到你呢?”锦衣少年问。 “为什么要找我?”还是冷淡的回答。 锦衣少年语塞了。虽然才仅仅一天,但历经生死,又同程疾驰。心中不自觉地已经把那人当作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人。这时被那人冷冷一问,不由得有几分尴尬。 见他如此,那人温和宽容的天性便觉得有些不忍。便一笑,缓和一下气氛:“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名字正要出口,猛然打住,顿了顿,才勉强说道:“我叫阿彘。” “阿彘?”那人失笑,民间固有为了好养活把孩子取个阿猫阿狗的名字,但是,取名彘(意即猪)的还是少。更何况,这锦衣少年虽满面污渍衣冠不整,却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儿。这名字,不说也知道有假。 “不是真名吧?”带有几分讥诮的笑意又爬上了那人的眼睛。 “是……是真名。”锦衣少年又窘又不是滋味。 “呵呵!”那人笑起来,笑容有如春风拂面,眼睛灿若朗星。但看得出他根本不信。 “你又叫什么名字?”锦衣少年有点恼羞成怒,不服气地问。 “我,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卫青!”那人傲然道。
登基
黑沉沉的未央宫,在正月的严寒中似乎也丧失了活力。这座占地面积约五平方公里,宫墙绵延数千米的巨大宫殿群,是长安城最主要的宫殿群之一。高大巍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是皇帝举行大典的地方。 但现在,上上下下却都弥漫着一种慌乱,连进出的朝臣们在庄严肃穆中都多了几分惊惶和紧张之意。因为皇帝——大汉王朝第四代君主刘启,病危了,御医说,恐怕就是今天。 未央宫中皇帝的寝宫内有很多人,却没有半点声音。只听见外面檐下的铜鱼在冷风中撞击出清脆的“叮”“叮”声。 宫内, 虽然是白天,但御榻两侧青铜朱雀灯仍然燃着九点灯火。灯火上偶然结出一个灯花,“啪”地一声爆栗。声音就像是在每个跪着的人心上掠过。 跪得离御榻最近的,金冠紫袍面容肃然的,赫然是那个锦衣少年。只是,他这时已经是衣冠严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儒雅尊贵。 是的,他就是那个自称阿彘的少年,时年十六岁的皇太子刘彻,后来的汉武帝。 父皇刘启的身体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好了。按照母后的意思,自从父皇身体不好以后,作为太子的他就不应该离开宫城。但是,皇太后窦氏却道:“皇帝病重,太子应当为皇上分忧。” 于是,他不得不离开长安“代天巡道”。才到半路,就传来了父皇病危的消息。忧急之中,他抛下仪仗,带领几个亲近侍卫,日夜兼程,就是想在父皇去世之前回到长安。 但是,更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回程中竟然遭遇不明身份的刺客袭击。随行侍卫死伤过半,剩下的几个也和他失散了。如果不是那个高挑的少年,那个自称叫卫青的人,那么,他恐怕不仅是不能回长安。而是早早的在地府等着他的父皇了。 刘彻的心中,又苦又痛又恨。昨天的紧张和恐惧的一幕还在脑海中翻滚不已。但是,看着榻上的父皇。他的愤怒被伤心和忧虑代替。 他是真爱着自己的父皇的,作为唯一一个留在皇帝身边长大的皇子。他享受了父皇所有的爱和呵护,当然也有严格的教育。 但是,这没有损害父皇在他心目中巍然高大的形象,而现在,象山一样高大的父皇,象天一样威严的父皇却…… 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呢?父皇还没有去,但他头上那一方荫蔽的天空却似乎发生了改变! 自己七岁立储,本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昨天那一幕…… 悄悄地不为人知地动了动酸麻的双膝,他眼角的余光还是冷冷地扫着殿侧的那一堆人。那里,是他的八个哥哥。 不知那些凌厉的黑衣杀手是那一个哥哥的杰作?刘彻暗自思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自己回不来,最高兴的必然是他们。 那么,在这次事件中,命自己出行的太后和这几个哥哥之间,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如果,太后在这其中插一手的话…… 刘彻心中一阵寒意涌来。他的眼光瞟向身边的其余的人。 在他的旁边,和他平行而跪坐的,还有四个女人: 头发花白,但跪坐之资仍然肩背挺直不怒而威的,正是自己的亲祖母窦太后。一个连父皇刘启都十分忌惮的女人。 然后略微退后一点的,是端庄温婉的母亲王皇后。 在王皇后的后面,四十来岁,虽然在这沉重的时候仍然珠光宝气,脂香粉浓的,是刘彻的姑母,他妻子的母亲馆陶长公主。长公主旁边,那个美丽而眉宇间带着任性的年轻女人,正是刘彻的妻子,太子妃陈阿娇。 这些人都是自己十分亲近的人,但这些人也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除了太后,其他三个人应该是希望自己的登基的。而太后……虽然不动声色,但刘彻心里跟明镜似的。 回转眼角的余光,看着父皇床榻边的朱雀灯,灯影下自己的八个衣冠齐楚的兄弟。刘彻忽然感到自己的孤单和无助。 如今那个全心支持自己的人已经倒下了,自己的面前是什么呢? 咬咬嘴唇,他倔强地想:“好吧!无论是谁和谁联手,无论是什么样的目的,现在,他们都失败了。那么,只要我顺利地当上皇上……” 忽然,御榻上昏迷了很久的刘启轻轻动了一下,王皇后慌忙向前,轻声呼唤道:“皇上!皇上!”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才听见皇帝微弱的有气无力的声音:“笔……笔墨……伺候。” 早就在殿外跪候的丞相卫绾和太史令司马谈迅速前趋,跪在了御榻之前,太子刘彻和窦太后中间。 皇帝的声音很低微,很吃力,但是仍然努力调动着自己濒临散乱的思维,一字一字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他说一句,卫绾重复一句,司马谈记录一句,断断续续,有几次,都以为下一句皇帝便说不出来了,但是,作为君主的意志支撑着这个病弱的皇帝在努力深吸几口气后,又颤悠悠地开始艰难的讲述。 遗诏和所有人心里的估计没有多大的出入,皇太子继位,尊皇太后窦氏为太皇太后,皇后王氏为皇太后。但是,对于年幼的皇帝,则要求“以仁孝为本,遇事多请教太皇太后和皇后。” 遗诏终于整理完毕,卫绾恭敬地对着临危的刘启大声朗读了一遍。读完后刘启却没有半点声息。大殿里一时死一样的沉寂。 “皇上!皇上!”卫绾低低地喊。 仍然没有回音。 刘彻惶急地直起身子。伸头向父皇看去。 刘启幽幽吐出一口气,枯瘦的手动了动:“彘儿,彘儿。” 刘彻一把握住父皇的手,眼泪忍不住流下来:“父皇,儿臣在这儿。” “彘儿,”刘启的声音细不可闻。混浊的眼睛却看着这个他最得意的儿子,满是怜爱。 “彘儿,……你天资聪颖,能够做个好君主。……只是……” 想要给儿子一些忠告,但他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嘴唇费力的嗫嚅了一阵,终于清晰地吐出:“彘儿,……作为君王,最重要的……是……是用人,……用人的时候要知人,……还要敢信人。用了人还要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什么时候不用。然后……” (“人不患其不知,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勇,患其为暴也。——这是景帝原话,作者改了一下意思,好和本文的故事呼应。) 说未完,气息微弱的皇帝已用尽了全部力气,头一侧,手紧紧握了儿子的手一下,便慢慢松开了。众人看时,已经一动不动。 刘彻大痛,狂唤:“父皇!父皇!父皇!——” 西汉景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正月甲子日,大汗朝第四代皇帝刘启驾崩。谥号“景”,史称汉景帝。 太子刘彻继位。就是后来的汉武帝,但“武”也是他死后的谥号,在他活着的时候,是没有这个称谓的。他和各代君主一样,在生的时候,只有一个称呼:“皇帝”,或者“当今天子”。 于是,当今天子刘彻,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丧父的哀痛,便卷入了另一场权利的明争暗斗中。 年轻的皇帝,忽然发现,以前的很多东西不一样了。 不仅是居所华丽的改变,也不仅是朝臣对自己的称呼,而是,有的东西,你在这个位置看它,它是一种道理,一种理由,可是,当你改变一个身份时,那个东西也会相应的发生改变,变得完全和当日不同。 就像自己那天被袭的事件。当时,愤怒和痛恨,恨不得立即追究出主谋,然后千刀万剐以泄其恨。但是,等自己坐在皇帝的位置上,才发现,无从追究也不能追究。 王太后语重心长地话还在耳边:“皇儿,水至清则无鱼,你初登大位,要的是人心,是朝局的稳定!” 皇帝虽然年轻,但是并不幼稚。于是,在本应该复仇的时候,他大肆封赏自己的几个弟兄。与他们分外亲近。而这些年长的哥哥们,则更是表现得恭顺亲热无比。皇帝和他们似乎在向全天下演着一出兄友弟恭的戏。 和每个期盼着大展宏图的少年一样,在刘彻的心里,总有一天,他能够真正的君临这一切。能够将这个“女人裙裾下的王朝”——从吕后开始,似乎每一代汉帝都或多或少地受制于某个女人——变成一个真正的大汉霸业。 但是,现在他知道,吃饭得一口一口地吃,喝水得一口一口地来。作为被皇帝亲手抚育的的继承人,他比谁都明白隐忍的作用。 “ 朕会改变这一切的!”他想 白天,在朝堂里,与那些人亲密无间。那些人向他下跪,三呼万岁,颂扬着他的年轻英明。然后,说很多很多亲热的话,进贡很多很多的珍奇。然后,等那些人一走,他便微笑着将那些吃啊穿啊的东西赏赐给身边的人,说他们累了,说他们伺候先王的时候劳苦功高。 只有在夜里,连那个跋扈的女人都不在身边的时候。刘彻才会看着铜镜中一身冕旒的自己,喃喃地嘲笑自己。 “我真是虚伪!不,是朕,朕真是虚伪!” 他紧紧地攥紧的拳头,会把手掐出一点点白印。 每天,当他看着那些小黄门,用银针在每一个盘盏间仔细试探,用小银匙每样食物都舀一点,让旁边的“试食者”吃下。确认无误之后再捧上自己面前。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长安城外那堆金红的篝火,那两块焦香的菜饼,还有那张暖暖的马褥子。 是的,还有卫青! 而这些,卫青是根本不知道的,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自己出于一时同情救下的,竟然,是当今天子。
卫青
其实,当说出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更姓的时候,他自己也不全然是理直气壮的。因为,卫青根本就不姓卫。 他原本姓郑,至少他父亲姓郑。 但是,他父亲的妻子,那个肥壮的女人从来都不承认这点。当然,有个私生子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每逢那个女人对他又打又骂的时候,他那个胆小懦弱的父亲从不敢开口为他说半句话。而当那几个异母兄弟对他百般欺辱的时候,那个所谓的父亲只是畏缩地站在一边,不敢上前帮他一次。 父亲不敢让他姓郑,他也不愿姓郑。因为,他模糊记得,自己童年还在母亲身边时,那三个美丽的,对他很好的姐姐是姓卫的。在那座大大的府邸中,人们叫自己的母亲——卫妈妈。 所以,卫青坚持——他姓卫。 所以,他宁愿选择远远地离开这家姓郑的人。 那个肥壮的女人,从欺辱他那里觉得不足以解气以后,就把他当奴仆看。从十岁开始,他就被打发去山中放羊。穿的是旧衣,吃的是糟糠,住的是四面透风的草棚。但是,只要能够离开他们,再苦再累他都愿意。 十岁开始,到十七岁。整整七年,他在那座荒凉的老山上放了七年的羊。 当然,要不是梁夫子,他可能根本活不了七年。 卫青还记得十一岁那个很冷很冷的冬天。下了几天几夜的雪以后,在山上的草棚终于被雪压垮,无家可归的他裹紧身上满是破洞的旧棉袄,忍着透骨的严寒,在大雪中一步一滑步行十多里,等到达郑家时。手脚早已僵硬得没有半点知觉。 在郑家门外,他拼命喊门,没有人应;拼命敲门,也没有人应。那冻得失去知觉的手上的裂口,又被撕开,红红的血渗了出来,滴到了脚下。终于,郑家的一个儿子裹着厚厚的羊皮袍子,缩着脖子来开门。打开门,一看是他,“哐啷”又关上了。里面传来那个女人的问话:“儿子,是谁呀?这么大雪天的?” 那个儿子闷闷地答道:“没别人,一个要饭的。” 里面“哦“了一声就没声音了。隐隐传来:……“别理他!”“是那个贱种!冻死最好!”…… 他无力地蜷缩在门外,泪水被寒冷的北风冻在了脸上。 过了很久,天已经快要黑了。门再次轻轻地“吱呀”一声打开,那个懦弱的黑影悄悄摸了出来。悄悄塞了一个包袱在他怀里:“给你,走吧!回山上去,这里呆着,会冻死的!”黑影缩回去,门再次“吱呀’地关上。这次,再也不曾打开。 父亲出来的时候,卫青想告诉他,自己在不在山上,都会被冻死的,可是,脸颊被冻得发木,舌头也不灵活了。话始终没有出口。父亲走了,他紧紧抱住面前的包袱,那是两个热馒头。 馒头的余温支撑着他,他努力爬起来:就是死,我也不死在这里!他跌跌撞撞地顺着回山的路走着。麻木的身体和麻木的头脑连平衡都成了问题,只有两馒头的余温暖着他的胸膛。可是,那两个馒头很快就在他怀里冻成了冰坨。然后,他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过了很久,眼前似乎闪着红红的光,温暖的光。一口热热的水,从口中灌下,口中到肚腹,被烫开一条窄窄的路。那口水,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在一个山洞里,就自己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满面伤痕的男人。那个人,就是梁夫子。 不知道梁夫子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梁夫子从哪里来。反正,那个冬天,卫青多了一个师父。 梁夫子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会读会写,他教卫青识字,也教卫青读书。山上没有书,他就将自己背的文章用炭条默写下来,教给卫青。那些文章,大都是些关于行军打仗,用兵布阵的。开始,卫青不懂。“不懂,就死记。记得多了,就懂了。”梁夫子这样说。 梁夫子还会武功。很远的山头,他腾身一跃几个起落就过去了;很大的石头,他一蹲身就举起来了;很凶恶的一头狼,被他一块石头击中额头,伸伸脚就死了……梁夫子就教卫青武功。 梁夫子还有病,一咳起来,就大口大口地吐血。 等开春了,卫青修好草棚。还是回去放羊。因为梁夫子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怎么能有饭吃,有衣穿。卫青回去放羊,至少他们两个都有糟糠吃。当然,卫青学会一点功夫以后,还有各种野味。梁夫子是不打野味的,他说,他不想见血。 梁夫子不喜欢见血,但是却常常跟卫青说,男子汉就要在沙场上才叫男子汉,否则,只能算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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